当归赤着足走在冰冷的地面上,苍白着脸,赤身站在铜镜前,然后从里衣穿起,一件件地套上戎装。柳不归亦起身走到铜镜前,蹲下身子为她更衣。
她误会了也好,等到以后她知道了事实真相时也就不会太过于心痛。长痛不如短痛。柳不归想。
为她穿上靴子,帮她在靴子里插上那柄她惯用的小匕首。
为她绑上腰带,在腰上缠上她常用的那条喂了毒的金鞭。
为她戴上头盔,那大红色如同鲜血一般的璎珞衬得她得更加的白皙。
动作熟练地,宛若演练了多遍。
她自己拿起那两柄尘封多年的大小双刀。镜中的她,英气勃勃,宛若天女下凡。
“不归,我要走了。对了,我有东西给你。”当归放下了双刃,走到自己常用的机关前毫不避讳地在柳不归的面前启动了。当归伸手拿出自己千辛万苦得来的手札 ,递给柳不归。“我知道你已经拿到了那份我伪造的传位诏书。这是先帝的手札,如果我战死了你立刻拿着手札登基为帝。”
“嗯。”柳不归答应了一声。
“如果我死了,你要继续守卫好这个国家。不归,你懂么,用命去守护她,答应我。”当归说的有些恳切。
“嗯。”依旧是简单地答应了一声。
“好吧,是我多话了,让你烦了。”当归一顿,“最后一句吧,不归,这些年你有没有爱过我?”
“你会平安的。”柳不归的话语淡淡的,“我从未想过要致你于死地。
“不会了,不归,我累了。我们太近了,太像了。这次,我真正想要离开。去过过平常人的生活。”当归在脸上扯出一个微笑。
“你要离开我?”柳不归说着,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
“是啊,”当归一顿,继续说:“不要来找我。从此我们相见陌路吧。不,准确地说,不会再见了。”柳不归听罢,一滞。
“我走了以后,你就娶几个美姬妾,把我们柳家的血脉延续下去……唔,还有你一定要守护好大壶的百姓。还有,你要是这次真的遇到了你喜欢的,一定要好好疼她,还有……”
柳不归一把扯过了当归的手,打断了当归的话。冷笑着问:“你当真是这样想的?!”
当归一愣,低下头去,说的嗫嚅,却无比坚定:“是,是啊。”
柳不归笑得更欢:“好,好啊。如你所愿。”
柳不归站在一旁,随手披了一件外衣,双手抱在胸前,仔细地打量着这个小女人。不,是女帝。只是这一次当归没有再回头看着他。
当归扯过风氅披好,快步从柳不归的面前离开了,没有做任何的停留。
柳不归一个人站在原地,第一次觉得自己的鼻子酸酸的。柳不归猛地一吸气,冷哼一声,快步离开了。
这是怎样的一种感受?柳不归习惯了当归在自己身后追逐。从当归还是一个小小的奶孩子开始,后来变成了窈窕的少女,如今一个惹人注目的女人。她一直用一种低姿态来追逐自己。如今,她渐渐地想要走到自己的前面,甚至想到了一个人孤零零的离开。
柳不归不明白,当归为何如此迟钝。就算是自己这么一个对感情迟钝的人,也能懂得当归对自己的感情。为什么这只小狐狸为何就不懂?
我早就把你当成了要与我一起走到白头的人。
好,好,好。你既然累了,你既然想要离开我。那你就走,没有谁离不开谁。
柳不归渐渐攥紧了拳头,最后又渐渐放开。
回到崇阳殿之后柳不归拿起了原先看的那张棉帛,重新快速地浏览了一遍,最后目光停留在了“须娶吾姊白氏悦己,则退墉州十二城。”
柳不归深吸了一口气,提笔写下:“允。墉州八城,换吾元妻平安。否,则一切计划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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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就是三日不见。这三日之内,女帝昭告天下,御驾亲征。连同舒国,同抗斗国。斗国也毫不示弱,昭告天下,誓灭壶、舒二国。
全国上下一片哗然。没有人想到,平时看起来那么窝囊的女帝居然会做出如此偏激的事情。斗国人不好惹,谁都知道。对于壶国这样的小国来说,割地求和是最常用的方法。怕是怕之余,又开始佩服起女帝的胆识。女帝说到底也是一个女人家,让有这番胆识,壶国男儿又有什么理由退缩?一时间,参军者数不胜数,也有些半大的孩子,也有有正当壮年的妇女。
当归没有点头,只新征了一些符合条件的,增加军队大约三万人左右。
三日后,女帝亲征。
当归身着一身铁甲骑着枣红色的骏马,昂首阔步带领着四十万军队走出城门,铁甲在阳光的照耀下,反射出一丝嗜血的寒光。当归伸手握紧了自己左胯处的银色配刀,又摸了摸腰间系着的那柄金刺鞭。城内的妇孺百姓夹道送行,有呐喊助威的,也有小声低泣的。
壶国的百姓终于知道,这一次,他们面临着生死存亡的考验。他们能够仰仗的,只有眼前这位女帝。秋日的阳光映照在当归的脸上,给当归的脸庞罩上了一层金色的面纱。
当归慢慢前行着,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柳不归。
三日未见他了。当归自嘲一笑,或许,这一次真的就再也见不到他了。又或许,这一次,真的能够活着回来,只怕再见,又是另一番天地。
“吁——”当归开口,右手一把抓住马缰向后巧力一拽,勒马滞行。枣红马蹄高高扬起,又落下,踩着步子,往后退了两步。像是感觉到什么一样回首一望,望向人群深处,没有他。
当归自嘲一笑,罢了,都说了决裂了,他又怎么回来送行?自己是多想了。
想到这里,当归回过头去,大喊一声:“驾!”然后一夹马肚子,马儿扬起前蹄,嘶鸣一声。那时阳光正好,光芒正巧打在当归的脸上,给当归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御衣。
柳不归站在城楼最顶处默默地闪身出现,他抱着手倚在城门阴暗处沉默地看着这一切。那个女人,他的女人,在万众中央如此的耀眼动人。他才突然反应过来,当归到底美在哪里。当归美就美在那份从容,那份大气,那份君王之气。
柳不归一直站在墙角,凝视着当归带领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地离开。直到,再看不到当归的身影。一丝,一抹,都再不见。
柳不归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崇阳殿的,或许是坐车辇,又或许是步行,他记不住了。柳不归摇摇自己的脑袋。但是,还是一片混沌,不见半分清明。
“浮君大人,可要进食了?如今已经是饭点了,小的也饿了,不如让小的蹭一蹭吧?”房梁处蹲着一个人,他长着和赵随一模一样的脸,却带着赵随绝不会有的嬉皮笑脸。
“滚!”柳不归抄起一只茶杯毫不留情地向他掷去,其力道之大,茶杯一撞到墙壁,几乎碎成粉末。
那人被唬了一跳,立即识相地闭了嘴,很快在房间里隐去了。
柳不归一个人站在空空荡荡的屋子里,突然忘了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
叹了一口气,随手抄起桌子上的一本小本子。原来是昏君的手札。
这老东西的手札。
柳不归随手翻开一页。上面写着:“孤不懂他们俩为何如此针锋相对,换做是孤,孤觉得累。或许年轻人便是如此,呕这一口气。孤当时要是肯服一服软,不,没有当时,已经晚了,她走了。”
“已经晚了,她走了。”这几个字一直在柳不归的脑子里徘徊。
心里没由来的一口闷气。柳不归随手一甩,将手札甩到远处去了。
或许我一直都是喜欢你的。
但是爱,我不确定。我想,我还没有沦落到为一个女人茶饭不思的地步,也不会为了一个女人而辗转反侧,也不会很想念她吧。我想,没有这个女人吧。或许。
这句话,柳不归没有说出来,他想,这样的话,不必说出来,当归会懂的。没有哪一个男人愿意和自己不爱的女人保持最亲密的关系长达十年。他也不愿意去说,不只是因为在宫里那么些年已经让他学会了沉默,更是因为在他前进的路上,当归已经做为一个异数,侵略了他的心。他不愿意,将一切脱离他的掌控。
心口不一
涅槃手札第六记:柳不归伸手一捞,捞了个空。
当归离开的第一天,柳不归以沉默度过了。
御膳房一片惶恐,呈上去的膳食,浮君一口也没有动。即使是这些年浮君最喜欢的那些个菜肴。浮君就是这样的人,明明温润如水,却让人由衷地胆寒。生怕出一丝差错。
第二天,浮君微微地吃了一些膳食,竟是平时最不吃的几道菜。御膳房上下更是惶恐不安。
第三天,浮君又是滴米未进。御膳房的掌勺们,宫女们早已托了人把消息传到了宫外,后事也略略地交代了。
但终于在第三天的时候,沉默许久的柳不归终于打破了沉默。
“来人!本君要到泗殿去。”柳不归突然从嘴里蹦出了这么一句话。
一旁的内侍一愣,随即转身出去了。
柳不归坐在车舆上,车舆摇摇晃晃。晃得柳不归头疼。柳不归伸手揉了揉攒起的眉峰,叹了一口气。脑子里一直来来回回地播放着刚才看到的一则密报。
“致浮君:昨夜,斗军先队已入境。墉州玉城已沦陷。女帝先队已被控制。”
女帝先队是谁?不会有你,我想。
柳不归左手托腮,很快又将手攥成拳头,往垫子上用力一锤。车舆发出咔嗒的一声。
引路的内侍急忙喊了停,隔着车舆的帘子一弓腰,那态度甚是谦卑,问:“浮君大人是否安好?”
柳不归唔了一声,只道:“本君无事,继续。”
不过多时,泗殿的门前,一阵嘈杂。良辰倚在泗殿的门扉边,挣扎地没有力气起来。三天没有吃过一顿饱饭。但是良辰不会知道,御膳房早已因为柳不归的反常行为,乱作一团,根本没有人来管良辰这个小喽啰。也倒是良辰平时严厉了些,但是总归是对下属女官极好的。也好算好,有人记得给良辰悄悄送些吃食来。不过,除了冷的馒头,别无他物。不过对于良辰来说,已是极大的恩赐。
良辰不知道是谁来了,眼皮很重,怎么也抬不起来。几日前被捆来这里的时候,被擦的碰了的地方,伤口渐渐恶化。
“崔良辰听旨!”外面有人大喊了一声,良辰已经分不出是谁的声音,然后就是开锁的声音,之后门扉被一脚踹开,刺眼的光照射进来,刺得良辰眼睛生疼。
“你们下去罢。”良辰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良辰伸手挡了挡光,她奋力地抬眼一看,一个男人,披散着漆黑的长发,穿着白色的云纹里襟,披着紫玉色的袍子,双手拢在腹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
还能有谁?柳不归。这个无论何时,都能让自己保持神一般风度的男人。
良辰抬了抬眼,就闭起了眼睛。
“崔良辰。”柳不归淡淡地声音出现在良辰的耳际。良辰没有抬眼。
“去救她,去替她去死。”良辰慢慢地睁开眼睛。
“你不要忘记,你不过是先帝送给她的一个工具。你有义务这样做。”
良辰睁了眼,答了一声诺:“奴婢记得,死也不会忘记。”良辰声音沙哑地如同老妇。
“她这些年待你不薄,如同姐妹……”
“奴婢省得。不劳浮君提醒。”良辰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直接打断了柳不归的话。
柳不归一愣,没有下一步的动作。良辰冷笑一声。
“好……”柳不归讷讷地说着,突然双膝一弯,跪在了良辰的面前。这回,良辰一怔,什么时候见到浮君大人给人跪下过。
“良辰姑娘,请你一定要护她平安。”说罢,柳不归迅速起身离开。
秋风猎猎,衣袂翻飞。他离开的背影依旧潇洒如故,不带有一丝留念,不会有一点情绪波动。
“浮君大人。”良辰渐渐觉得自己失去力气,良辰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喊了一声:“奴婢不明白,您既然如此担心她,为何不去救她?”
柳不归脚下一顿。沉默半晌,终于开口:“我答应她,替她护着国家。”
良辰嗤笑了一声:“借口,都是借口……您不会不知道,她最渴望的,是您去救她。”良辰似乎耗尽了所有的精力,才说罢,便体力不支昏过去了。所以她也不曾看见,柳不归脸上的那抹突变的呆愣。
第二日,良辰在自己平日里休息的宫女配屋醒来,身上的伤口也上了药,也简单地包扎过了,甚至烧也退了。良辰躺在榻上,看着天花板发呆。三天后,良辰提上自己的那柄剑,快马加鞭地赶往传话来的地方。
终于又有消息传来,女帝先队全部阵亡,牺牲惨烈。庆幸的是女帝不在其中。而斗军的粮草无缘无故地大量减少。不算是捷报,也算是捷报。
柳不归关上纸条,在火盆里烧了。不知道良辰到哪里了,不知道她能否在计划开始前李代桃僵。柳不归深吸一口气。
柳不归懒懒地批着折子,折子上的每一个黑色的小字,都像是被苗人下了蛊,在纸上不停地跳跃。柳不归总也定不下心来。
真是厌恶的感觉。柳不归想。他将笔一摔,懒懒地躺在贵妃榻上闭目养神。
梦里隐隐约约地,有一个女孩总在自己的前面哭着,跑着。或许是因为声音太过熟悉,却又一时想不起。柳不归快步跟了上去。
“要糖吗?”柳不归扣住了那女孩的肩。递给她两颗莲子糖。是不是你,当归。
“嗯。”女孩伸手接了,却没有将脸转过来。
“当归,我、我很想你。”柳不归不知道为什么,这次轻易地就将自己的心思说了出来,或许是因为在梦里?柳不归不明白为什么每次自己都能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处于梦境。柳不归想,或许自己是懦弱的,只有在梦里才敢将自己的心思说的直白。
“是吗?”那女孩转过脸来,脸上却是空白一片。
“你从未将我的容颜牢牢地刻在心里吧,如今又来怀念我作甚?”那女孩欢快地笑着,如银铃一般的笑声,像是在柳不归的心上来回抓挠。
柳不归慢慢睁开眼睛,心里一片空白。当归,你不会知道,我不仅没有记住你的容颜,我更没有记住自己的容颜。我长什么样子?我不知道,也无所谓。
柳不归伸手一撑,从贵妃榻上起来,开始翻翻找找。柳不归突然想要知道昏君在他那手札里到底写了什么东西。等等,昏君。昏君是当归最喜欢的称呼先帝的方式。自己……是什么时候也习惯了这样的称呼?柳不归一瞬间突然有些迷茫。
柳当归。柳姀。姀姀。
好熟悉的感觉。柳不归突然就这样想起了一些往事。
所有的人,都认为,浮君就是浮君,像是神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