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因为夜深了,T恤外边套了一件嫩黄的毛线开衫,显得她的背影愈发纤细。
他从楼梯上走下来,脚步很轻,以至于在她身后站了很久,她都没有发现。
显然,她被这道题卡住了,草稿纸上写了很多,却不得其法,只能不自觉地咬着笔尖,就算看不到她的脸,也能想象出一筹莫展的表情。
霍永宁忽然被“一筹莫展”这个词逗笑了。
其实在他的印象里,不论什么时候,她似乎都没有过这样的表情。
舒莞却是真正被身后的一声轻笑吓得站了起来,转头看到他在身后,连忙说:“我吵醒你了吗?”顿了顿,温柔地勾了勾唇角解释,“我看到你睡着了,就没有叫醒你。”
“唔。”他静静看了她几眼,忽然觉得她真的很小,那件黄色的开衫穿在身上,再扎个丸子头,很像毛茸茸的小动物,“再去拿个椅子过来。”
舒莞不经意地蹙了蹙眉,“你……不是要在这里吧?”她有些为难地说,“还是楼上吧?”
霍永宁的目光变得有些冷,抿了抿唇,接过她手里那支笔,径直在她的位置上坐下来。
“设曲线上任一点为(x; y ;z)……切向量为……”
三下两下,笔下就列了三个方程式出来。
舒莞微微睁大眼睛,“等等……你这个垂线方向向量是从哪里来的?”
他有些不耐烦的在一个步骤上画了一笔,“这里化简。”
舒莞拿了另一支笔在纸上算了算,抬起头看着他,满是惊喜:“是这样役错,我漏了这个条件。”
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满是凉喜,晶晶亮的仿佛流光溢彩,要溢出水来。
霍永宁怔了怔,事实上,他从未见到过她露出这样的表情,不是取悦任何人,只是纯粹的快乐。
许是察觉到他片刻的异样,她有些错愕地收了笑意,摸了摸自己的脸,“我脸怎么了?”
为了掩饰这片刻的失态,霍永宁低下头,随手翻了翻她的习题册,一边吩咐:“给我杯咖啡。”
舒莞知道他的习惯是现磨黑咖啡,奶糖不加,不由有些踌躇:“可我这里只有速溶的。”
果然,他皱了皱眉:“速溶?”
“我只是学习的时候提神用的。”她低低地说,“要不给你杯红茶吧?”
“还是速溶咖啡吧。”修长的手指一页页翻过习题册,他很快明白了打上“ ”的,都是她还不大会做的。
舒莞把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放在霍永宁手边,乖乖坐了下来。
“你好像对向量代数和空间解析几何比较薄弱……”他随手指了一页上的几道题,“这几道题是一个思路的。”
舒莞有些钦佩地看他一眼,迅速跟上他的思路。
和学校辅导老师不同,他的话很简洁,却又抓住了中心,他都没看过考试大纲,可是舒莞怀疑他翻一遍这本习题册,就能把大纲完整地总结出来。
甚至在翻过两页真题之后,他直接把某一类的解法用很抽象的步骤写了出来,径直说:“下次按照这个方法,一定能解出来。”
她有些目瞪口呆。
他穿着她给的T恤,头发有些乱,和平时冰冷的样子有很大差别。
只是边解题边拿起咖啡喝一口的样子,依旧从容清贵,仿佛在和欧洲的团队开视频会议,或者在和重要的客户谈判。
“……听懂了没有?”
认识到现在,上了很多次床,只怕说过的话都没有今晚多。
舒莞轻松地把那个“ ”划掉,点头说:“懂了。”
时间在静谧的流逝……窗外的夜从墨黑到深蓝,几颗星星悄热闪嫉。
舒莞终于忍不住问:“你怎么会这么厉害?”
很多时候,她明明有着一张稚气美丽的脸蛋,却用淡定成熟的语气和他说话。
可很少像这样,真切崇拜地望着他。
霍永宁忍不住笑了:“如果不是因为瑞德,或许我在剑桥的时候会选数学系。”他很快板起脸,“现在你解这道题,看熟练了没有?”
她也真是聪明,很快写出答案后笑眯眯地看着他,仿佛等待表扬的孩子。
“为什么这么拼命?”他忽然有些好奇,“你这样漂亮的女孩子,本来不必如此的。”
“漂亮是有保质期的。”她低下头没有看他,只是声音很冷静,“我这样的出身,唯一能抓紧的就是学业,霍先生或许你不会懂。”
他看了她一眼,不知道为什么,因为这一句话,所有这一晚上辅导的乐趣和兴致都散了。
“我的衣服呢?”
她己经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沙发上了。
他等不及让助理送来新的,径直穿上,没有多说一句话就离开了。
发动汽车的时候,他低头看了一眼胸口狰狞的红色,时间己经显示接近凌晨五点。
他莫名其妙地帮她辅导了一晚上的高数题。
他到底为什么要来这里?
霍永宁微微侧头,看到副驾驶上的礼物——这不是让人随便买的,是他精心选的,可惜韩子乔连拆都没有拆开。
那么,刚刚过去的一个晚上,他竟然没有想起她来吗?
仅仅是沉浸在解题的乐趣,和身边女生单纯的崇拜之中?
霍永宁慢慢将车驶上马路,他觉得这件事很不合理,可是在车子回到公司停车场的时候,他已经放心地找到了说服自己的理由。
他只是需要在别人身上找回自信而已。
因为出国的关系,韩子乔提前办好了毕业手续。
舒莞询问了她离校时间,赶在她最后一次往外搬家前送了一份礼物过去。
赶到的时候,韩家的司机把箱子搬上了一辆七座的商务车,而韩子乔正搂着父母在住了四年的宿舍前合影。
这是舒莞第三次见到韩盛林和钟楠。
比起第一次的激动,第二次的视而不见,这一次,她已经可以十分自如的同他们打招呼,仿佛是在面对普通的同学爸妈。
“我学妹是商学院的,现在在瑞德实习。”
说起瑞德的时候,韩子乔有些不自然,倒是钟楠下意识地多看了舒莞一眼,旋即微微一笑:“是吗?那真是不错。”
那一眼很快地掠过,却又意味深长。
舒莞只当做没有看到,轻轻抱住了韩子乔:“学姐,一路平安。”
舒莞目送韩家的车子离开,打算离开的时候,有人在林荫道的另一端晃了晃大灯。
她微微眯起眼睛,那辆车慢慢开了过来。
驾驶座的玻璃落下半截,露出一张年轻俊美的脸来,眼角微勾,轻轻吹了声口哨:“上车?”
舒莞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这是你勾搭女生的手段?”
韩子叶单手扶着方向盘:“美女赏不赏脸?”
舒莞绕到副驾驶的位子上坐下,听到韩子叶问:“回家?”
她点点头,他甚至没有问她家在哪里,就径直开出了学校。
“咦,你知道我家在哪里?”舒莞看了看方向,有些诧异地问,“你不送你姐姐吗?”
“有那么多人送她,再说又不是去机场。”韩子叶慢慢踩下刹车,专注地看着红灯,等到转换的瞬间,才转头看了看舒莞,“舒小姐经常坐这个位置吧?”
语调很舒缓,却又隐约带着一丝讽刺。
舒莞表情没有丝毫变化:“还好,平时都是步行。”
韩子叶轻轻笑了笑:“其实我姐姐是个很单纯的人,也没什么朋友,你算是和她走得挺近的了。”
舒莞沉默了一会儿:“你姐姐……人很好。”
“所以,好朋友的东西,才更诱人吗?”韩子叶漫不经心地说,“你们女人的心思真的很可怕。”
舒莞的表情僵了僵,却若无其事地将一缕落下的发丝拨到耳后:“好朋友的东西?”
“很多位置,想坐一时很简单,可想坐一辈子,恐怕还是要看命。”
舒莞“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上下打量身边的大男孩;“小弟弟,有没有人告诉过你,在这个年纪最容易自以为是?”
“是吗?”他不紧不慢地看了她一眼,“有时候男人看女人的直觉很准。”
他顿了顿,“哪些女人装成了贞洁烈女,哪些女人能泡上床,一眼就能分辨出来。”
舒莞也不生气,笑盈盈地说:“你是说我吗?可借,我对姐弟恋没什么兴趣。”
韩子叶渐渐收敛了笑,尽管年轻,可不苟言笑的时候也显得十分肃然。
“我姐那天把霍永宁气走了,我担心他出事就跟着他,看见他去了一个地方……”韩子叶踩下了刹车,微微仰起头,看着前边的小区,“我不觉得霍永宁会住在这个地方。”
舒莞着着熟悉的社区,又转头看了看韩子叶,微微抿起了唇角:“你想说什么?”
“我什么都不想说。”他一下一下地拿手指弹着方向盘,“更不会和我姐姐说。”
“既然没什么要说的,那我下车了。”舒莞推开了车门,容色未变,“谢谢你送我回家。”
“有些女人,明明凭借自己的努力能够获得尊重,偏偏要选一条捷径。”韩子叶依旧看着前边,“哪怕知道走到这条路的尽头是一场空,也想要试试。你说,这种女人,是不是……贱呢?”
舒莞的腿己经在车外,动作倏然间僵了僵,却一言不发,摔上车门离开。
还在电梯里的时候,她就接到了霍永宁的电话。
“今晚有空?”
他的开场白总是无甚新意,却符合他的性格,从不会在无谓的事上浪费一分钟。
自从彼此默认了这种关系,头一次,舒莞觉得自己无心应付他,或许……是为了韩子叶的那番话。可舒莞很快摇摇头,有些嘲笑此刻心底的脆弱,韩子叶说得再难听又如何?旁人的看法,于自己从来都是不重要的。
“今晚不行。”这句话脱口而出,舒莞有些无意识地盯着镜面里的自己,并没有注意到自己低落的语气,“今晚学校有事,我住宿舍。”
对方“嗯”了一声,挂断了电话。
她开门,把包挂在玄关边的衣架上,然后坐在沙发上,明明有很多事要做,却突然间变得十分懈怠,只是顺手把电视机打开了。
新闻台从国际上风云变幻的形势一直走到了家长里短的琐事,最后是一出家庭伦理的狗血电视剧,她虽没头没尾的看,竟也看得津津有味。
也许……只是想暂时的,离开一下生活的世界吧。
三集连播快结束时,她忽然听到门铃的声音。
恋恋不舍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可视屏幕上出现的那个人令她觉得有些错愕。
酝酿了很久,她终于摁下开门的按键,站在门口整理了下思绪,终于听到电梯抵达的声音。
霍永宁的脚步不紧不慢,走过她身侧的时候带着很淡的酒味,径直坐在了沙发上,解开领带。
倒显得她像是客人,局促地站在门口,有些不知所措。不过也只是一瞬间的事,舒莞很快微微勾起了唇角,反手关上了门:“你要喝水吗?”
他先看了眼电视,又抬起目光看了看她,“嗯”了一声。
她定了定神,从小冰柜里取了蜂蜜水,放在温水里慢慢搅拌,也在飞速的思考,该怎么解释自己好端端地坐在家里看电视却不去赴约。
端出来的时候电视里已经只剩下片尾曲了,舒莞在他身边坐下,他却不急着拿起那杯水,只用平淡的声音问:“如果我没记错,你之前说过,随叫随到?”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勉强笑了笑:“对不起。”
几乎在一瞬间,她放弃了所有己经想好的理由,直直地抬起目光看着他,低声说:“我也会有情绪。抱歉……刚才你打电话来的时候,我觉得自己不适合面对你。”
他的眼神并不像喝过酒的样子,十分的清醒明锐:“为什么?”
舒莞的目光略略有些游移,最后却不答反问:“那你呢,为什么来这里?”
霍永宁竟真的被她问住了,这一题,似乎他怎么回答那是一个陷阱。
内心深处,接了那个电话 ,其实从一开始他就能听出她的情绪不对。若是以往,这些你情我愿的事,她既然不愿意,他当然不会勉强。可偏偏在饭局结束后,他让司机转了方向,把自己送到了这里。
或许,只是有些好奇,一个不对自己曲意逢迎的舒莞会是什么样子的?
这个瞬间,他有些心惊。
好奇?他真的开始对她好奇吗?
到底,霍永宁还是没有回答她,只是专注地看着她若无其事的侧脸:“发生了们么事?”
舒莞一低头,长发落在肩上,末梢有些卷曲起来。
其实没什么事,只是因为她去送韩子乔,然后被她的弟弟骂了声“贱”而已。
她可以很坦然地告诉眼前这个男人,室友们排挤她、讨厌她,她不在乎,可不知道为什么,韩子叶的一句话,她却说不出口。
“真的没什么。”舒莞轻轻吐了口气,把长发拨到耳后,低声说,“霍先生,以后你还是不要来我这里,免得会有意想不到的麻烦。”
“比如?”
“比如会被别人看到。”她落落大方地抬头,“其实我无所谓,但是对你影响不好。”
灯光下这个女孩的的瞳孔是一种十分漂亮的琥珀色,比常人的略浅,可这种浅,却看不透她在想些什么。他怔了怔:“有谁知道了吗?”
“没有。”她一口否认,“我只是担心。”
霍永宁没有再追问,只是俯下身,端起那杯蜂蜜水,一口口地喝完,然后站起来说:“我去洗个澡。”
这个晚上,该发生的还是照常发生了。
只是事后他们睡在一张床上,舒莞努力的,让自己往床沿靠了靠。
舒莞努力闭上眼睛。失眠十分难受,尤其是身边还有着别人,没法随心所欲地换姿势的时候,她拼命压抑住呼吸声,只是,身边的人好像还是发现了。
“睡不着吗?”
她立刻微微往旁边侧了侧身:“吵到你了?”
“没有。”他的声线带了些墉懒,似乎舒展了下身体。
跃层的空间很小,一抬头就是天花板,再一侧身,就能碰到身边的人。
尽管他们刚刚分享了一种最私密的愉悦,可是结束之后,却又立刻恢复成了比陌生人略熟一些的关系。
“今天我去送学姐。”舒莞低声说,“她毕业了。”
“我知道。”难得的,提起韩子乔,霍永宁竟没有烦躁或是不耐烦,仿佛只是聊起两个人都熟悉的一个朋友。
黑夜之中,舒莞的声音很低:“你为什么这么爱她?”
“青梅竹马吧。”他短促地笑了一声,语气虽然平静,却有显而易见的无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能这样容忍她。”
“青梅竹马的缘分,真的是很难得吧。”
他的话有些令人捉摸不透:“不是难得……就像是奇迹……”
“你会记得小时候的事吗?”舒莞忽然问,“不会忘记的那种。”
他沉默了片刻:“有些记得,有些忘了。”
黑暗之中,舒莞抿起唇线,最后轻轻坐起来,三下两下穿上了衣服。
他只是看着她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