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没几日,有人看见城北最脏最乱的乞丐聚集地有那么一个人,长得跟许老爷很像,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趴在地上像狗一样的吃着别人施舍的食物。
大街小巷,无论走到哪里,都在沸沸扬扬地在传此事。
品妤会在晨时随膳房的厨娘,一同去市集买菜,在那里,她终于见到了许文虎。
蓬乱污脏的头发下,是张苍老的脸,两只浑浊昏黄的眼睛失去了光采。左边脸颊肿得半边高,右边眼角裂了一道血口,血迹早已干。身上露在衣服外的皮肤,也是青青紫紫,一双满是血痕的手只能伸着,而不能弯曲。这全身的伤痕,很明显看得出,前不久刚被人狠狠地揍过,伤至今尚未全愈。
许文虎正伸着污脏的双手向包子店的老板乞求一个包子。包子店的老板直接用擀面杖打在他的手背上,呼喝着让他滚一边去。接着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一群小孩子,拿着树枝一边不停地打他,一边不停地唱着:“色老虎,烂屁股,打得回家扮老鼠。”小孩子们打完唱完,便嘻嘻哈哈地跑开了。
不知哪位喜看热闹的路人,故意将一碗面条泼在地上,紧接着,许文虎便趴在地上,用污脏的手抓起地上的面条,拼命地往嘴里塞。不过是眨眼的功夫,街对面的巷子里突然蹿出三两个乞丐,与许文虎争抢着地上烂成一团的面条。
这就叫恶有恶报。
许文虎落得如此下场,是罪有应得。他有权有势,恶霸欺凌人的时候一定不会想到他会有今时今日。
弄垮了许家,逼得许文虎做了乞丐,这也许算是司行风的“慈悲为怀”,至少比起在白虎国的时候,他所使平外戚内乱的手段是“慈悲为怀”了。其实,若是他真能放开过去,未偿不是件好事。
但事实并非如此。
司行风并没有因为许家倒了,许文虎如他所愿的趴在地上食着喈来之食而眉心舒展,相反的,俊美的脸庞比平日里看上去要更加阴沉,薄唇抿成了直线,苏园内的人只要见到他,都看得出他的心情很糟。
关群告诉她,他与耿忠见多了,每当解决一桩事之后的几天,爷都会是这样,过个两三日,就正常了。
但愿如此。
这两三日,司行风都会喝得酩酊大醉,甚至从早膳的时候便端了一壶酒饮酌。品妤多番劝阻,大清早的喝酒伤胃,然而他只是端着酒盅眼神迷离地凝望着她,接着露出令人痴迷的笑容。
为了给他换换下酒菜的口味,品妤一早便去了太白楼点了一份他最爱的蜜汁烤鸭,等到第一炉蜜汁烤鸭出炉,客人陆陆续续地进了太白楼。
这时,店内进来三位客人,三人的嬉笑声音特别大。
她不禁皱了皱眉头,向那三人看去,是三个身穿华衣却举行轻佻的男人。
其中一人道:“两个月前还见那许家金行掌柜的眉飞色舞,说什么接了笔大单生意,这不才没几天,整个许家金行都搭了进去,连那城西的许家大宅都没保住,说完了就完了。我还听说,债主上门收大宅的前一天晚上,许老爷那几房小妾,将许家值钱的东西能带走的全都带走了。后来他被气得半身不遂,如今沦落到在街头巷尾行乞为生,说有多惨就有多惨。”
另一人接道:“唉,这就叫做天命,命中注定他们许家守不住万贯家财。”
“我说,要怪就怪那许文虎平日里缺德的事做的太多,所以报应来了。只可惜了他那个如花似玉水当当的女儿,也不知是否让人给卖了。”
“你还真是猜对了。提到这许家小姐,我昨日刚得个消息,猜猜这许小姐在哪。”
“在哪?”
“什么意思?”
那人卖了个关子,然后手中的纸扇轻轻一收,道:“万花楼。”
另外两个人先是惊讶,接着便发出一阵猥琐的笑声。
“消息可是千真万确?”
“自然是千真万确。也不想那许文虎这次欠下多少债,债主们就算是押着他的女儿卖进万花楼里得来的银子,也只是那一大债务里的凤毛麟角。说是这就几天晚上,万花楼的吴妈妈要为这位许小姐办一场初夜竞价会呢。兄弟们以后可是有口福了。”
“好,兄弟我今晚便去万花楼探一探。”
“算我一个。”
“哈哈哈……有福同享,有福同享。”
许碧柔被卖到万花楼了?!
万花楼,她知道。与撷香阁隔着不远,自打撷香阁一场大火烧了之后,万花楼的生意便蒸蒸日上。有传言,撷香阁的那场大火是万花楼的找人做的。撷香阁一倒,最大的赢家便是万花楼。
品妤难以置信自己所听到的事实,但回首想想,她也只亲眼见着许文虎当街行乞,却不曾见那许碧柔的踪影。
那晚,他在她的耳畔不停地叹息,不想牵连无辜,那便是一心想要放过许碧柔。可是何以许碧柔还是被人卖进了妓院?她有些不明白,他究竟是怎么想的。冤有头,债有主。为了复仇,可以利用与出卖感情,甚至在弄到许家家破人亡后,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为他痴迷的女人深陷火坑。
想着前一阵子见着那许家小姐一副天真浪漫的样子,如今却是深陷青楼,心底没由来地一阵难过。只是令她更加难过的是,也许是仇恨太深,不仅是蒙了他的眼,还蒙了他的心。
她开始担心他。
她叹了一口气,付了银子,拿了蜜汁汁烤鸭,匆匆出了太白楼。
司行风坐在览翠亭发着愣。
放眼望着眼前的风景,绿树成荫,百花盛开,春去春来,又是一年过去了。
景色依然,唯一变的,只是坐在这里的人。
听见熟悉的脚步声,他淡淡地勾了勾唇角,看着小径入口处出现的娉婷身影。
品妤将饭菜碗筷一一摆放整齐,然后与他对视,轻问一声:“今日买了你最吃的密汁烧鸭,但能否不饮酒?”她的声音一直以来都是清清冷冷,只是现下多了一份请求。
自从济河死里逃生以来,每日司行风都能清晰地感觉到她的变化,依然心细如尘,依然体贴入微,只是比在白虎国的时候,更多了一丝情味。他喜欢她这样的变化,他喜欢她给予他的回应,让他觉得这世上不再是一人这般孤独寂寞。
他笑了笑,道:“好。但你要坐下陪我一起,否则我一人吃不完。”他命她身后跟来的小丫头,再去取一副碗筷。
品妤的脸颊微微泛着绯红,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满桌的菜,却食之无味,脑中依然浮同起太白楼那三个人的对话。时不时,她会抬眸凝望司行风俊郎的面容,近来他有些削瘦。
她有种难以言语的预感,就算是那份名单上的人全死在他的手里,他也不见得能快乐多少。他的仇恨早已深种,难以自拔。若要仇恨消失,也许只有一条路,那便是他也随着仇恨一同毁灭……
只要一想到这个可能,她的心就会很痛,她真的不想再看他这样折磨下去。那份名单上究竟还有多少人的名字没有被划去,她不是很清楚,但她明白,随着一道朱砂印记的落下,那便意味着深藏在他体内的罪恶之灵魂越来越庞大,终有一天会将他整个人吞噬。
这顿饭似乎吃得异常安静。
司行风本身不是个多话的人,品妤更加不是个多话的人。虽然司行风深知品妤的个性,但是他依然能看得出她有心事。
“你怎么什么都不吃?”他夹了一块蜜汁烤鸭给她。
她回过神,道:“哦,可能早膳的时候吃得比较多吧,现在吃不下。”
“是吗?”他挑了挑眉,神情中有些不信。
“真的。”她淡淡地笑了笑,眉眼中却掩不了淡淡的一丝忧愁。
“若是哪里不舒服,就去看下大夫。”他又忍不住为她夹了一些菜。
“哦。”看见碗中堆满了菜,她有些不知所措。
这时,突然一阵急促而熟悉的脚步声自亭下传来,一听便知是关群。
品妤抬眸,关群便已如一阵急风似的立在了亭中。
关群见品妤在场,轻轻皱了一下眉头,本想对司行风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司行风对他招了招手。他上前一步,附在司行风的耳朵低语。
无意之中,品妤听到“万花楼”这三个字,但看司行风的脸色由先前温和如风而渐渐转成可怕的阴霾。
自从到了京都之后,他与关群商论事情的时候鲜少有回避她,因为他知道她的性子。但方才关群有意避着她,对着他耳语,便是有什么事不方便让她知晓。
她清楚的知道该如何恪守自己的本分。
只是他的脸色变了,握着筷子的手在不断地用力,原本骨节分明的手背上绽出根根青筋,这是他发怒的征兆。
“啪”地一声,他将筷子放在石桌上,对她道:“你先一个人吃,我还有急事要处理。”对她说完这句,便同关群匆匆离开。
品妤看着两人匆匆离去的身影,突然之间有些迷茫。
回首又盯着那份蜜汁烤鸭,想到之前在太白楼听到的消息,不禁轻锁眉心。方才,关群对着他耳语提到万花楼,莫不是说的也是这件事,看来他已经知晓许碧柔的事。
她叹了一口气,他离开了,一个人,她哪有什么心情去品尝这份美味佳肴。于是,便收拾了碗筷。
收拾好了碗筷,她正要往前厅去,却撞见阿达神神秘秘的,肩上还驮着一个艳黄色纱裙的女人,头发乱蓬蓬地垂了下来,看不清脸。艳黄色的纱裙根本盖不住这个女人的身体,几乎半个身子都露在了外面,白皙的皮肤在阳光下显得苍白无力。这女人的妆扮,一看便是青楼里的姑娘。
她轻咳了两声,便道:“你这样抱着人家姑娘,要是出去的话,还是给姑娘加件衣服比较好。”
阿达脸胀得通红,急着辩解:“这姑娘不是我……”
阿达的话未说话,便听见司行风的声音从后面传来:“阿达。”
品妤转过身,司行风已经来到跟前。跟在他身后的是关群,关群手中拿了一件披风出来,快走过来,将披风盖在了那个女人的身上,并且将她的头盖得严严实实。
关群拍了拍阿达,示意阿达先行,阿达领会,遂扛着那姑娘先行离开。
司行风望着品妤,微微颌首,然后走出苏园。关群则是冲着她双手抱拳,一言不发,追随主人离开。
品妤愣在原地不动,看着三人远去的身影,内心有种冲动,让她控制不住地会想那个青楼的姑娘是谁?会想何以方才司行风用膳用了一半,却因“万花楼”三个离开?会想他们何以这样神神秘秘?之前在太白楼那三个人的声音与眼前的事接连在脑子里回放,许碧柔的脸与方才那个昏迷的青楼姑娘在眼前相重叠。
这个想法让她不禁皱眉,理智告诉她有些禁区,是不能随便触碰和跨越的,但是,越来越多的感情牵绊,让她想去了解他在想什么做什么。
矛盾与挣扎终究抵不过内心的渴望,这种渴望就像一张着了魔的手,给她指引着方向。
她抿紧嘴唇,提起裙摆向他们离开的方向追去。
第四十四章 恨之心魔(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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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的阳光越来越烈,甚至有些逼人。
品妤小心翼翼地跟着。一路上,人来人往,她一双眼紧盯着前方的人影不敢松懈,生怕一分神,便跟丢了。但又不敢跟得太近,怕被发现。
路越走越偏,他们的步调越行越快,快到一晃眼便失去了几人的踪影。
品妤已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知道大概的方向是一路向北,偶尔会遇上三两个乞丐。
再往北走,眼前一片萧然,随处可见破旧不堪的布棚。这些布棚,在微风中摇荡,仿佛随时随地都会倒下。
不知不觉,路两旁的乞丐越来越多。
横躺在路中间的三两个乞丐,也坐起了身,污脏的脸下,几双锐利的眼睛争相盯着品妤看。几个相互追逐打闹的小乞丐,突然见到陌生人来到这里,也停下了步伐,瞪着大眼看着品妤。紧接着,这里所有的乞丐,每个人的眼睛都瞪得像铜铃似的,带着防备地盯着她。
这里是乞丐集中的地区,鲜少有外人来,每个人都好奇品妤来此地的目的。
她有些惶惶不安,手捂在衣襟处,脚下的步调每走出一步都十分的小心翼翼,心中不停地告诉自己保持镇定。
走过了这长巷,终于到了巷尾,她都不知自己是怎样走出那一片乞丐最密集的地区。她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抬眸四处看去,左侧一片小树林,到处是杂乱的树枝,一只乌鸦扑腾着翅膀怪叫了一声飞走,右侧不远处便是一口井,离井不远处是几座破旧的房舍。远远看上去,枯烂的木梁,斑驳的墙壁,发霉的青苔,空气中散发着一种说不明道不清的怪味。
这里的寂寥与方才乞丐聚集的景象有着天壤之别,根本不会像是人来的地方。
她跑错了地方?
她犹豫着是否回头再走一次那片乞丐的集中地,还是另寻出路,这时,一声熟悉的怒吼由右侧破败的屋舍里传来:“许文虎,你这个畜生!”
她没有跑错地方,是司行风,熟悉的声音,她绝计不会听错。
她的心猛烈地跳动着,跳得她十分难受,她用手按住胸口,放轻了脚步走向那间屋舍,这时,另一个陌生的声音嘶哑着喉咙近似哀求:“几位大爷,我不认识你们,你们究竟想怎么样?”
她绕到了屋舍侧面,小心翼翼地透过那破旧的窗台向里看去。
司行风正一把抓住许文虎的衣襟,将他的整个人拎了起来,然后狠狠地将他摔在地上。
身上的旧伤尚未全愈,这一摔,许文虎疼得整张脸揪成了一团,他废力地撑着虚弱的身体,盯着眼前衣着华贵相貎俊朗的司行风,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但这身衣服和这年轻人的声音,他记得。上次收大宅时,正是这人命令手下,将他打得遍体鳞伤的年轻人,当时这人穿着同款式同色的衣服,只不过是头上戴着黑纱斗篷。
他颤巍巍向后缩去,惊恐地看着司行风道:“收房子的时候,你叫你的手下将我打得遍体鳞伤,昨日又将我抓来这里,房子你们收了,为何还不放过我?不过是欠债还钱,许家金行没了,我许家大宅也被你们收了,我现下什么都没有了,还落得这副模样,你们还想将我怎样?为何还要与我过不去?”
“为何还不放过你?为何与你过不去?我恨不能扒你的皮抽你的筋喝你的血。你这个畜生!”司行风狠狠地一脚踢在许文虎的腿腹上。
许文虎惨叫一声,捂着腿,拼命地往后缩,他不知他何时得罪了这个相貎堂堂的年轻人。他叫道:“你到底是何方人氏?我许文虎与你有何过节?你要这样对我?”
司行风看着许文虎,狰狞的笑容化为愤恨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