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半瓢轻轻抽了他一鞭子,分明只是在拿他开心:“没媳妇就盯着我看啊?不怕我挖了你的狗眼?小白脸子,没好心眼子,你给我滚一边去!”
无心挨了骂,但是丝毫不生气。美滋滋的转身向后走,他偶然一抬头,忽然正对了赛维箭簇一般的目光。脸上的笑容登时僵住了,他竟然忘记了身边还跟着个赛维!
赛维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同时点了点头,是心如死灰而又恍然大悟的模样。
无心一步一步的向她靠近,仿佛是被吓着了,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她。
正当此时,小柳治回来了。
小柳治肩负重任,不想去惹一条没名没姓的小地头蛇。他把沉甸甸的一口袋现大洋献给赵半瓢,算是和女匪结下情谊。赵半瓢得了钱,别无所求,便要抄小路回山里去。小柳治也带着自己这支小队踏上了归程。
四人一路无话,回到飞机迫降之处。众人全站在飞机下面,而小柳治报告道:“我们所在的地方,是吉林省境内。山下有我们的村庄,村长已经派人去了最近的县城,不会等待很久,就能有人过来接应我们。”
众人松了口气,开始嘤嘤嗡嗡的互相交谈。而无心见赛维直挺挺的站在寒风中,就凑到她的面前,微微弯腰唤了一声:“赛维?”
话音落下,他就觉眼前一花,同时耳边响起一声炸雷。顺着力道一歪,他猝不及防的跌坐在地。屁股都结结实实的硌疼了,他才意识到自己刚被赛维抽了个大嘴巴!
他捂着脸,半边面颊火辣辣的麻木着,一时觉不出疼。周遭立时寂静,全被赛维的一巴掌震了住。胜伊快步走去搀起了无心,又对赛维嚷道:“姐,你干什么呀?”
赛维上前一步,一把推开了胜伊,然后质问无心:“知不知道我为什么生气?”
无心放下了手,半张脸通红的,显出五指痕迹:“你放心,我不是见异思迁的人。”
赛维本想一挥手,潇洒的将他臭骂一顿,并且让他滚蛋。可是话到嘴边,她忽然又不大敢,怕无心会真的滚——她才不允许无心滚去找女土匪,无心是她的!她不放手,谁敢来抢?
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她收敛了杀气,决定以柔克刚:“我不强求你,你随便。反正我们之间也还没有什么约定,法律上面更是完全没有关系。你是自由的。”
无心拉着她的手,走到僻静处停住。颇为惭愧的笑了笑,他低声说道:“你相信我。我对你说过的话,我都记得,也都算数。方才我看赵半瓢,只是因为她好看,我没有别的心思。”
赛维仰脸凝视着他:“看也不行。”
无心微笑着答道:“那我以后再也不看了。”
他的话全是至真至诚。以后的确是不打算再看了,要看,也等赛维老死之后再看,如果赛维愿意和他共度一生的话。美人代代都有,而赛维只能活几十年,他不想让赛维在有限的生命里愤怒伤心。
赛维鼓舞着斗志,本打算和无心大战一场,不料他不战而降,直接竖了白旗。无心的承诺来的太容易了,让她不能彻底相信。但一味的闹也不是办法,赛维拧着两道眉毛看他,忽然感觉无所适从。
赛维和无心一前一后的进了机舱,找了座位并肩坐下。无心又去握赛维的手,赛维躲了一下,没躲开,也就不躲了。
无心攥着她的手,皮肤软,骨头硬,瘦得像个爪子。她不是无心心目中的美人,怎么看都不是,哪怕她搽了满脸的脂粉。但是无心决定好好的爱她,就像自己别无选择一样,去爱她。
赛维忽然开了口:“疼不疼?”
无心老老实实的答道:“疼。”
赛维不看他,望着窗外低声说道:“气疯我了。”
无心抬手去揽她的肩膀,没敢再说话。
傍晚时分,一队日本兵开进山里,用翻斗摩托运走了飞机里的所有人和物。临行之前,小柳治对带头的队长说道:“山里面有土匪。”
无心听了,心中一动,知道赵半瓢要遭殃了。但知道归知道,他没法子去给她通风报信。
长长一队翻斗摩托把他们从山中送进了县城。一夜的休整过后,他们把飞机和飞行员留到当地,然后改乘火车继续前行。不出一天的工夫,他们便当真到达了哈尔滨。而从哈尔滨再去齐齐哈尔,之间不过几百里地,自然十分容易。
抵达齐齐哈尔之后,队伍中的众人才正式做了自我介绍。富态的光头名叫香川武夫,一直无声无息的小女人名叫小桥惠。除了姓名之外,香川武夫再不肯多说自己的来历,所以众人各怀心事,很明显的分成了中日两派。
马老爷一路上都是不多言不多语,直到此刻才开了口,向小柳治问道:“接下来,我们往哪里去?”
小柳治没有回答,香川武夫说道:“我们在这里住上几天,等一等消息。”
马老爷立刻又问:“等什么消息?”
香川武夫沉吟了一下:“事关机密,现在还不是发表的时候。”
马老爷一晃卷毛脑袋,似笑非笑的答道:“香川先生,你和我讲机密,很可笑。显然你们认为在我和我的儿女的头脑里,还隐藏着不为人知的信息,所以才把我们强行带了来。”
香川武夫仿佛是很感兴趣,点头笑道:“那么马先生,我们的想法是否正确呢?”
马老爷满不在乎的答道:“抱歉,既然你们不肯坦诚,我也只好弄一点玄虚了。还好我家里有一位好姑爷——想必你已经听小柳先生提过了,我的姑爷,并不害怕宝藏的诅咒。”
然后他扭头对着身边的无心微微一笑,随即对着香川武夫继续说道:“到了非常之地,当然就要用非常之人。你说我的姑爷是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香川武夫摸了摸自己的光头,紧接着一挑眉毛,压低声音答道:“自从对古鼎做过了初步的鉴定之后,军部就派人进入了兴安岭地区。经过了这些天的考察,我们已经对当地有了一定的了解,甚至也听说了曾经有一批汉人军队闯入密林,从地下挖出了受诅咒的宝藏。但是传说中的密林究竟在什么地方,我们就无法确定了。”
马老爷想了想,又问:“大概的范围呢?”
香川武夫答道:“从呼伦贝尔草原额尔古纳河流域到大兴安岭。”
马老爷颓然坐在一把硬木椅子上,怀疑自己是有来无回了。忽然抬头瞄向香川武夫,他又问道:“古鼎……是真货?”
香川武夫点头答道:“商代的铜鼎。”
马老爷略一思索,却是紧跟着又问:“你们到底是对古董有兴趣,还是对诅咒有兴趣?”
香川武夫很意外的一扬眉毛,不回答了。
马老爷满嘴日本话,赛维等人听不大懂,事后再去询问,马老爷却闭紧了嘴,不肯多说,只在背地里对赛维嘱咐道:“你看紧了无心,他是我们的救命星。”
赛维糊涂着,还想宽慰父亲:“爸爸,真要是出了事情,我们找机会逃就是了。反正你不是很老,我们也不是很小,凭着两条腿,哪里走不到?”
马老爷揉搓着衣角,向窗子外面张望:“你看外面的卫兵,我们连这道房门,都走不出去啊!”
马老爷这话说出不过一天,这一支东拼西凑的小队伍就又启了程。
107 地堡
在一个寒风呼号的傍晚,小小的队伍逆风而上,一头冲进了极北的冬天。
他们依旧是打扮成闲人模样,身后又增添了一支日军小队作为保镖。从齐齐哈尔到了海拉尔,又从海拉尔进入了茫茫的草原山林,一直不显山不露水的金子纯骤然成了全队的向导,带着队伍穿林海过雪原,最后竟是进入了一处秘密的要塞之中。马家几人看在眼里,这才知道原来队伍里面卧虎藏龙,大概连一直不声不响的小桥惠,都是不能小觑的。
要塞所在之处,并没有一个明确的地名。金子纯依靠指南针行进在林子里,最后在山腰一丛荒草中找到一扇铁门。香川武夫手里拿着一份潦草地图,紧紧跟在后方。小柳治一手搀着马英豪,一手按在腰间枪上。马家的一群瘦子们倒是伶俐了,裹着大皮袄走得汗涔涔。
金子纯弯腰打开锁头掀开铁门,门下是一眼宽敞的竖井。回头望了众人一眼,他用中国话说道:“这个要塞是空的,进去之后跟紧了我,否则会迷路。”
然后他率先跳下竖井,井壁上开着一人多高的大洞,直通地下。他下去的痛快,旁人见状,自然也就不再犹豫,接二连三的全进了洞,无心照例是跟在赛维和胜伊身边。香川武夫和金子纯打开了随身携带的手电筒,光柱在洞内晃了一瞬,无心看得清楚,就见这洞高过两米,宽也过两米,十分的开阔。洞壁全由大石砌成,上方还嵌着电线电灯,只是此刻没有通电,灯是黑的。石壁上面用大箭头做了种种记号,又用油漆大大小小的刷出数字,不知是何用意。
马老爷,因为此刻人单势孤,所以生平第一次的爱起了儿女。一手领着马俊杰,他环顾四周,越是看得详细,脸色越是惨白。马俊杰半睁着眼睛跟他走,像是病了,然而又没有病,只是精神不振。十几岁的半大孩子,心里也都是有数的,他在马家其实本来只想自保——保住自己,再保住娘。可是娘如今停在医院里冷冻着,自己也莫名其妙的进了深山老林。
仿佛是为了让赛维姐弟也能听懂似的,马老爷难得的说了中国话:“这洞子里的设施也很齐备了,为什么空置着不用?”
小柳治自从下了飞机之后,似乎就失去了发言权。香川武夫答道:“据我们了解,这一片地区,对于本地原住民来讲,属于禁地。”
马老爷是懂得一点军事学的,所以在前方一处方方正正的炮座前停了脚步:“对于原住民来讲,这里是禁地;对于日本军队来讲,这里也是禁地吗?”
话音落下,他认为自己问住了香川武夫,所以回过了头,倒要看他如何作答。哪知香川武夫坦然的点头答道:“诚然,对于军队来讲,这里也是禁地。”
马老爷又转向了炮座,炮座前方是个方方正正的洞口,四周用水泥抹平加固,因为角度巧妙,所以从炮座望出去,视野极其开阔,能看到山下辽远的荒原。
赛维和胜伊也挤上去看,都很惊叹,没想到一个小小的四方口,竟然囊括了大大的风景。马英豪的右腿不得力,一边扶着小柳治靠墙休息,一边抬眼去看无心。无心和所有人一样,都裹着一件过分厚重的大皮袄。臃肿的站在黑暗处,他像个无声的影子,正在专注的往地道深处凝望。
马英豪甩开了小柳治的手,拄着手杖慢慢的走向了黑暗:“无心,看什么呢?”
无心看了他一眼,然后转向前方,轻声答道:“看鬼。”
马英豪盯着他的脸,认为他是在胡说八道:“好看吗?”
无心摇了摇头,随即对着虚空一招手:“小健,过来,你不知道鬼能吃鬼?”
赛维和胜伊听在耳中,不为所动,因为和小健也算是相识;马老爷没听懂,但是强忍着不问也不动,只有马俊杰打了个冷战,似乎是嗅到了一丝熟悉的阴寒气息。
小健笑眯眯的飘到了无心的后脖颈,大白天的,他有点感觉力不从心。
无心继续向前看,看见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站在遥不可及之处。
香川武夫显然很重视无心的话,特地转向他问道:“你有驱鬼的办法吗?”
无心摇了摇头,只答:“去找白琉璃,他有办法。”
可是白琉璃此刻还在后方——他始终是不能见光,所以一直呆在大木箱里,需要用马车把他拉进山里。
香川武夫扫视了众人的面孔,开诚布公的说道:“是的,偶尔会有人在这里看到鬼魂,为了稳定军心,军部让士兵撤离了这座要塞。但是对于我们来讲,这里是最完美的大本营。”
金子纯随即说道:“我们今晚将在指挥所休息,指挥所紧靠粮库,粮库里面的食物很充裕,我们即使留下过冬,都没有问题。”
此言一出,仿佛一句不祥的谶语一般,让在场所有人都变了脸色。没有人想留在这里,和幽灵一起过冬。
即便和他们相比,幽灵只是少数派。
沿着通道继续向前,一拐弯就上了主干道长廊。主干道更为高大宽阔了,两边是平坦的水泥墙壁,上方修成半圆形的拱顶。可是由于没有直通向外的枪眼,光线不足,反而比方才走过的岔道更为幽暗。金子纯在墙上摸到开关摁了一下,一声轻响过后,洞中漆黑依旧,可见电线全被掐断了。
一行人紧跟着金子纯,在几只手电筒的照耀下向前走。最后金子纯率先停住脚步,转身面对了一扇大铁门。掏出钥匙打开铁门,他一马当先的走了进去。只听“嗤”的一声,他划燃火柴,点亮了室内一盏煤油灯。
灯光一亮,众人立时就感觉出了轻松。指挥所是一间空空荡荡的大屋子,靠着角落摆了两张行军床,除此之外,再无其它。
众人经过了长途的跋涉,如今到了落脚处,就不由自主的全部席地而坐。无心又躲进了角落里,赛维和胜伊分别偎在他的两侧。小柳治则是和马英豪坐在了小床上。
香川武夫没有坐。对着手中的地图又看了看,他用中国话低声道:“山中的通古斯人说,自古以来所有邪恶的巫师,都会选择死在这座山上。他们认为这片山林蕴藏着一种不为人知的力量,可以让巫师的灵魂永生。”
然后他一挑眉毛:“听起来像是讲给小孩子听的故事,是不是?希望它是真的,否则军部在此之前的所有调查,就都成了无用功。”
马老爷抬手捂嘴咳嗽了一声,反问道:“难道是凭着我们几个人的力量,把整座山挖一遍?直到挖出另一半干尸为止?”
香川武夫的光头在高悬着的煤油灯下闪闪发光:“当然不是,明天我们还会有后续队伍赶来帮忙。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设法过夜,等待天亮。”
指挥所隔壁就是粮库,粮库里面不但有大米,还有各种罐头以及干菜。小桥惠一言不发的点起一只煤油炉,用罐头和大米煮了一锅肉粥。崭新的铝制饭盒成了他们的饭碗,呼呼噜噜的喝了一气,晚饭也就算是对付过去了。
赛维放下饭盒,轻轻一扯无心的袖子,低声说道:“你和我出去一趟,我……我内急。”
胜伊听见了,也凑近了说道:“我也是,都憋了半天了。别人不出去,我也不敢出去,外面多黑啊!”
无心一挺身站起来,要护送二人出去方便。地堡之内的水电都被切断了,所以想要方便倒也容易,无须特地去找卫生间,随便寻觅个僻静地方就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