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维与胜伊都是一宿未睡,脸上统一的生出了几个红疙瘩,两人本来就瘦,平日举止潇洒,还可算作弱柳扶风;如今一切风度全没有了,他们端着肩膀抻着脖子,像一对营养不良的乌龟,惶惶然的盯着无心的背影瞧。无心穿着单衣单裤,也是瘦极了,隔着一层衣裳,可以看到线条清晰的肩胛骨,骨头凸出来,像是一对翅膀的遗迹。
胜伊用胳膊肘一杵赛维,触到了赛维的肋骨:“姐,你看见没有?他说自己会捉鬼。”
赛维潦草的裹了一件薄薄的皮夹克,抬手摸了摸脸上的痘子:“看是看见了,不过他怎么一副惨相,像个要饭的花子?”
胜伊轻声说道:“高人都是深藏不露的。”
赛维不以为然的摇头,感觉对方太年轻了,就算深藏不露,也得有的藏才行。依着她的主意,她打算去向姑母求援。姑母是个老太太,必定能有主意;不过老太太又太热心了,一旦招惹上,就不能轻易甩脱,他们十七八岁,耐不下性子和老太太打交道。
胜伊又问:“姐,到底要不要他?不要就走吧,我快被臭豆腐熏死了。”
赛维想走,可是在她迈步之前,远方的无心忽然回头望向了他们。他的面孔很白,眉眼很黑,嘴唇很红,脸上还蹭了一抹辣椒酱。面无表情的咽下最后一口臭豆腐干,他背对着初升的朝阳与喧嚣的大路,向马家姐弟招了招手。
胜伊是个有意见没主意的人,一胳膊肘又杵向了赛维的肋下:“姐,你看,他叫我们过去呢!”
赛维不能确定,迎着无心的目光,她抬手一指自己。无心点了点头,随即向她微笑了。
无心今天收拾得挺干净,虽然脸上有辣椒酱,但依然可以归到美男子一类。赛维见他的笑容颇为动人,两只脚便闹了自治,自动的开始前进。胜伊连忙跟了上,口中一路嘀嘀咕咕:“我就说试试他,你还不听。你看他就在楼下坐着,不试白不试。如果他是个混饭吃的骗子,随便花两个钱把他打发了就是,也不麻烦。对不对?你就非得去找姑母,姑母是能轻易找的吗?老太太一来精神,谁能打发得了?”
赛维根本没理他。迈着细腿一路快走,像只急性子的鹭鸶,三步两步就停在了无心面前。胜伊追逐而来,和赛维成夹攻之势,把无心围在了中间。无心坐井观天似的抬起了头,直接说道:“我有句话想对二位讲,可又不知当讲不当讲。”
赛维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正在酝酿答案,不料胜伊开口就道:“讲吧!我们听着呢!”
无心微笑说道:“我看二位印堂发黑、一脸晦气,是个噩运当头的表现。”
胜伊一拍大腿:“哎呀,噩极了呀!”然后他抬头去看赛维:“姐,姐,你听见没?我就说他靠谱,你还不信。”
赛维平时难得能遇到美男子,即便美男子是个坐路边吃臭豆腐干的疑似叫花子,也让她生出了一点小小的心思,极力想要显出一点内秀。然而胜伊聒噪不止,让她憋了满腔的内涵不得释放。心烦意乱的扫了胜伊一眼,她不置可否的继续沉默。
胜伊蹲到了无心的面前,兴致勃勃的继续问:“那你再瞧瞧,我们是走了什么噩运?”
无心几乎从他们身上嗅到了小健的味道,所以胸有成竹的笑道:“大概是府上不干净吧?”
胜伊几乎大惊失色了,抬手去拍赛维的小腿:“姐,姐,真神了啊!”然后他又问无心:“你脏不脏?要是没有虱子跳蚤的话,我就带你到我们家里去一趟。你把鬼给我们除了,我们必定重谢你!”
无心卷起布幌子夹到腋下,然后站起来对着马家姐弟说道:“我不脏,绝对没有虱子跳蚤。”
为了拉住两位主顾,他还特地对着胜伊拉了拉衣袖扯了扯衣领,让他看自己的手臂和脖子。胜伊当即询问赛维:“姐,他算卫生吧?”
赛维被胜伊吵得头疼,所以不假思索的答道:“嗯,还挺白的。”
话一出口,她后了悔,因为感觉自己格调太低。半晌没说话,甫一开口,就是失言。
无心随着马家姐弟走入大厦,乘坐电梯上了六层。公寓房子里面有个女仆,每天早来早走,负责洒扫烹饪,只在后阳台和厨房徘徊,等闲不肯轻易露面。光天化日之下,自然不会闹鬼;所以三言两语的交谈过后,无心应邀在客厅坐下,等待天黑。
吊灯的碎灯泡被卸下来了,沙发上面的碎玻璃渣也被清扫干净了,羊毛地毯一时不好办,索性撤了下去。胜伊把无心当成了救世主,手舞足蹈的向他讲述自己的惊魂夜,无心喝着热橘子水倾听。不知道胜伊早起吃了什么,口鼻中热烘烘的呼出甜酸气;赛维坐在一旁,每隔一分钟就换一个姿势,也是一刻都不安静。无心处在包围之中,感觉很快乐,于是就一直笑眯眯,自称是个孤独的和尚,因为寺庙毁于战火,所以才一路流浪漂泊。
赛维对于他的身份没有兴趣,因为无论他是僧人还是神棍,和她都不是一个阶级,牵扯不到姻缘。不过毕竟他是个男子,自己是个姑娘;人总有个要好的心思,她自知不很美,所以格外想要利用智慧一鸣惊人,给对方留下个惊鸿一瞥的印象。问题是她的智慧也很有限,真是要了命了!
无心在马家公寓里混过了大半天,其间吃了一顿午饭一顿晚饭,并且还有精致的下午茶可以享用。天不黑,鬼不来,于是三个人在大玻璃窗前席地而坐,打起了小扑克。打着打着,赛维见无心总是输,就耍了一点小心计,故意藏牌调牌,想要让他赢上几局,不料手法太差,刚一行动就败露了,被胜伊捉了个正着。
赛维登时恼羞成怒,学着马老爷的口吻,老气横秋的骂道:“混账东西,竟敢犯上!”
胜伊把扑克牌往地上一扣:“你也无非是比我年长了一分多钟而已,算什么上!”
赛维见他胆敢抵抗,登时露出本相:“好你个马浪蹄子,还敢和我嘴硬!”
胜伊一听“马浪蹄子”四个字,登时被她戳中了内心痛处,本是盘腿坐着的,此刻双手撑地蹲了起来,跃跃欲试的想和赛维斗殴一场。
他们姐弟都不是省油的灯,从小又最亲近,免不得相爱相杀,时常对打,但是打过就算,绝不结仇。无心不了解内情,没想到偌大的人了还会动手,就想去劝解一番。而赛维沉默了将近一天,此刻也是憋得够呛。跪起来脱了身上的皮夹克,她露出了里面的粉衬衫。有条不紊的解开袖扣向上挽起,她露出了细细的手腕子。
两张相似面孔对视了,虎视眈眈的全不肯退让。无心正要挤上前去把他二人隔开,不料就在他将动未动之际,一阵寒风忽然掠过了三人的头顶。原来太阳刚刚沉下了地平线,虽然天边还有些许微光,但是阳气退散阴气上升,已经算是入了夜。
吊灯自从爆掉一只灯泡之后,就没敢再开,客厅全凭着门旁一盏壁灯照亮。壁灯本是个装饰品,亮度十分有限。无心顺着寒风的方向扭过了头,就见小健影影绰绰的附在灯旁,正在对着自己做鬼脸。
在马家姐弟互相对峙的空当里,无心对着小健一挤眼睛。小健当即会意,摇头摆尾的飘过了壁灯罩子。灯光骤然一闪,随即彻底熄灭。
客厅里面安静了一瞬。小健很欢喜的经过马家姐弟,若隐若现的躲进了曳地窗帘后面。随之而起的是两声嚎叫,马家姐弟自动化干戈为玉帛,像两头暴烈的小马似的,一起扑进了无心的怀里。无心下意识的张开双臂,猝不及防的拥抱了他们。
两人都是瘦,细条条的不够他一抱。两个脑袋拱在他的胸前,散发着隔夜的生发油味、淡香水味、雪花膏味。三合一的香味混合了**的汗气和热量,成分十分复杂,可因为是年轻人,别有一种洁净新鲜,所以复杂归复杂,并不让无心感到污秽。很久没有结结实实的抱过谁了,无心的双臂微微加了力气,感觉自己像是中了奖券。
“不要怕!”他搂着怀里一对魂飞魄散的姐弟:“我看到它了!”
然后他适可而止的松了手,起身过去一抖窗帘。小健探究似的从上方垂下了一个脑袋。赛维与胜伊看得清清楚楚,登时又嚎一声。与此同时,无心已经向上使了眼色。小健会意,一转身就穿过玻璃窗,消失在了夜空中。
无心转向瘫在地上的两姐弟,背过双手正色说道:“它逃了!”
赛维打着结巴问道:“逃逃逃了?还还回来吗?”
无心摇了摇头:“只要有我在,它就不敢回来!”
胜伊也开了口:“要要要是你不不不在呢?”
无心想了想,随即答道:“要不然,你们搬家吧!”
赛维和胜伊异口同声的说道:“没没没钱哪!”
无心叹息一声:“哎呀,小鬼最是难缠,想要把它消灭,不好办啊!”
赛维和胜伊听他口风活动,分明是个漫天要价的意思,反倒放下了心,预备和他认认真真的讨价还价。不料未等他们开口,隔壁的电话忽然铃声大作,吓得他们一起打了个激灵。
铃声响得很急,接二连三的不停歇。赛维和胜伊爬了起来,想要去接电话,可是又没胆子。面面相觑的僵持了片刻,最后还是赛维跑去隔壁,抄起听筒“喂”了一声。胜伊竖着耳朵,却又并没听到下文。
至多是过了一分钟,赛维失魂落魄的走了出来。扶着墙壁站定了,她轻声说道:“胜伊,是大哥从天津打来的长途电话。”
胜伊莫名其妙:“他又有什么事?”
赛维答道:“娘没了。”
胜伊眨巴眨巴眼睛,仿佛是没听懂。于是赛维把话重复了一遍:“他说,娘生了急病,今早没了。”
她口中的“娘”,指的是他们的亲生母亲,马家二姨太。作为一名母亲,二姨太乏善可陈,并不能成为儿女眼中的榜样;可母亲毕竟是母亲,所以胜伊一听,也僵在了当地。
“不可能。”他气息微弱的说:“娘的身体一直都好,怎么会忽然病死?不可能。”
然后两人抬起袖子一抹眼睛,一起嘤嘤的哭了。
78 遗信
赛维和胜伊并肩跪坐在地板上,双手捧着脸低头啜泣。两人上身都是衬衫打扮,显出了相似的薄肩膀和细脖子,细脖子挑着个圆脑袋,挑不动了似的一颤一颤。
维和胜伊一起伸手指了个方向。无心走过去推开门,就见内中四壁贴着白瓷砖,正是一间现代化的卫生间。走进去扯下两条柔软毛巾,小健忽然从门缝里伸出了脑袋,对着无心一歪头,他把血淋淋的半边脖子露了出来:“他们怎么了?”
无心对他一挥手,把声音压到了最低:“今天夜里不要闹了,他们刚刚死了娘。”
小健了然的一点头,把脑袋缩回了门缝。
赛维和胜伊都不说话,捧着毛巾靠着墙壁,四条细腿乱七八糟的伸长了,让无心觉得身边到处都是腿。
他们哭一阵,歇一阵,后来还互相依偎着打了个盹儿。真正清醒之时,已是凌晨时分。赛维强撑着起身去了厨房,从冰箱里找出一瓶浓浓的橘子汁。忽然回头望向身后,她朦朦胧胧的看到了无心。
无心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很认真的问她:“要干什么?我帮你。”
赛维的各方面都是高不成低不就,又是一直在女校里面读书,异性的朋友几乎没有。无心对她有了一点好意,她立刻就感觉出了。把冰凉的玻璃瓶子放在菜台上,她极力想要把红肿的眼睛睁大,鼻音浓重的答道:“我想兑一点热橘子水喝。”
无心把厨房翻了个底朝天,终于找到了暖水壶。兑了三玻璃杯热气腾腾的橘子水,他用托盘端着往客厅里走。赛维哽咽着跟在他的身边,忽然把阶级问题忘记了,只感觉他很好。
三人还是围坐在了地上,一人捧着一杯滚热的橘子水。胜伊无声的啜饮了几口,元气略略恢复了一些。望着窗外天边泛出的鱼肚白,他哑着嗓子问道:“姐,大哥还在天津吗?”
赛维点了点头:“他说他马上就回北京。爸爸上个月去了日本,家里没人主事。”
胜伊眨巴着干涩的眼睛:“等到天大亮了,我们直接去火车站吧!”
然后他转向无心:“谢谢你,陪了我们一夜。”
无心摇头笑了笑,知道自己的生财之路断绝了,不过也没什么可抱怨的,和对方的丧母之痛相比,自己的饥寒虽然紧迫,但是也算不得太大的问题。
赛维忽然开了口:“无心师父,你若是愿意的话,我们买票的时候可以带你一张。”
胜伊惊讶的扭头看她,而她自顾自的继续说道:“反正你在上海也是漂泊无依,如果到了北京,兴许更好找活路呢。”
随即她又转向了胜伊:“现在南北都一样。就算上海更好玩,可没有钱不也是白搭?”
胜伊没见过赛维对哪个男人特别关怀过,如今可是破天荒头一遭。但是脑筋转了一圈,他又感觉不可能。虽然他们姐弟俩是互相的低看,但是他想赛维再怎么没人要,也不至于爱上一个穷困潦倒的和尚兼神棍。
无心只是微笑,心中有些迟疑。要说走,当然容易,至多是浪费了两个月的房租罢了;可是真去北方吗?真去北方大概也不错,上次到北京天津还是在十年前,后来一路向南,想再回去,然而炮火连天,就难了。
外面的大世界渐渐苏醒,楼下的大街上开始有吃食担子络绎经过。赛维喝过橘子水后,打算去收拾行装北上。不料她刚刚扶墙起身,就听房门被人咚咚敲响了。
一天来一趟的女仆是有钥匙的,当然不必敲门。赛维和胜伊又对视一眼,随即走去开了房门。原来敲门人是大厦里的杂役,送来了一封刚刚到达的加急快信。赛维接信关门,一边低头看信封一边转过了身,走过几步之后,忽然停了。
苍白着一张脸抬起头,她目光散乱的小声说道:“奇怪。”
胜伊仰脸看她:“怎么了?谁来的信?”
赛维站在原地,手有点抖:“是……是娘。”
胜伊一听,也愣了。原来马家二姨太的学问十分有限,大字认不了一箩筐,连唱本都看不明白,一辈子没有正经提过笔,一百年和人通一次信,向来是劳驾账房里的老先生代笔。所以姑且不提信中内容,单说写信行为的本身,便已是罕见之极。再看信封上的字迹,歪歪扭扭缺胳膊少腿,肯定不是老先生的作品,倒像是二姨太的亲笔——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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