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建红把无心叫到面前,让他去给自己打一暖壶开水。无心跑了一趟水房,把开水给她拎进了办公室。朱建红颇为热情,从抽屉里抓了一把红枣给他。他没推辞,双手接了。转身出门回了收发室,他对苏桃说道:“桃桃,给你吃枣。”
苏桃正在屋里扫地,忽然见了红枣,就很高兴:“呀!哪儿来的呀?”无心接过了她的扫帚:“别人给的,吃吧。”苏桃像只耗子似的,一枚枣啃半天,舍不得快吃。及至到了傍晚,革委会都下班了,大院也空旷了,她嘴里还含着一枚枣核不肯吐。忽见陈大光带着一群委员从外面回了来,她连忙一闪身,躲进了房内。
朱建红出门迎接了陈大光,众人在院内谈笑风生,直到无心拿着两个馒头出现在了大院门口。陈大光一回头看见他了,当即对他一招手:“你干什么去了?”无心一举手里的馒头:“晚上食堂不开伙,我去买了馒头当晚饭。”陈大光继续招手:“过来过来,陪我练两招。今天我欺负欺负你个没吃饭的,看看我到底能不能逮住你。”无心把馒头送回收发室,然后独自走到了陈大光面前:“行,练吧。”
周围观众登时散开,陈大光脱了上衣往朱建红手中一甩,露出一身起伏分明的腱子肉,胸前赫然一枚毛主席像章,正是别进了皮肉里。对着无心做了个螳螂捕蝉式,他在众人的叫好声中猛然出击,一瞬间就把无心给吓跑了。
接下来,无心逃啊逃,主任追啊追。革委会的院子太大了,两个人一前一后转着圈跑。陈大光猫腰伸着两只手,抓鸡似的对无心进行围追堵截。最后无心走投无路要跳墙,被陈大光眼疾手快的攥住脚踝,把他从墙头一把拽了下来。千辛万苦逮着人了,陈大光兴奋至极,当即在无心身上大展拳脚。及至他打痛快了,无心蜷在地上,已是一动不动。
陈大光从朱建红手中接了上衣穿好,弯腰拍了拍无心的后脑勺:“哎?死啦?”无心低低的哼了一声,慢慢的垂头坐起了身。陈大光仰天大笑:“你可没跑出我如来佛的五指山吧?”无心抱着膝盖,平白无故的挨了一顿胖揍,从头到脚无一处不痛。
而陈大光兴高采烈,用脚尖又踢了踢他:“你也算是不错了,放心,虽然你原来跟联指干过,但是我不和你翻旧账。只要你是真革命,我就敢收你。联指的小丁——丁什么来着?猫还是狗?反正他们的头儿骂过我们是牛鬼蛇神总司令部,就是因为我们不挑拣嘛!今天呢,我也不让你白陪我练。一会儿我们去吃饭,带你一个。”
话音落下,他兴致高昂的又对身边人说道:“这几天大家也辛苦了。晚上的批斗会加个项目,斗斗破鞋轻松一下。”众人听到“斗破鞋”三个字,立刻快活的哄堂大笑了。
陈大光让无心随行,无心不敢不去。回房向苏桃嘱咐了几句,他跟着陈大光等人出了门。在招待所的餐厅里吃了一顿鱼肉之后,他们果然前往机械学院,参加了当晚的露天批斗会
和小丁猫相比,陈大光显然属于粗豪一派。血雨腥风的批斗会一结束,为广大群众喜闻乐见的斗破鞋就开始了。本县有名的破鞋们排队上了台子,逐个讲述自己风流经历,而且十分具体,听得陈大光哈哈大笑,又拍巴掌又拍大腿。他上铺的兄弟、红总元老之一忽然站起身,高声嚷道:“不对,重说!你俩到底是谁先脱的裤子?”
一个白白净净不到三十岁的青年破鞋站在台子上,因为被斗过太多次了,所以十分麻木:“他非得要和我亲嘴,一边亲嘴一边脱裤子,我说不行,他说没人看见……”斗破鞋的时候,台上台下没有孩子,全都是结了婚的大男大女和老男老女,一个个听得嘻嘻哈哈,比看戏还来劲。
无心看了一场斗破鞋,听得心猿意马。午夜时分他回了革委会大院,苏桃已经在靠墙的小床上睡了,身体紧贴着墙壁一侧,是给无心留出的位置。无心虽然不大上床,但是有时夜凉,他也会在苏桃身边挤一挤。
轻手轻脚的在地上铺了报纸躺好了,无心弓着腰睁着眼,裤裆长久的支着帐篷。白琉璃忽然浮现在了半空中,影子微微的有点模糊,因为控制一条要蜕皮的懒蛇很费精力。居高临下的审视了无心,他开口问道:“你想女人了?”
无心侧卧在报纸上,没出声,只望着白琉璃点了点头。白琉璃看了苏桃一眼:“你不会想……”无心摇了摇头。对于苏桃,他是长兄如父。白琉璃又问:“我去找个女人给你?”无心继续摇头,然后闭上眼睛,扭头把脸埋进了臂弯里。
翌日凌晨,无心早早起床,出门扶着大笤帚扫院子。扫过院子之后,他开了大门。开始有人络绎来了,一天的报纸和信件也到了。苏桃端着饭盒去食堂打饭,无心照例蹲在小黑板前,抄写收信人的名字。抄着抄着他忽然一怔,因为发现最后一封信的收信人竟是自己。
他没声张,挂好小黑板之后回了收发室,偷偷的撕开信封展开信纸。信是马秀红写的,不知怎的知道了无心的下落,很诚恳的请求无心帮忙联系县内同志。信的末尾附了一个通信地址,原来马秀红人在保定,并没有陪着小丁猫去蹲大狱。
无心拿着信思索片刻,末了划根火柴,把信烧了。他能确定陈大光对自己存着一点爱才之心,可是始终猜不透小丁猫对自己到底是什么意思。小丁猫对他的庇护一直笼罩着一层不知吉凶的神秘色彩,所以他宁愿留在革委会看大门。
162 夜色惊心
午夜时分,无心睡不着觉,坐在收发室门外看星星看月亮。在大院的另一端,一间办公室刚刚熄了灯,想必是陈大光与朱建红谈工作谈到了新阶段,要开始真抓实干了。
收发室里很安静,苏桃还在长身体,只要天下太平,她就不由自主的要贪吃贪睡。一只来历不明的小蛤蟆跳出草丛,蹦上了无心的脚面。无心当即一抖腿,嘴里轻轻的斥了一声“去”,小蛤蟆翻滚落地,呱呱叫了两声,当真离去了。
小蛤蟆刚走,白琉璃又回来了。最近他做蛇做得很辛苦,蛇皮蜕过嘴巴之后便再没动静,以至于他每天缠在无心给他预备好的一捆粗糙树枝上,烦躁不堪的蹭来蹭去。白天既是十分难熬,夜里他便必定溜出蛇身,轻轻松松的四处游荡一番。披头散发的悬在空中,他兴致很好的告诉无心:“有两个人正在那边的屋子里生小孩。”
他当初找女人是为了生小孩,所以以己度人,把一切男欢女爱的行为全都统称为生小孩。无心坐在门前的一级水泥台阶上,垂着头闷闷的答道:“这和我有什么关系?”白琉璃缓缓下降,与他高度齐平:“那个女人,好像是很喜欢男人。等到那个男人走了,我可以把她带出来给你。”
无心压低声音告诉他:“你不懂。男的是革委会主任,我是个看大门的。那个女人再喜欢男人,也不可能看上我。就算你把她带到我面前了,她也至多是给我一个大嘴巴。”白琉璃认认真真的想了一想:“那我把她杀了,她就不会打你了。”无心立刻摇头:“和死人相好,我疯了?”
白琉璃发现无心还挺挑剔。眼看无心天天夜里不睡觉,挺着下身一根棒槌在外面当猫头鹰,他于心不忍,实在是想伸出援手:“有办法了。”他郑重其事而又自鸣得意的告诉无心:“我可以上她的身。我上了她的身,你想让她怎么样,我就让她怎么样。”
无心终于抬头正视了白琉璃。直勾勾的看了半晌,他清了清喉咙,侧身扶墙站起了身,低声答道:“不了,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白琉璃看他神情有异,不禁莫名其妙:“真不要吗?”无心慢吞吞的转身背对了白琉璃,颇为尴尬的答道:“你如果上了她的身,那我睡她和睡你不是一样的了?你我几十年的交情,我实在是……下不去手。”低头用鞋尖轻轻踢着地下一块小小石头,他很羞涩的又笑了一下:“再说……你可能是不知道,其实我有点怕你。
话音落下,他只听耳后一阵劲风。一声巨响震动脑髓,他被白琉璃用小黑板拍在了墙上。白琉璃一片赤诚,想要为他排忧解难,不料他一肚子花花肠子,居然踢着石头往邪里想。三下五除二的把他拍倒在地,白琉璃气冲冲的回了房,钻回蛇身睡觉去了。
无心趴了半天才缓过这口气。慢吞吞的坐起来,他一腔骚动的春情被拍得一丝不剩,十分冷静的喃喃骂道:“他妈的,我说什么了?怎么还动了手?我活得真够冤,人打我,鬼也打我。”
无心在一只不肯远离的小蛤蟆的陪伴下,抱着脑袋忍痛,直到前方陈大光的办公室又亮了灯。陈大光发泄过革命热情之后,通常要到院子里的公共厕所撒一泡尿。无心不想和他打照面,于是起身开门,悄悄的回房去了。
再说陈大光在厕所里放水完毕,回到办公室和朱建红又噼噼啪啪亲了几个嘴。潦草的披上一身绿军装,他坐在椅子上弯腰系鞋带。朱建红站在一旁,一边把手伸进衣服里整理胸罩,一边说道:“半夜三更的还回去干什么?怎么着?下半夜还有人等你?”
陈大光在革委会附近有套住房,步行的话也不过几分钟的时间:“办公室怎么睡?你那屋还有张值夜班的床,我这屋屁也没有,打地铺啊?”朱建红知道他有主意,所以不是很敢惹他,只能以柔克刚:“你终于知道你屋里该有张床了?总让我躺桌子,你倒是不心疼我硌得慌。”
陈大光一摆手:“行啦,我逼着你躺了?我请你来的?我告诉你,我最烦娘们儿跟我唧唧歪歪耍嘴皮子,老子没空伺候,知道吗?你回去歇着吧,咱们明天见,好吧?”朱建红知道陈大光就是没好话,但是心里有数,不耽误他干好事。而陈大光知道大门是早锁了,又懒得再叫无心开门,于是直接跳墙出去,大摇大摆的回家了。
陈大光一走,革委会的办公区里就再没了旁人。朱建红坐在陈大光的皮面椅子上,拉开写字台的抽屉进行检查,想要找出其他狐狸精的蛛丝马迹。正是翻得来劲之时,她偶然一抬眼,忽然吓了一跳——通过半开的房门,她看到门外的水泥台阶上坐着个人!
人是背影,借着房中的灯光,可以看到他穿着一身脏兮兮的旧军装,手臂上还套着个红袖章。朱建红第一反应是无心来了,可是转念一想,无心不是无故乱窜的人,而且平时也没见他对自己有多亲近。关了抽屉出了声,她很严厉的问了一声:“是谁坐在外面?”
对方一动不动,而朱建红视力极佳,略一歪头看清了对方臂上的红袖章,竟是赫然印着“联指”二字。浑身寒毛骤然竖起,她没有找到趁手的武器,索性伸手拎起写字台旁的暖壶,一挺身站了起来:“到底是谁?说话!”
居高临下的放出目光,她发现门外木雕泥塑似的不速之客在水泥地上投下了一片阴影。唯物主义者的盔甲土崩瓦解了,她想起了她姥姥曾经宣扬过的封建迷信:鬼没影子,人有影子。是人就好,朱建红只杀人,不怕人。拎着暖壶向前又迈一步,她粗着喉咙喝道:“小兔崽子,少给老娘装神弄鬼!县革委会大院是你胡闹的地方?你赶紧给我站起来!”
终于,门外的人影缓缓的动了。一个脑袋慢慢的向后扭转,朱建红瞪着他的侧影,就见他脸上糊着一张黄纸,黄纸渗出斑斑血迹。人偶似的将脖子扭转了一百八十度,他在门口射出的一道光中,直直的面对了朱建红。
朱建红怔了两三秒钟,随即发出一声惊叫。一双腿打着颤的要向后转,可她随即想到窗户是紧关着的,想要打开也需要时间。要通过房门往外跑,可是谁敢迎着那么一个东西前进?一瞬间的工夫,朱建红把什么都看清了——外面的东西满身都是湿土,根本就是从地下爬出来的!
想起被红总押到城外成批枪决的联指分子,朱建红目眦欲裂,“嗷”一嗓子举起暖壶,像投掷炸药包一样,狠狠的砸向了门外的怪物。在跑与不跑之间犹豫了一刹那,她上前几步,“砰”的一声推上了房门。手忙脚乱的划了插销,她带着哭腔先喊陈大光,及至意识到陈大光已经走了,才绝望的又喊无心。
收发室与办公区之间隔着偌大一处空院子,此时又是午夜时分,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嘶叫能否惊动熟睡的无心。猛的瞧见写字台上的电话,她得了救星,三步两步的跑上去抄起话筒,然而话筒里一点动静都没有,电话线断了!
她拼命的拍打了拨号盘,又用力的插拔了电话线,但无论怎么折腾,电话都成了死物。房内的电灯忽然灭了,她在黑暗中又出了一身黏腻的冷汗——电话线能断,电线自然也可以断。手里死死的握着话筒,她僵硬在了写字台前。一双眼睛望向前方,她看到那个东西又在窗外出现了!
一张被黄纸遮去五官的面孔从下方缓缓升起贴上玻璃,革委会不必防贼,直接就是一层窗户,没有任何保护措施。那个东西抬起了手,一拳凿碎了一块玻璃。皮破肉烂的巴掌伸进房了,指甲缝里嵌着血和泥。
朱建红深吸了一口气,扭头就往门口跑。拔开插销推了门,她在身后又一阵玻璃破碎和窗框断裂的刺耳声中,疯狂的冲了出去:“大光!无心!来人哪!闹鬼啦!” 她没跑出几步,窗外的东西就通过窗户进了房,直通通的追上了她。
她虽然喊得热闹,但是内心并不把陈大光或者无心当成救命星来指望。一拐弯换了方向,她开始向自己的办公室疾奔——她的办公室里有手枪!然而未等她到达终点,一双冰凉黏腻的手已经合上了她的脖子。腐臭的恶气萦绕了她,她在极度的惊惧中,又从喉咙里挤出了一声锐叫。
大门口有了动静,是手电筒的光芒伴随着无心的疑问:“怎么了?有事吗?”朱建红强撑着不肯倒,在夜色中张牙舞爪,要对无心做出回应。眼角余光瞥到无心开始跑向自己了,她瞪圆了眼睛忍受窒息的痛苦,脖子上的筋肉全绷紧了,她使出余力对抗那个东西铁钳一般的双手。
无心晃着手电筒跑向办公区,起初还以为是朱建红在和人打架,跑出一半的路程了,他才意识到朱建红的对手不是个人。一阵风似的冲到近前,他飞快的看清了形势,然后没有去拉扯双方,而是猛然拍上不速之客的面孔,一把抓住了对方脸上的黄纸。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