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一笑,杨柳风低声道:“教主有心就好,属下不打扰了。”说着,欠身浅退。
“那我送你回屋。”姬伐月趋步紧跟。
“教主事务繁忙,还请留步吧。”杨柳风让道。
“不妨事的,送你回去我才好安心。”姬伐月殷勤相随。
杨柳风便不再推却,止步躬身,由他先行。
东偏殿,宁谧中氤氲着淡淡的药香。
舞姈抬首见是姬伐月,慌忙起身上前施礼。
姬伐月脸色一僵,不自然地别过头去,杨柳风已是快步上前相扶道:“有身子的人,心意到了就好,别动着胎气。”
舞姈顺着搀扶起身,怯怯地垂首退在一旁。
“不在耳房里好好歇着,跑到这里来做什么?”姬伐月语声微寒地道。
“昨儿……圣女说银丝线太少了,奴婢今早赶着捻了送过来,见圣女的鞋面子绣得别致,便多坐了一会。”舞姈小声解释着。
姬伐月皱眉未语,目光已是被桌上摆的鞋面吸引过去,走上前拿起来细看,一只是已经绣好的,另一只只绣了一半,湛蓝的鞋面上,不绣虎头、不绣团花,绣的却是七星望月。
他心头忽然一颤,努力冷着声音道:“圣女身子本就不好,怎么还烦着她做这些?”
舞姈忙抢步应声道:“圣女说是做给星儿的见面礼,奴婢劝了几回她都不听,奴婢也就不敢多说了。”
“星儿?”姬伐月扬眉不解地回望。
舞姈赧然一笑道:“奴婢求圣女给孩子起个名字,圣女就赐了这个乳名,说是……正经的名字还当是亲生父母定的才好……”说着,已抬眸悄觑着姬伐月。
姬伐月转首求证地探询春水,杨柳风淡淡一笑,只无声欠了欠身。
收回目光,姬伐月垂眸涩然一笑道:“哦,这名字……挺好的,其他的……等孩子生了再细想吧。”他顿了顿,勉强恢复了语声道:“我该走了,你早点回房去,别扰了圣女休养……”说着,已越过舞姈向外走去。
舞姈连忙屈身行礼道:“恭送教主。”
姬伐月却在经过杨柳风身畔的时候忽然止步,嗫嚅半晌,才勉强一笑道:“有件事要跟圣女商量。”
杨柳风欠身道:“教主吩咐便是。”
姬伐月却不接着说,只侧目看向舞姈,她忙知趣地欠身退了出去。
“下月初五是本教的祭蛊大典,”待舞姈的脚步远去,姬伐月才转眸凝睇杨柳风低声道:“所有的圣女届时都要供奉祭品。”
“属下初遇大典,不知进退行止的规矩,只怕疏错失仪有伤体统。”杨柳风垂睫回道。
“我已经想好了,那天你只要站在我身边就是,不用担心。”
“多谢教主。”
姬伐月又凝眸一刻,方才恋恋不舍地道:“我先走了,你好好歇着。”
“恭送教主。”
心底里一万个不愿意,但他也只得悄悄叹了口气,提步向外走去——再赖着也只会被礼貌逐客,还不如乖乖自觉的好。
第189章 第六十三章 生死与卿结同命(中)
五月,暑气渐盛,地牢里倒仍是阴森凉爽。
刘珩身上的痂已经渐有脱落,时常的燥痒难耐,蚊蝇鼠虫也更增多了些,扰得人烦恶不堪。好在饭食上有所改善,每餐虽然仍是拌得乱七八糟的一大碗,但吃得出是有荤有素的新鲜饭菜,只是,还掺了许多汤药进去,味道自然难咽,可他每次都吃得精光,体力便在药食的辅助下悄然恢复,调息疗伤更是夜以继日极尽全力。
炬火骤然亮起的时候,刘珩急忙收拢体内的真气——送饭的刚走了没多久,这时候来的会是谁?
努力适应着刺目的火光,他终于看清门口的人影:“白姑娘?”
“是我。”白夜应声道。
“还有谁在那里?”刘珩忽然问。
“一个你非常想见的人。”
刘珩一凛,道:“不,我不想见任何人。”
白夜诧然失色,不解地看向他。
一声轻轻地叹息自白夜身后响起,温淡的语声低低地道:“多谢白护法一番美意,属下先回去了。”
刘珩闻声一震,双眸定定地望向门外的黢黑,说不清是期待、恐惧还是悲伤、爱恋……
“喂,”白夜急忙回身一把拽住那女子,厉声道:“你不敢见他吗?是不是怕知道他为你受了多少罪就不能安享眼下的荣宠?是不是怕再跟另一个人看星星的时候会愧对满天神明?”
“白护法,你误会了。”温淡的语声依旧宁和,却已有了一丝轻颤。
“我误不误会没关系,但是你今天一定要给他个交待。”娇叱中,白夜已然一把扯过那女子推了进来。
熟稔的素淡身影趔趄进门,刘珩锁在刑架上的双手骤然狠狠地握紧:多少日、多少夜、多少梦中渴思的人儿就在眼前,却是在他如此狼狈、如此屈辱、如此落魄的境地,教他如何相见、如何面对?
杨柳风稳住身形,螓首缓抬,水眸深凝,怔怔地看向刑架上的人。
云鬓齐整,素容清婉,不笑时,亦似有着三分笑意,但那双悠澈水眸中满满的无助和伤痛却如利剑一般攒入刘珩的胸膛。
痛,痛到他险些无法承受,努力地阖拢潮润的双眸,刘珩撇过脸道:“你走吧,我没事。”
杨柳风没有回应,轻轻的脚步声真的响了起来,却并非离开,而是向着刘珩靠近。
倏然一惊,刘珩猛地启眸喝道:“别过来!”——他不要她靠近如此不堪的自己,可目光却仍旧无法控制地贪婪描摹着那熟悉的素影。
杨柳风的脚步一停,刘珩的心跳也仿佛是一停——不要转身,不要离开……心头千万遍地哀求呐喊,却偏偏哽塞在喉间发不出一丝声响。
“官人还在怪罪风儿有亏妇道么?”杨柳风的语声轻柔得令人心碎。
刘珩拼命地握紧拳头,却没有力气说出一个字:连呼吸都是痛的!
杨柳风没有再问,只是迎着他的目光慢慢走近,春水中涌动的波光映着炬火的闪烁,有着仿佛可以融化一切的魔力。
“别过来,别过来……”刘珩喃喃轻语,似哀求,似呻吟,却随着伊人的靠近愈低愈无……
仿佛是很久,又仿佛只一瞬,素淡娇躯已近在咫尺。
四目相望,各自迷离,许久,刘珩低哑着嗓音道:“对不起。”
杨柳风的身子一颤,春水中波光涌动,她却努力扬起一个无声的浅笑,低唤道:“官人。”
刘珩没有应,他努力地加深呼吸,不让心头的滚烫涌入眼窝。
纤纤素手缓缓地环上他的腰间,螓首微垂,轻轻地,轻轻地抵在他的肩头。
熟稔的浅淡微馨就这样轻易地盖过一切气息,就这样轻易地瓦解了所有的坚强,泪水夺眶而出,滑落他的脸颊,渗入她的青丝。
一边流泪,一边微笑,一边轻吻着偎在他怀间人儿的秀发,如此深情,不可言、不可喻、不可求……白夜怔怔地看着,泪水潸然而下,说不清是羡、是妒、还是伤心或自怜。
“你怎么能带她来这里!”蓝幽的声音骤然出现在她身后。
白夜冷不防地一惊,见是他,方才微愠地偏首道:“他牺牲了那么多,难道连看一眼自己妻子的权力也没有么?”
蓝幽一滞,放低了语声道:“虽然后天就是祭蛊大典,教主忙于准备,但未必不留心你,他若知道你引他们夫妻相会,岂不是害人害己?”
白夜擦着眼泪冷笑道:“害人害己也是几厢情愿,你不想被害躲远点就是。”
蓝幽眸色一黯,想要解释什么,却终究忍下了,只不安地看了看两边,压低嗓音道:“见也见过了,你还是赶快带圣女回去吧,万一被教主察觉,岂非又添他们夫妻的磨难。”
白夜梗着脖子并不搭理他,倒是杨柳风,垂首悄拭泪痕,缓缓站直身子,抬眸一笑,柔声道:“为妻要先走了。”
刘珩恋恋凝眸,嗓音微微沙哑地道:“珍重。”
“官人没事,为妻自会无恙。”杨柳风言罢,不待刘珩回应,便浅退两步转身向外而去。
直到暗门关闭,炬火熄灭,刘珩依旧定定地凝视着她离去的地方:就算她回身再坚决,也难掩饰春水中的不舍,就算她步履再急促,也难掩饰背影中的眷恋。
“官人没事,为妻自会无恙。”——若官人有事,为妻自不会苟活。
没有劝阻,没有回应,因为他怕自己一开口就会哭出声来——风儿,无论荣辱成败,我都不会再放手,生也与你,死也与你。
第190章 第六十三章 生死与卿结同命(下)
西偏殿。
氤氲的水汽缭绕着完美到不真实的身躯,淡淡的硫磺气息里弥漫着难以言喻的沉重,琥珀色的瞳仁怅然怔望着池角涓涓而下的泉水,似复杂沉思,似黯然忧伤。
不知道过了多久,姬伐月终于长长地叹了口气,翻转身子,枕着池缘,仰望高大的殿顶——明天就是祭蛊大典了,可他竟盼望着明天不要到来。
水是热的,却仿佛怎么也无法将温度渗透进他的身体,躯壳就这样静静地飘浮在水面,思绪说不清是纷乱还是空洞,他只是觉得无比孤独、无比疲倦。
很久,姬伐月才唤进侍婢,任由温柔的玉手为他拭尽身上的水珠,任由娇羞的美目悄然掠过他的脸庞,只是视若未见——这世上值得他想、值得他看、值得他耿耿纠缠的,就只有一个人……
提步走入园中,不知道是否因为刚才的水温过高,扑面的夜风竟令他微微一颤。
月色阴阴,树影摇摇,东偏殿已是灯火杳然,姬伐月走到院子中间,凝眸半晌,终究仍旧忍不住缓步趋近。
锦帐幽寂,伊人梦静。
姬伐月悄然坐上床沿怔怔地垂眸凝睇:华衾映衬素容,安详,宁和。
良久,他忽然轻轻地躺下,隔着被子小心地拥住杨柳风。
娇躯于睡梦中一颤。
“别动。”姬伐月低声道:“我只是想抱抱你,我累了,很累很累。”
杨柳风没有挣扎,也没有回应,就这样沉默地任由他搂着。
幽淡的熟稔气息疼痛了呼吸,姬伐月倦然阖拢双眸,久久无力发声。
“明日大典,教主还要早起。”不知道过了多久,温淡语声自他怀中飘来。
姬伐月身子微微一震,方才缓缓开启双眸,却并不松开怀抱,只是定定痴望着枕上青丝,低声道:“如果……没有先遇到他,你会爱我吗?”
夜,很静很静,怀里抱着的娇躯,很软很软,却仿佛被无数芒刃刺穿了心腑,姬伐月狠狠地闭上眼——从前总是喜欢用脆弱和忧伤博取她的爱怜,但这一刻,伤痛入骨,他却不愿她知。
直到险些失了呼吸,才忍住了汹涌的泪意,深吸一口气,姬伐月尽量平稳了声音道:“今晚不想走。”
“男女授受不亲,属下岂敢令教主清誉有损。”杨柳风低声道。
姬伐月略略加大了搂抱的力度,以阻止她的挣动,微带哀恳地道:“就这一次,最后一次,好不好?”
似是无声一叹,杨柳风没有再挣扎。
半晌,确认她不会再反抗,姬伐月才稍稍放松了手臂,埋首青丝之中,呼吸着幽淡暗香,渐入梦寐……
若能一世如此该有多好?
可惜,有夜即有日,有梦即有醒。
这一宿,似睡非睡,似醒非醒,似梦非梦,似真非真,不知不觉已听得窗外晨鸟啁啾。
身畔人儿的轻微动静早已惊醒了姬伐月,他却故意闭紧双眸,无赖地搂着被里的娇躯,只作熟睡的样子。
几番尝试皆不得脱身,杨柳风只得轻声道:“时辰不早了,教主还要起身准备祭祀之事。”
“再睡一会嘛。”姬伐月模糊着声音应道,佯作未醒地趁势挪了挪身子,埋首进微馨的发丝。
杨柳风低声道:“属下初来灵教便带累教主延误盛典,只怕日后难免遭人诟谤。”
“谁敢说你我马上轰他下山。”姬伐月黏人地收紧怀抱懒懒地道。
怀里的人儿静静地躺着,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再动作,只是,他却清晰地感受到她心底慢慢浮上来的怒意。
不知道怎么,就慌了,姬伐月连忙佯装委屈地轻叹了一声道:“祭蛊之事最是劳神伤命,原想再多歇一会的……好了好了,我起来就是。”他说着,已是坐起身子,幽怨地道:“就知道你厌恨我,我走还不行么?”
杨柳风合着被子坐起身,仍是沉默无声,但是,微乱的青丝映衬素衣玉颈,竟令姬伐月猝不及防地心神一漾,他忙干嗽一声,转身向着外面走去……
五月初五,因上古历法,五月是毒月,五日为恶日,因而,这一天五毒并出蛇虫俱盛,但此又乃一年中阳气最盛之时,受时气所限,蛊虫欲兴而反受其制,是以,灵教才要开坛祭之以佑,滴血饲之以助。
总坛的正殿之外,旌符林立,左右护法率领精英教徒及各位长老层层把守护卫,忌金器、避菖艾、戒酒饮。
正殿之内更禁火烛,垂玄毡以蔽日,堆明珠以照亮,除了教主本人,男子概不准入,只有圣女和婢女们可以入殿侍奉,自巳初至未末,足足三个时辰方才算是成礼完祭。
姬伐月,白衣高髻翩若神祗,银珠抹额映衬着琥珀双瞳,真正是光彩夺目逼人仰视。
先是圣女列队进入正殿依位次分立两旁,接着才是教主在婢女的簇拥下缓步而入。
姬伐月的脚步忽然一停,转首,右侧垂眸恭立的正是杨柳风——为免惊扰蛊物,所有入殿的女子都不可施脂着粉,素颜之下,群芳未免尽皆失色,惟有她一如既往。
她的容色宁定依旧,但心底却浮起一丝微微的慌乱——她在紧张什么?
姬伐月收回目光,提步走向殿中的神坛。
毡帘放落,祭仪开始……
前山隆仪喧赫,后山静谧如故。
地牢之中,一套干净的布衣已经递到刘珩刚刚获得自由的手中。
“蓝护法在孔雀潭前的小路相候。”
奉衣的教徒言罢欠身退开,另一个拎着水桶的教徒上前来帮着刘珩梳洗更衣……
三人到达孔雀潭前的小路时,蓝幽已是孑身以待,见了刘珩,先示意二人退下,方才沉声道:“按规矩,圣女须入殿侍奉祭祀,我和她约定脱身之后在回心亭相见。”
刘珩蹙眉未语,蓝幽已是接着道:“放心吧,祭祀一旦开始,教主绝难中途离开,就算他再有疑心,也要等未末之后,我已经安排好了,两个多时辰,你们足够走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先躲过第一轮追缉,之后,教主一定会将此事交给我来查办的。”
刘珩拱手道:“多谢蓝护法成全。”
蓝幽黯然一笑道:“其实,该言谢的是我……”言未尽,他却忽然转身道:“走吧,别耽误时间。”
第191章 第六十四章 万般遗恨回心亭(上)
灵教总坛的正殿。
冗长的安抚咒念完才只是祭祀的刚刚开始,祭台上一百多个封印在坛中的蛊物正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