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算了房资,刘珩已是按捺不住地直奔那个香气四溢的油饼摊。
一文钱一个的油饼,吃起来自然比闻起来的要失色不少,而刘珩一方面是饿了,另一方面确实未曾尝试过这等平民美食,倒也嚼得津津有味。
吃罢早饭,二人沿着村中的主街一路向外踱去,春光暖暖,街市融融,一派生气勃勃的景象。
第10章 第三章 但愿此生常相偎(下)
将近官道,却见一辆满载砖石的骡车羁停在路口,头发花白的老汉正扬鞭呵斥着拉车的骡儿,奈何一个轮子嵌在小土坑里,坑前又正好有块突起的石头,再加之车子是在路口转弯之势,赶了几次都不成功。
老汉急得自己跑到车后边赶边推,可是砖石沉重,每每只差那么一点,车轮依旧是回到了坑里。
刘珩见那老汉额上已经沁出细密的汗珠,不觉也是心生怜恤,驱前几步道:“老丈只管在前赶车,我在后面推上一把也就过了。”
那老汉抬眼见是一个壮实俊朗的小伙,遂点了点头,道了声多谢,便径自去前面大声驱赶骡儿,刘珩见车轮滚动,运力于双臂伸手一托一推,那骡车就轻松越过坑前的小石向前驶去。
笑看着骡车转弯上了官道,刘珩拍了拍手上的砖灰,杨柳风也已跟上前来抬帕为他拂拭袖上的浮尘,二人相视一笑,挽臂前行。
转上官道,却见那骡车竟然就停在路口并未走开,那赶车的老汉已是笑呵呵地上前来道:“刚才多谢小哥援手。”
刘珩笑着欠身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老汉姓王,此番运送土石去这南边的绿杨村,看两位也是向南而行,所以来问问要不要搭个车?”王老汉神色甚是诚恳。
刘珩踌躇未语,杨柳风上前半步欠身道:“敢问老丈,绿杨村离此路途几何?”
“骡车走得慢,太阳下山之前应该能到了。”
杨柳风欠身不语,只侧首看向刘珩。
往北是京城,是他们想要远离的地方,至于究竟要去哪里却果然是任性凭心,不曾细想,但眼下沿着官道往南肯定是没错的,想到步行辛苦,刘珩于是微微欠身揖了揖道:“如此,就烦劳老丈了。”
一左一右坐在车缘上,王老汉高叱一声长鞭轻扬,骡车辘辘前行。
他看起来是个爽朗健谈的人,一边赶着车一边笑呵呵地问道:“你们小两口这是要去哪里啊?”
被称为“小两口”刘珩不觉心头一甜,抬眸越过老汉的脊背向对面的人儿望去,正迎上春水闪闪,四目交织,杨柳风微赧地别过首去。
刘珩随口笑应着道:“刚成亲不久,出来游山玩水,倒没有一定想去的地方。”
“哦,好啊。”王老汉笑着说:“趁年轻是该多出来见识见识,等到了我这把老骨头,想走也走不动喽。”
杨柳风笑着接口道:“哪里的话,王老爹还硬朗着呢。”
王老汉心里想是高兴,就毫不掩饰地大笑出声。
三人一路絮絮而谈倒也不觉得乏味,问及二人的身世,也有含糊其词的,也有半真半假信口瞎编的,一对人儿倒也配合得默契。
从王老汉嘴里也道出不少民间的风物人情,每每也令刘珩暗自感叹。
王老汉经常运送土石到绿杨村,因此道路极是熟稔,日头偏西的时候,一车三人已经来到了绿杨村。
绿杨村名为村,其实已与一县无异:周围一圈的城墙虽称不上巍峨,却也颇有些城关的气势。
骡车驶进城门,找了处宽敞的地方停下,二人跳下车来,连声称谢,王老汉则笑着将几家客栈的所在指与刘珩,他一一用心记下,自随身的荷包摸出一块碎银递上前去道:“些许车资,老丈请勿嫌弃。”
杨柳风见状微微一怔,王老汉目触碎银却立时变了脸色,眉毛一立怒声道:“我见你这个后生也算是知书达理,却原来竟也如此市侩,我不过顺道搭载你们,何曾问过银两?既这么说,那你帮我推车又该付给你多少钱?”冷哼一声竟然扬鞭驱车头也不回地忿忿而去。
刘珩被他抢白一通,愣怔了半晌,方才尴尬地收回伸出的手,将碎银放回荷包,无措地转眸看向杨柳风,却见她满面歉意地道:“风儿疏忽,未及提醒珩,民间百姓顺路捎带乃是常事,若东主不提价码便是不收银钱,若要收取车资则须上车之前谈妥,这位老人家性情耿直言辞未免无状,珩不要放在心上。”
刘珩怅然一笑道:“皇族宗亲之间为了一言一辞尚且要求非名即利的回报,想不到平民布衣自己尚且艰难,却能襄助他人而无求所偿。”
“若非世间有这么多良善之人,风儿七岁丧母,又如何能够活到今日?”杨柳风垂首轻喟。
刘珩失落地望着她道:“他骂得没错,我在这皇室之中、官场之上确实是沾染了太多的市侩俗气。”
莲步轻移,温淡的身影已然依在他身侧,杨柳风柔声道:“饿不饿?是先吃饭还是先找客栈?”
知她有意岔开话题,刘珩无奈地一笑。
这一晚没费多少周折,虽然挑了一家简素的小客栈,但却比小泽村的那家要整洁了不少,至于到香水行洗沐之事,刘珩也适应了许多。
次日一早,添置了些干粮之后,二人仍旧是沿着官道南行。
如是走了三四日,也有顺路搭车的时候,也有两个人安步缓行的时候,优游山水好不自在。
堪堪已是四月底,这一日,刘珩与杨柳风正在官道上相携而行,忽听前方阵阵鞭笞夹杂着马儿的哀嘶。
刘珩原是爱马之人,听那马鸣甚是凄惨,不由加快了脚步。
到得前面的岔口,只见一辆满载大箱的马车滞留在岔路中央,一个家丁模样的人正坐在车缘挥鞭如雨大声驱叱着两匹驾马,两匹马儿已是声声哀鸣口吐白沫腿脚打颤,站立尚且艰难,哪里还拖得动如此重的一车货物?
一个穿着深蓝丝缎袍的男子立马一旁正皱紧双眉,神色间已颇有不耐,身后跟着的两个骑马的家丁也是满脸焦急。
那赶车的家丁久叱未果心下想必烦乱,嘴里骂道:“平日里好草好料的不见得少吃,到关键的时候就爱撒泼偷懒。”说着不觉又加狠了抽打。
刘珩见那两匹驾马明明都是良驹,此刻却已被折磨得鞭痕累累哀苦不堪,心下已是万分惋惜,又听见那家丁话,忍不住哂然冷笑出声道:“瞎了眼的奴才,自己无知也就罢了,还要把过错推在牲畜身上,真是可笑!”
岔路上的人本就不多,有几个,看见马车箱子上那个大大的“杜”字,都远远地绕开去了,因此,刘珩的语声虽然不响,众人却听得真切。
那赶车的家丁正没好气,听见他如此肆无忌惮地挖苦不由停下手来,转眼一看,不过是个一身布衣的平民小子,不禁跳起身来大怒道:“臭小子你骂谁呢?信不信爷爷将你扒皮抽筋,让你连这两头牲口都不如!”
刘珩眸色一戾,袖中的双手骤握成拳。
那家丁被这突如其来的犀利目光吓得一凛,立时弱了气焰。
感受到他的怒意,杨柳风忙趋近半步,轻轻地拉了拉他的衣袖,低若无声地轻语道:“走吧。”
垂眸迎上宁和的春水,刘珩的怒火顿然一偃,略带歉意地向她一笑,再不理会那奴才的叫嚣,挽过柔荑转身欲走回官道。
却闻身后有人沉声道:“慢着!”
第11章 第四章 为卿俯首为卿摧(上)
刘珩本欲不理,但此人语气倨傲已是令他不快,加之又听闻竟让这两匹马拉着如此重的货物连赶了二十里路,终于耐不住霍然转身讥诮:“让一匹病马、一匹孕马拉如此重的货物赶路,不是无知是什么?”他冷笑地接着道:“二十里?也真够难为这两匹好马的,若非良驹,只怕连五里都走不出去。”
“哦?”蓝袍男子微微诧异地扬眉道:“你并未近前,如何就能看出一匹有病、一匹有孕?”
刘珩不屑地抬袖遥指车驾道:“那匹黑马,耷耳拱腰浑身发抖,鼻涕都挂到外面来了,不是染了伤寒又是什么?那匹棕马,两耳尖毛拧如笔毫,怀孕起码也有两三个月了,配了种的马不好生照料,竟然还拖出来拉车,难道不是无知可笑么?”
刘珩当年为谋不臣私训厢军、囤豢军马,于调养马匹的学问上颇下过一些功夫,此刻不过信手拈来如数家珍,已令听者讶然乍舌。
那驾车的家丁顾不得置气,丢鞭下车凑近那棕马的肚子不住打量,口中犹自不信地道:“这匹母马确实配过种,但是等了好久也不见动静,因此才牵出来拉车。”
刘珩冷哼一声道:“这么肥硕的马匹,只怕就是有孕五个月也难从身形上看出来。”
“依你之见,这母马受孕于何时?”蓝袍男子虽然依旧就是居高临下的态度,但语气已然缓和不少。
那三个家丁听问不约而同用质疑的眼神看向刘珩,显然是知道这匹马配种的时间,却要看看他究竟有多大能耐。
欲待不理,奈何心头傲气作梗,刘珩踌躇片刻,终于提步上前,来到那棕色母马之畔,先安抚地轻拍几下马颈,而后探掌到马腹下摸了摸,须臾,他收手哂笑道:“这马的身孕已近四个月,你们竟然在元月配马,那种时候草木未兴时气尚寒,马匹本身也正是弱而不旺,即使是良种相配,只怕那仔马也是先天不足的劣马,更何况这么一折腾,这马胎只怕也未必保得到临产。”
话音未落,几个家丁脸上已露出惊异之色,显见得句句言中。
“想不到你对马匹竟然所知甚多。”蓝袍男子颔首微笑,语声中已有了赞赏。
刘珩并不答话,只拍了拍手,向杨柳风身侧走去。
却不料那蓝袍男子一拽缰绳,跨下的马便横到他面前挡住了去路道:“你看看我这匹马如何?”
刘珩却是不屑一顾地缓缓绕过他的马头继续向着杨柳风走去,只淡淡丢下一句:“好马,糟蹋了。”
那赶车的家丁闻言大喝道:“臭小子,别给脸不要脸。”
“承喜,不得无礼。”蓝袍男子皱眉低叱。
那个叫承喜的忙哈腰应了一声,恭身立在马车旁不敢再吭气。
蓝袍男子翻身下马走到刘珩身后道:“愿闻其详。”
刘珩原已懒怠答话,但见杨柳风盈盈眸光中亦带着不解,遂宠溺地一笑,替她拂了拂鬓边的散发道:“这几匹马虽然看起来膘肥体硕,但其实四肢松散无力,显见是平时常囿于圈内不得跑动所致,这样的马寻常做做样子还罢,既跑不快,又跑不远。”他惋惜地一笑道:“只可惜了这么好的良种,活活给养废了。”说着,牵起杨柳风的手提步欲离开。
“我是阳夏县杜府的管家杜辉。” 蓝袍男子的语声中带着某种自负,仿佛“阳夏县杜府”是个什么了不起的所在一般。
“幸会。”
可惜刘珩只是头也不回地报以一声毫不在意的客套。
“我家老爷酷爱神驹宝马,可惜没有一个精擅之人相协打理,我看你倒还颇懂此道,不如跟我回府,有我举荐,老爷必不薄待于你。”虽是相请,但杜辉的语气中却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好象他能开口便已是对方莫大的荣幸,不容任何反对。
杨柳风不安地看了一眼刘珩,见他并没有愠怒之色,才悄悄垂下螓首。
“没兴趣。”刘珩淡淡地道,牵着她的手向官道上走去。
“每月一两。”杜辉在他跨出第一步的时候沉声说——一两银子的工钱对于下人来说已经不算少了。
刘珩勾了勾唇,并未停步。
“二两。”杜辉见他又踏出一步再次出声。
刘珩的脚步没有丝毫滞涩地继续向官道挪去。
“三两。”杜辉继续开价,后面的三个家丁已经瞠目结舌:寻常的杂役每月不过几钱银子,好点的家丁也不过一两多,现如今总管叫这个人当马倌竟然开价三两,足足翻了两倍。
可惜刘珩一点也不领情——三两银子还不够他昔日的一碗燕窝钱。
“四两。”杜辉的语声没有丝毫犹豫,三个家丁的眼中不约而同地现出又羡又妒的光芒。
刘珩的身形微微有些迟疑,因为他忽然想到王府的下人一个月的月钱好象也没有超过三两银子的,但他依然没有驻足。
“五两。”杜辉提高了嗓音。
刘珩已经走到了临近官道的地方,却忽然停下脚步,垂眸看了一眼紧跟在身侧的伊人:他答应过要和她一起过平民生活,可是从来也没想过要怎么做,这些日子,二人的一应开销都用的是随身带出来的银两,用得俭省,尚不拮据,可毕竟钱是会越花越少的,长久之计自然是要有所收入,替人养马虽然辛苦,但一则调弄马匹本就是他所爱,二则,五两银子一个月的工钱在民间恐怕也是不低了。
杜辉见他停步便知其已动心,因此倒不急着开口,只眯起一双精明的小眼静静地等着。
“珩……”杨柳风见他停步,低微的轻唤中带着些许不安。
递去一个安心的笑容,刘珩缓缓转过身,终于仔细地打量了一下这个穿着深蓝丝缎袍,小眼微髯世故圆滑的男子,片刻,才缓缓开口道:“我身边携有女眷,恐怕多有不便。”——大户人家下人多有专舍居住,数人一室,那杜府想必亦是如此。
第12章 第四章 为卿俯首为卿摧(中)
杜辉的脸上露出难得的微笑道:“不妨,马厩附近正有个空置的小屋,我叫人打扫出来给你夫妻居住,一月五两,包你二人吃住,我家老爷素来礼贤下士,只要马匹调理得好,必然不会薄待。”
“既然杜管家如此器重,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刘珩欠了欠身。
这样的礼确然是不够恭敬,但杜辉见他气度不凡,倒也没有深究,只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刘如磬。'1'”刘珩回答得毫无滞涩——他自号便是如磬斋主,只是知道的人很少而已。
杜辉满意地点了点头,侧首唤道:“承福。”其中一个骑马的家丁忙应声上前,他吩咐道:“你快马加鞭回府里去带两匹马来,老爷要是问起,就说马车还有五里多路就能进县城了,请他勿需忧心。”
承福应声打马而去,杜辉又吩咐那个赶车的承喜和另一个骑马的家丁名唤承贵的把两匹疲累不堪的马儿卸下来牵去道旁歇息。
刘珩垂首看向身侧欲言又止的人儿低低一笑道:“风儿会不会嫌弃一个做马倌的丈夫?”
春水中满满的是疼惜无措,杨柳风轻轻地叹息道:“珩又何苦如此委屈自己。”
安抚地紧了紧握在手中的柔荑,刘珩缱绻低语道:“做丈夫的难道不该养家糊口么?”
杨柳风无言地一笑,垂睫深咬粉唇。
“别这样。”碍于那几个人在侧,不便过于亲昵,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