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却不退反进,“咔嚓”一声踏断足下的树杈,欺身趋前。
“官人!”杨柳风扬声轻唤,语声中满是欣然。
姬伐月心头一震,凝眸细看,但见来人身姿挺拔五官坚毅,眸光犀利,不怒而有慑人之威,虽然布衣棉氅,却丝毫不减王者气度。
这样的男人,谈不上英俊,但无论出现在何处,都如盛日当空,逼人仰视。
刘珩心下也正暗暗意外:这一击虽看来是平分秋色,但其实是对方立足未稳气之不继仓促迎击,自己却是蓄势而发,如此看来,这人的身手竟然远胜于己。
抬首相望,但见一袭红衣翩然耀眼,飘飘长发,酒色抹额,带着动人心魄的慵懒不羁,深邃双眸,琥珀瞳人,蕴着浅浅的忧郁和落寞,完美若谪仙般优雅魅人。
“多亏这位公子施救风儿才得免于不测。”
两个男人的沉默对峙中,杨柳风再度启齿。
刘珩唇角微扬欠身拱手道:“在下护妻心切,唐突冒犯,得罪之处望请海涵。”
姬伐月哂然挑眉:是在宣告她是他的妻子吗?故意将怀中的人儿拥得更紧了些,带着迷人磁性的嗓音悠悠低吟道:“一旨恩深泽万树,神州遍惜杨柳风。”他轻笑道:“我若有妻如此,定然时时寸步不离,怎么舍得让她独对失子之痛?”
刘珩闻言原本眸色一寒,但“失子之痛”四字却令他心头大震,转眸满是疼惜愧歉地看向杨柳风。
怀中的人儿静静回望着对面的男人,虽无语,但那温淡水眸中的殷殷关切却令姬伐月有如芒刺在心:人在这怀里,心只怕早已飞去那边的臂弯了吧?
他蓦地一声低笑道:“对了,男女授受不亲,我再这么搂着你,你家官人可要吃醋了。”说着,竟骤然松手,任由那人儿直直地向下坠去。
树下,一干恶狼仍自不甘心地徘徊伺机,此刻见有人坠落立时蹿扑而至。
矫捷的身影一闪,柔弱娇躯被稳然接入怀中,掌风过处,狼影纷飞,足尖轻点,刘珩已抱着杨柳风掠上另一棵树顶,朗声含笑道:“承蒙指教,不胜感激,从今往后在下自当刻刻相守再无疏怠。”
她的手臂那么自然地环住那人的腰,无需柔侬软语,便足以昭示一片深情。
姬伐月忽然明澈:以她的灵慧岂能看不出他现身的时候嘲弄之意远甚于相救之心?所以她故意要他走,因为她明白开口求救只能换来奚落嘲讽,但越是要他避走他却反会因好胜而出手制服群狼。
胸口旧伤的痛仿佛蔓延到心底,琥珀色的瞳人中怒潮暗涌:竟然如此轻易便被这个女人随心左右!
邪邪地轻笑出声,姬伐月忽然自怀中取出素淡的香囊,抬手扬了扬道:“多谢垂赠,在下一定会时刻珍藏身畔。”
春水中的轩然无措终于换来他满意的长笑,飘然,掠入夜幕之中。
第106章 第三十五章 无情却羁多情事(下)
“官人……”杨柳风轻声低唤,却又黯然缄唇,缓缓垂落的羽睫难掩忐忑。
刘珩望着红影消失的方向淡然一笑,垂眸爱怜地抚理她微乱的发鬓,柔声道:“风儿没事就好。”——狩猎归来,不见伊人,却遭到两个紫衣人的偷袭。击退刺客,他焦急地四处寻找:家中一切齐整如故,没有任何蛛丝马迹,但若系紫衣人所为,那么,她的确根本没有反抗回旋的余地。
是已身遭不测还是被劫掠到别处?——他宁可相信是后者。
是何人所为?——那两个紫衣人虽武功不敌,但却显然经验老到,一击不中竟被他们全身而退。
是刘羽?方瑾?还是……严氏?——他宁愿是前两者,那样的话,至少她还是安全的。
城里城外整整找了一天,能想到地方的都去了,甚至还探了杜府。
可是,没有!
冬季的夜总是来得很早,转眼已是万家灯火,昔日温馨的小屋此刻却无比空冷凄寂——风儿,你在哪里?一定平安等着我来救你,黄泉碧落,我一定会来,不死不休!
刘珩发狂一般地提气疾掠,虽然明知会是徒劳,但是一停下来就会被无尽的恐惧淹没——或者再引出那些紫衣人,便可以顺藤摸瓜找到她的下落。
远处,声声狼嗥终于引起了他的注意:瓮山?会是她吗?但那嗥声明明就是召唤同伴捕猎的信息,那么微弱的希望却令他眼眶一热,极尽全力地向着狼声汇集的方向而去。
只一瞥间,那嫣红怀抱里的熟稔身影已令他惊喜地呼吸一窒。
没事就好——这一句,刘珩发自肺腑,虽然仍有着太多的疑惑:香囊是数月前就已不见的,他一直以为是她弄丢了,因此并未揭穿她的谎言,却原来是在另一个男人的身上。
也就是说他们数月前就已相识?
也就是说那人的出手相救并非偶然?
不愿去深思,也不愿去追究,整整一天,他已经想得太多太多了:只要她还安好,一切都可以接受,哪怕她后悔追随了他,哪怕她要去寻找另外的幸福,只要她平安,只要她快乐。
“那香囊……”踌躇半晌,杨柳风终于幽幽开口。
“香囊是身外之物,”刘珩拥她在怀,深深埋首在玉颈畔的微馥里,贪婪地吸入那熟悉的气息,低声道:“只要风儿没事,什么都不重要。”
树下的群狼逡巡无果早已散去,寂静中只有萧萧寒风无情侵袭着相拥的一对人儿。
“官人,咱们回家吧。”不知道过了多久,轻柔语声自怀中响起。
“好,回家。”刘珩缓缓一笑,小心地抱起伊人,向着宁静的村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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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中的老榆树上交纵的剑痕触目惊心,一地深浅的脚印凌乱狼藉。
杨柳风轻轻地挣动身体,从刘珩的臂弯滑落,缓缓走到树下,伸手默然抚过那一道道伤痕。
“夜寒风冷,进屋去歇着吧。”刘珩轻柔拢过她的肩,杨柳风顺从地转身跟随。
进屋掩门,刘珩快步上前将一旁的布垫在凳子上铺好,才小心地扶过怔然一旁的人儿道:“坐这里,别受了凉。”
春水中泪光一闪,杨柳风微微别过头去,半晌,却不举步。
刘珩只是静静地握住她冰凉的素手,心却悄然作痛:只要你还在我身旁一刻,我就要多疼你一刻,哪怕这样的疼爱是多么的不合格,哪怕这样的疼惜是多么的令你失望,哪怕这样的疼顾令你最终选择放弃,我只求尽我所能。
不知道就这样站了多久,杨柳风的语声忽然幽幽响起道:“严刘两家的恩怨之始风儿虽然不得而知,但是严家代代耳提面命,严氏朝堂之所以会颠覆,全因当初严家的一个女子钟情刘氏先祖而致,虽然那女子最终将功补过,但江山易主却难挽回,所以,严家的女人生来就是有罪的,但得一口气在,便要不惜一切地推翻刘氏的统治,也因此,严家的女人才会前仆后继倾付所有,忍受着各种非人的凌虐,来偿还那百年前的欠负。”
杨柳风缓缓回过身,春水中满是痛碎人心的深浓哀伤:“严家因女子私情而痛失江山,所以,严家的女人是不可以对任何男人动心的,否则,严氏族人就会将那女子属意之人虐杀在她面前,再将那动了真情的女子送去低贱的妓窑辱虐终生。”
原来她始终背负着如此沉重的桎梏!
刘珩痛绝垂望:难怪相守三载她都始终不肯僭越半步,难怪明明动情她却又疏离逃避,难怪即使在这相守的甜蜜岁月她却仍常常悄掩忧色。
他一直以为自己不畏人言、不惜爵禄,爱得执著、爱得坚决、爱得疯狂,却原来,这得之不易的深情里,她才是那个最勇敢、最彻底、最决绝的人。
垂首凝眸,刘珩深深望入她的眸底,语声粗嘎地道:“如果,严家的女人再次爱上刘家的男人,会受到什么样的处罚?”
“风儿不知……”垂睫,杨柳风低低地道。
轻轻地叹了口气,刘珩将伊人深拥入怀——她不顾一切地选择了爱他,可是,他却总不信任那样痴浓的情意,威胁、痛苦、死亡都不能令她放弃,还有什么是值得疑、值得怕、值得担心的?
良久,刘珩忽然轻笑出声道:“原来严氏先人竟然也曾属意刘氏先祖,”他温柔地握住孱肩分开两个人的距离,深深凝睇道:“如此的情深意重相隔百年再次印证在风儿身上,刘珩何其有幸,却与先人齐福。”
螓首微垂,杨柳风小声道:“可是,两家却因爱成仇,延绵百年怨怨不息。”
“所以才要从你我的身上了却这百年恩怨,自爱而始,由爱而终,这才是真正的圆满。”
杨柳风闻言动情抬眸,迎向那万分爱恋的目光。
春水悠暖,满是希冀和感动。
那样的眸,仿佛有着令人沦陷的魔力,不自觉地,刘珩缓缓趋近粉唇——那么想念,虽然只是离开了几天……
未及碰触到那熟悉的柔润温软,他的动作却忽然一顿,双眸中锋芒一闪,伸手已将杨柳风揽入怀中纵身闪跃。
呼吸间,一簇细密的针雨穿透后窗簌簌而过,尽数钉在门板之上。
第107章 第三十六章 寒路难隔眷侣枝(上)
几乎是同时,刘珩手中的两枚铜钱也穿窗而去。
一声几不可闻的闷哼轻响。
毫无凝滞,他挥掌震开窗户,却只见夜色黢黢,哪里有半个人影?
刘珩并未追赶——不管是否调虎离山,周全怀中的人儿才是重中之重。
凝神细察周遭的气息,确认再无刺客,刘珩才缓缓放松了手臂,此刻,也才意识到方才那样紧急之中的搂抱似乎是用力过重了些,歉意垂眸,他柔声道:“疼不疼?”
杨柳风依偎在他宽阔的怀,半晌,低低地道:“风儿原以为珩辞爵弃禄退离朝堂,再无可用之处,然后远遁山野隐姓埋名,或者,她们未必肯徒劳追查。”她轻轻一叹道:“可却忘了,她们筹谋数载又恰逢良机胜券遥遥,如今毁于一旦,又岂肯轻易善罢?”
说着,她缓缓挣开刘珩的怀抱,垂首道:“说来,都是风儿一己私欲,当初贪生怕死辜负了珩的一番心意,后来又妄动痴心带累珩屈身布衣,现在……该来的终于还是要来,风儿自私自利贪心不足,原应自尝恶果,可是却要殃及于珩……”
“傻话,夫妻之间何谈殃及带累?”刘珩柔声截断了她的话。
杨柳风身子一颤缓缓抬眸黯然一笑道:“命不该有,纵然巧取强求,终归只有误人祸己。”
“风儿可知命字何解?”刘珩忽然笑笑道,看着身前的人儿微微摇首,他才接着道:“命者,人一叩也,人若一旦叩拜,便即刻屈臣于命,人若不摧不折,则命之难为。就只说刘珩与风儿,若当初各安天命,又如何能够似今日这般相携相守?”他深深凝睇伊人沉声道:“漫漫五载并非坦途,既然已经可以走到这一步,就如此一路走下去,焉知不能白头到老?”
盈盈春水再度满满地荡漾起感动和希冀,刘珩含笑垂望,双眸灼灼,仿佛可以点燃整个世界。
然而,只是片刻,春眸中那样痴暖的光芒却又渐渐黯淡,羽睫缓缓垂掩,杨柳风低声道:“可是……如果……”轻轻咬唇,却并没有说下去。
“人谁不死?只是早晚而已。”刘珩浅笑柔声道:“珩只想去有风儿的地方,天上地下,生同榻,死同穴。”
杨柳风身子一震,喃喃地重复着:“生同榻,死同穴。”怔然失神,半晌无语。
“我说过,这一次选定,我就再也不可能放手,无论你是否会后悔。”刘珩的语声忽然幽幽响起——那样的沉默,究竟代表着怎样的情绪?
杨柳风慢慢抬首,望向门上密密闪烁的针丛,轻轻叹息道:“他们既然兴师动众追查到此,自然不肯轻易收手,风儿与官人生死相许固然无惧,可这一村老少若因此有失,风儿岂非是罪上加罪万死难赎?”
“她们竟敢如此肆无忌惮?就不怕被朝廷肃清么?”刘珩挑眉道。
杨柳风目注森森针影,一晌,才缓缓地道:“严氏在这王朝之下挣扎百年,虽然囿锢青楼,但烟花之地乃是百业交汇之所,鱼龙混杂消息灵通,严氏便悄然分散到各地的花街柳巷将那些聪明伶俐又肯归附效命的妓女组织起来,有目的地笼络江湖帮派、豪商巨贾甚至是高官显宦,有目的地收集、传递各种消息,从当初的苟且求活到今日的爪牙遍布,已渐有掌控各方各界耳目之势,便是朝廷果然要起清剿之心,恐怕也难奈何。”她回首凝睇刘珩道:“严氏女子心毒手狠,从来是只问目的不择手段,风儿和官人若仍旧留在此地,只怕要祸及这一村的人,严氏的手段……”停声,艰难地微微摇首,眸色已是深忧。
村民的安危固然堪忧,但她真正担心的恐怕却是自己不肯趋避锋芒,刘珩垂眸相望——没错,自小到大,他从不肯回避任何艰险,即使是对身为一国之主的刘璇,筹谋隐忍固然有之,退缩逃遁却始终是他所不齿。
无声一笑,刘珩轻揉乌丝笑道:“谁说严氏女子心狠手辣?为夫怎么只看得见善解人意温柔多情?”
杨柳风水眸一黯,缓缓低首道:“风儿当初在永兴,为了摆脱他们的掌控何尝不是献计堂前,陷官人于危难,置百姓于水火,无所不用其极。”她苦苦一笑道:“若非如此积恶深重,岂有今时屡获天谴?两个孩子都……”语声一颤,却已说不下去。
原来那日永兴帅堂上她竟并非无心之辞!
这一计险绝、妙绝,而且是一箭双雕——既争取了回师京畿的时机,又趁着弃城之际将所有营妓肃出军旅。
刘珩又爱又怜地将她深拥入怀,轻吻着柔韧的秀发道:“既然一国之内遍布严氏的爪牙,无论去向何处都难得安乐,不如……”他无声一笑道:“不如咱们干脆去大蕃,虽是苦寒之地蛮夷之族,但民风淳朴百姓和乐,严氏纵然手眼通天,也只怕是鞭长莫及。” 他轻轻捧起玉颊,将双唇印在她的额前:“风儿说,好不好?”
“珩去哪里风儿就去哪里。”
心头甜暖,刘珩不禁低笑道:“到时候风儿要调养好身子,一口气生个三男四女。”
杨柳风微微诧然道:“哪里照顾得了那么许多孩子?”抬睫,迎上他捉狭爱宠的笑脸,娇窘咬唇偏首,轻声道:“风儿去收拾东西。”
崭新童衣件件细叠,精巧鼗鼓端放橱中,缤纷纸旗小心收拢。
这是曾经满满的期待,这是曾经美美的梦想,也是后来深深的伤痛,更是此刻浓浓的眷恋。
刘珩沉默地帮着杨柳风收理房间:自深宫御苑至铁血军营,从烟花江南到风雪北疆,从未有过一处如此时此地般令他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