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是初秋,八月的宫闱却已然阴寒刻骨。
御书房,金碧辉煌,庄严华贵,龙案之后坐着的年轻君主却是神色微倦地深蹙双眉。
比之数月之前,刘羽已消瘦不少,然而,神情之间的帝王之威却有增无减,整饬朝纲清肃吏治,人人都谓新主勤政爱民忧劳国事而困乏龙体,其实,只有衣带渐宽的人自己心里明白,究竟是为了国事憔悴还是为了心事憔悴。
刘羽忽然不耐地丢开手中的奏章,阖眸靠坐在龙椅上:最近谏言立后的奏章越来越多,朝中除了当初一起打过仗的秦放、杨继朗、柴文展等那班武将之外,几乎所有文臣至少都上过一、两次立后的谏言,甚至,连鲁瑞安在呈送京畿的奏报中也曾旁敲侧击地提及过此事。
刘羽用力揉着纠结的眉心:新君即位,封妃立后原是祖制,只是,这心头的皇后之位却意属于一个永远都不可能的人——去无定所,归无定期,风儿,风儿,为什么你连一点点希冀都那么吝啬给予?
“主上。”金三自暗格中走出,单膝跪地呈上一沓素笺。
轻叹一声,刘羽启眸接过,一页页认真翻看:经过了这几个月的历练,他已经明白了每日的线报远比批阅奏章重要得多,甚至,往往只有看了线报,才能明白那些臣子们上奏言事的意图和遣词用字的居心,也才能筹谋制衡应对自如。
“上次那个闯宫的人还没有抓到?”刘羽一边细细地看着素笺上的文字,一边随口问着。
“属下有负圣望,没想到他身受重伤竟然还如此刁诡,银六追踪得并不顺利,昨日线报说在阳夏附近又失去了对方的行迹。”金三垂首回禀。
“阳夏?”刘羽蓦然抬眸,将手中的素笺递回到他面前低声道:“起来。”
金三接过素笺起身,却见刘羽已自案侧的卷缸中抽出一个画轴展开,正是京畿及附近的州县略图。
“他从京城一路过咸平至禹县,之后入襄城,却转道临颍,如今又出现在阳夏。”刘羽点了点图纸了然一笑道:“看来,他是不想离京城太远。”
“主上的意思是,他此次冒险进宫并未达成所愿,因此才徘徊流窜于京畿左近,以相时待机再作筹谋?”金三看着案上的图迟疑地道。
轻哼一声,刘羽目注图纸冷笑道:“你传令银六,不必急于拘捕,找到他,跟着他,朕倒想看看这宫闱之中有什么可以值得觊觎的东西。”
“是。”金三躬身而诺——这位新君沉稳颖慧不让先帝,敏锐果决犹似胜之,虽然老辣狠切尚嫌不足,但这短短数月的相处却已不觉令他刮目诚服。
凝思一刻,刘羽忽然沉声道:“朕记得你说过此人与当时夜探天牢的那个颇有瓜葛?”
“是,”金三恭声应道:“当时因为怕那个叫阿尼的异族女子凭借蛊术越狱脱身,因而调遣了刚刚撤回的银六协守天牢,据银六所说,那夜探之人身手不凡,银六暗中偷袭虽然得手,却仍被他自伤逃脱,而且那人同这袭宫之人都会蛊咒之术。”
“身手不凡,又都会蛊咒之术……”刘羽双眸微眯,目中精光闪烁,沉声道:“这次的人你是在何处发现的?”
“属下惭愧,”金三欠身俯首道:“此人武功只怕更胜前者,因而巡守皇宫的线人竟然未能及时发现示警,属下也是碰巧路经胤福宫才察觉有异,那人非但武功高强,而且蛊术厉害,属下若非趁其不备恐怕也难致其重创,只是,一击得手未免轻敌,竟然险些中了他的蛊咒,以致被其乘隙逃脱。”
“巡守皇宫的线人?”刘羽挑眉道:“线人什么时候竟然也行巡守皇宫之责?”
金三一怔,继而低眉道:“主上有所不知,先帝染恙驾鹤前后,皇宫周围曾经出现过一小股江湖异士,个个身手不凡行踪隐秘,最初,连回京复命和传送线报的线人都没有察觉,险些暴露了线人的居所,还是进宫待命的银五发现了这些人,当时,先帝龙体江河日下,班师大军又未抵京,这些江湖人士意图不明,先帝不愿再生枝节,因此传令不必惊动他们,只管严加监视,又知会各级线人谨慎行踪,仔细提防。”
金三略停了停,才接着道:“可是,没过多久,属下们便发现他们始终逡巡于皇宫周围,却又不像是欲有不利之举。那时,先帝已然蛊入膏肓,一日之中能够清醒的不过三四个时辰,属下既要避开妍贵妃、颖淑妃一干人等的窥伺,又要甄选急切重大的事情候先帝裁夺,仓促紧迫之中倒将此事屡屡滞后,只是权宜命几个武功尚可、暂无任务的线人轮流巡守宫禁,若那伙人有妄动之举,便威胁警示。后来,不知是否因为逢难而退,那些人便不再出现。但是,紧接着先帝驾崩宫禁混乱,属下惟恐有失,便没有取消巡守之令。直至主上登基,又急于梳理呈报朝廷各个重臣历年的线报,一时间未及禀明此事。”金三说着已是撩袍膝地,垂首道:“属下擅专妄为,知情不报,请主上责罚。”
刘羽淡淡一笑道:“也难怪,这些日子朕急于熟悉政务接掌朝纲,又要逐一了解那些大臣们素日的言行用心,连累你也跟着一起忙乱,纵有疏懈亦情有可原。”却并不叫他起身,只是微微蹙起眉道:“胤福宫……”不觉陷入沉思,金三垂首静跪纹丝无动。
半晌,刘羽眉心舒展眸光微烁地道:“胤福宫、天牢、阿尼、夜探天牢的人、夜闯禁宫的人,你不觉得这其中有着某种呼之欲出的关联?”
凝思片刻,金三才缓缓抬起头来,没有说话,只是眸中已多了一种会心的光亮。
刘羽含笑俯望,接着道:“胤福宫和天牢都是阿尼曾经待过的地方,而阿尼同夜探天牢和夜闯禁宫的人一样都会蛊咒之术,当时,朕曾以为那人夜探天牢是为营救狱中之人,故而下旨提前问斩,今日朕才明白,他们为的或者不是此人本身,而是……她随身挟带的某样东西。”深吸一口气,他笑意深幽地道:“这样东西对于他们必然是至关重要,否则绝不可能几次三番惊扰宫闱。”
“几次三番?”金三不解地重复了一声,随即恍然道:“难道主上是说那一伙逡巡宫外的江湖人也是同道,都为了这样东西而来?”
第46章 第十五章 寂寞樊笼徒怅悔(下)
“起来吧。”刘羽浅笑着道:“朕倒是很好奇,这么个异族女子身上会有什么东西,是值得如此冒险而求的。”
金三缓缓起身,低声道:“要不要属下派人去查一下胤福宫和天牢看看有无端倪?”
刘羽颔首道:“胤福宫和天牢要查,阿尼这个女人的来历也要查。”
“是。”金三躬身轻应。
刘羽忽然笑了笑道:“不过,即使什么都查不到,也没关系,他们得不到想要的,必然还会卷土重来。那个人,连你都没能制住他,必然已是其中的重要人物,吩咐银六盯紧他,随时禀报动向。”他眸光灼灼地沉下声道:“若朕所料不错,这人伤愈之时就是重现之日,首要防范的便是胤福宫,下一次他若还来,先看看他要找的是什么东西,待他得手再行擒拿。朕倒要见识一下,是何物可以让他们罔顾国法天威,屡屡以身试险。”
“是。”金三再诺。
似又想到什么,刘羽抬眸道:“他们既敢再来,必然也会有所防备,设若一击未果,你不必请命,只管亲自追捕,抓到了,再回来复命。”
“属下谨遵。”金三膝地应命。
刘羽一勾唇角,信手抽出一个奏章,边展开边漫不经心地道:“你下去吧。”
金三依言起身,转而走向暗格。
“等一等。”刘羽竟又扬声唤止,目光却是依旧停留在手中的奏章之上。
金三止步回身,静待下文。
“陆缙英……”刘羽皱眉道:“奇怪,小小的一个阳夏县令,朕怎么却觉得这名字如此耳熟,好象在哪里听过。”抬眸道:“朕并不记得你提到过此人。”
金三欠身道:“主上所言不差,迄今为止不过梳理到朝廷正六品上的官员,阳夏县令官秩从八品,属下的确还未曾提及。不过,此人是去年春闱的榜眼,殿试之后即被赐封为从五品扬州刺史,衣锦还乡,未曾上任便于郁怀乡隆仪下聘,要迎娶杨柳风为妻,虽遭婉拒,但其当门立誓此生止步青楼一事却已传为佳话,说来也应与主上有过一面之缘。”
刘羽豁然浅笑道:“朕想起来了,确有其事,当时朕还不解风儿为何要放弃这跳离娼门的大好良机,放着……”他骤然缄口收笑——那一刻的疑惑幡然得解,却是他最不愿正视的答案:原来,那么久之前,就已经预示了今日所有的残忍结果么?原来,他和那人之间,从没有开始过真正的争夺就已经注定了失败么?
黯然别过头,刘羽努力隐忍眸中的泪意,心口的疼痛却已令他不由急促了呼吸。
“主上。”金三上前几步低唤了一声——万般可破情难破,数月的朝夕相处,这个年轻君主心头过不去的那道槛他比谁都清楚,只是,这一个情字,却也是最难开解的。
“没什么。”刘羽勉强平稳声息,依然别着头道:“他不是从五品刺史么?怎么才一年多就降到从八品县令的位置了?”语音却是难掩黯涩。
金三欲劝又止,终于还是垂眸道:“陆缙英此人非但才华出众,而且审断决狱公正谨慎,尤其擅长治理民生。只是,他深恶官场应酬之事,上不阿媚,下不谄抚,又铁面无私不畏权贵、不行通融,因而,颇受同僚诟病,屡有弹劾进京。当时,刘珩与吴氏一党已成水火,各处皆有刘珩扶植的地方官吏弹劾吴氏党朋,先帝顺势而为罢黜了不少吴氏的宗亲官吏,为示公允,又念及陆缙英初涉仕途了无根凭,升黜与否对局势并无大碍,因此才准了吴氏参劾他的奏章。后因钟以卿长街拦驾为民请愿,先帝趁势铲除了吴氏八名要员,为制衡刘珩的势力,此后也革贬了一部分他提拔上来的官员,而陆缙英也因非议众多而在此列。再后来,刘珩率兵北上捷报频传,而吴氏一党则败势如山,先帝为谋基业无虞趁其无暇他顾谪贬了很大一批他所提拔的士子,那陆缙英不幸又在此列,所以才会在一年多的时间之内连降数级而至此境地。”
轻叹一声,刘羽将目光重新移到奏章之上低声道:“父皇为了这片江山基业真是用心深苦,朕只怕……会辜负了他这一番心血。”
“主上勤政忧国,不负先帝慧眼厚望。”金三亦低声回道。
刘羽自嘲地一笑,抬眸道:“听你刚才的口气,倒似对此人颇为惋惜。”
金三欠身道:“属下岂有此等见地,只是当时先帝准奏黜谪陆缙英之时曾不无惋惜地言道:此人殿试之时政见独到,所谏之言皆是兴盛一方的长策,若果能为我所用,竟不失为一代良臣,只可惜,局势紧迫无暇详加考究,可用与否只能留待后人斟酌了。”
刘羽若有所思地颔首道:“朕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金三无声行礼而去。
刘羽凝眸奏章,神思缥缈,恍惚间,又流连在当时那温暖的春阳下,日复一日的辛劳,日复一日的平凡幸福,那梦中的榕树下始终凝立的素淡身影从未离去——原来幸福是那么简单,不需要高楼广厦,不需要钟鸣鼎食,更不需要权倾天下,只要一个柴房、一棵榕树、一个人影,一道关切的目光,就可以得到,只是,当时不知、当时不懂罢了。
无力地垂下捏着奏章的手,刘羽阖眸靠在椅背上:风儿,如果可以重来一次,那九曲荷塘之畔,纵然身首异处也决不放开你;如果可以重来一次,那孤冷寒帐之中,纵然身背不孝骂名也要将玉玺盖在禅位诏书上;如果可以重来一次,那寂寞金鸾之上,纵然被天下人耻笑也不要信诺守约……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是不是只有帝王写得出如此凄绝深重的悔与恨?
帝王?刘羽忽然启眸嘲弄地看向身上的龙袍前襟:天下人艳羡觊觎的这一身灿烂,只有穿过的人才明白是何等沉重的桎梏,天下人向往憧憬的这一座皇城,只有被禁锢其中的人才明白是何等阴冷的樊笼,却不能逃、无处避,只有强颜隐忍这不为人知、不为人解的苦痛。
手一颤,奏章险些跌落在地,刘羽再度抬腕展开,强迫自己凝神思索,一晌,方才向着御书房门外扬声道:“来人!”
内侍应声启门而跪,却并不进来——本朝开国起御书房就为宫中禁地,没有皇帝首肯,任何人都不得擅入。
又瞥了一眼手中的奏章,刘羽沉声道:“传朕口谕,刑部尚书方瑾御书房觐见。”
内侍叩首应诏而退。
第47章 第十六章 幽凉禁闱暗宣威(上)
“臣,刑部尚书方瑾,恭祝陛下圣躬万福。”紫袍玉带之人恭身跪叩的时候,刘羽正从内侍手中接过茶盏,并不急于令他起身,好整以暇地轻轻吹了吹,浅啜一口,方抬眸示意内侍们退出去。
待到内侍掩门退出,刘羽才不紧不慢地将茶盏放落在案,随口道:“方爱卿平身。”
“谢陛下。”方瑾恭声应诺,再次叩首,方才谨身而立。
刘羽静静地审视着眼前这个男子:曾经,也是在这个书房中,他不动声色地一语道破了自己心底的踌躇,令自己对这个有着数面之缘的文弱书生不觉刮目相看,后来,梳整线报通理朝务之下,更觉此人城府幽深,决非泛泛。再联想起寥寥的几次邂逅:望波亭诗社他应对周全进退自如,郁怀乡赠琴他隐晦委婉巧诉钟情,利州送马更是为自己的仕途谋尽青云,可以说桩桩件件无不心计深远。
刘羽双眉微微一扬:便是那一次看似唐突的御书房谏言,虽然遭到当场斥责,但又何尝不是成功地消除了自己对他是否刘珩同党的疑虑?就连今日,天子骤然召见,却久久不置一词,他也是声色不动地恭身静候,丝毫没有慌张不安之态。
玩味半晌,刘羽才漫不经心地悠悠开口道:“方爱卿最近在忙些什么呢?”
“臣启陛下,臣以驽钝之资愧任刑部要职,日日忧惧恐负圣望,惟知勤能补拙,因此专于恪察各地呈京的刑狱案件不敢稍有懈怠。”方瑾音色沉稳从容侃侃应对。
“父皇仓促驾鹤,朕初临大宝又正逢战事方歇,朝纲不稳,百废待兴,多亏了方爱卿这样的忠睿之臣尽心职守,才不致令国本动摇根基受损。”虽是夸赞之词,刘羽却是说得淡然随意。
方瑾恭敬揖身道:“陛下谬赞,臣愧不敢当。”
刘羽忽然问道:“方老爱卿最近身子可好?”
方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