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被自己的回忆刺痛:如果,没有她执意地追随,他真的可以如此大度地兑现自己的诺言去接纳她可能承受的一切吗?
不敢回答,若是在当初,刘珩可能毫不怀疑自己的选择,但是,今日,大堂之上,稳婆的一句“未见行房的痕迹”,竟令他心头莫名一松——就算明明亲眼看见对方未曾得逞,他依然在心底深处渴望得到旁人的佐证,即使这样的答案他早就能确认,即使这样的答案需要牺牲她的尊严,即使这样的答案让他为她心疼,却不能忽略他耳闻那一刻心中的宽慰。
的确,对于女人,刘珩一直有着异乎旁人的洁癖,从不愿碰其他男人染指过的女人,即使是妓,他也只幸雏妓。所以,当初发现妍妃设计强行赐婚给他的吴嘉凤竟然并非处子之时他才会感到如此愤怒和屈辱,只是,他从没想过,如果那个被染指的女人是杨柳风呢?
他该如何抉择?
接受?还是舍弃?
如果,今天他回去得晚了一刻,如果,他根本就没有折返回府,如果,一切都已经发生,他该怎样挣扎取舍?
刘珩紧紧地抿起双唇:不愿想,却又忍不住要想。
他思绪纷乱地任由杨柳风安静地替他梳洗,一次又一次试图在心头衡量挚爱与失节之间的取舍,一次又一次,在不堪的痛苦中放弃这样的探寻。
不知何时,刘珩又坐回到桌边,神思游离之中,任凭那素淡的人儿自行梳洗后进出忙碌收拾一应的器具。仿佛有一刻,她曾在身侧徘徊,但终于只是默然退却。
原来,所谓的放手不过是因为他已知道她不会逃走,原来,所谓的承诺只是一个如此苍白无力的泡影,原来,所谓的生死相许还抵不上左姓旁人的一句轻描淡写……
刘珩忽然间了悟当初对公孙柔绮的那段感情淡逝的原由:他一直以为自己放弃对她的爱是为了周全她,现在才明白,说到底,其实是缘于她已经被刘璇染指,只是,他一直不愿去承认而已,因为他一向自认是个有情有义的人,怎么肯承认其实是自己背弃了那个舍身相救于他的人?
这才是他真正觉得亏欠她的原因把?
刘珩阖眸缓缓仰起脸,心头一阵讥讽地自嘲:他自以为是的至情至性,原来却是如此的虚伪自私……
刺痛与羞辱残忍地蚕食着他内心的骄傲和自负。
夜色渐深,烦闷的暑气渐渐被清凉所替代,屋内不知道持续了多久的沉寂骤然地拉回刘珩的意识:此刻何时?伊人何处?
抬眸环顾,他才发现杨柳风已经孑然面向着床里静卧——第一次,她没有伺候他睡下就独自进入梦乡。
刘珩忽然被一种怅然若失的空冷所笼罩,他缓步走到榻前,她肩臂之上的累累伤痕透过轻薄的白丝中衣隐约可见。
他悄悄地倚上床头,伸手想要拥她入怀,却又怕惊醒了梦中的人儿,终于,无声地一叹,缩回手去,挥灭了荧荧孤灯,背身轻轻躺下。
疲倦地阖眸,刘珩的心思却依旧纷乱挣扎:这么多年的用情至深,却在转瞬间被自己推翻,他不能接受,也不甘接受。
爱了?还是没爱?
反反复复地自问千遍。
忽然,侧畔的人儿极轻地转过身来,下一刻,柔润的脸庞小心地贴上刘珩的后背。
刘珩的身体陡然一震:那微温的绵软紧挨着的位置正是他的后心,倏然想起,自离朝相守,每一夜杨柳风都是紧贴在他的心口,听着他心头的律动入眠。
巨痛在刹那间占领本已伤灼的心灵:他忽略了什么?从始至终最受伤害最为痛苦的人不该是她吗?可是自己又做了什么?一边在自责内疚他的自私虚伪,一边却继续忽视冷落着她的脆弱无助,
多少次?她在身边徘徊犹豫。
多少次?她垂睫踌躇欲言又止。
他只顾着整理自己的心思情绪,却忽视了这样的沉默是否会再一次加深对她的伤害……
揪痛转身,背后的人儿却已在他心念甫动之时忽然背过身。
“风儿。”刘珩抬手想拢过她纤弱的肩头。
“嗯。”杨柳风低低地应着,却没有顺从地回身,依旧面向着床里。
是在恨他的无情冷落吗?
刘珩伸过手臂想将她环入自己的怀中,却骤然感觉到贴上脊背的中衣自后心传来的一点湿凉。一惊,他急痛地伸手去抚杨柳风的脸颊,却被微凉的素手挡开道:“风儿累了,早些睡吧。”
温温的语声依旧平静如昔,然而,早已被泪痕濡湿的枕畔却并未能瞒过刘珩。
“风儿……”他的嗓音粗嘎,胸膛紧紧地贴上杨柳风纤柔的脊背,伸手环过她的腰肢,埋首在青丝缕缕的玉颈,深深呼吸着那温淡熟稔的微馨,心头千言万语,良久,竟无声以对。
“风儿自小为身世所累,从未敢作持贞守洁的妄想。”不知道这样相依了多久,黑暗中忽然响起杨柳风低微的语声:“只是,今日之事并非风儿无意奉操全节,实在是……无力周全自身,以致令珩蒙羞……”
“不!别说了。”刘珩嗓音沙哑地打断她道:“这不是风儿的错,是我,一切都是我的错。”他用力地扳过杨柳风的身子,重重地按入怀中——心头的疼痛压得他几欲不能呼吸,很久都说不出话来,只有努力地搂着她,默默地搂着。
任凭他有力的臂膀如何紧拥,怀中的娇躯却没有作出任何回应,杨柳风只是幽幽地问道:“珩会不会嫌弃风儿?”
如夜风般微凉的语声,带着几不可察的微颤,再一次沉沉撼痛了刘珩的心,垂首,他疼惜地吻上黑暗中水光滢滢的眸,一下一下轻吮着那湿润的咸涩,哑声道:“风儿,对不起,对不起……”
有生以来,他第一次对人说“对不起”这三个字,因为刘珩从来都觉得道歉远不如实际的补偿来得有用,所以,即使有歉意,他也只会用行动去偿还,而不是付诸言辞。
但是,此刻,除了不停地重复这三个字,他实在已经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
怀中的人儿却只是无声地偏过首去,仿佛想避开他的亲吻。
第24章 第八章 心痕抚去泪光寒(中)
“风儿……”刘珩低哑的嗓音里满是歉疚——是不是她已不愿再接纳如此自私、自我又忽视着她的人?
从未有过的慌乱和恐惧,他急切地想覆上她柔软的唇——不,不要离开我,风儿。
杨柳风却忽然用力挣扎着偏开身子,伸手挡住他炽热焦切的唇。
“风儿?”刘珩痛绝地轻唤,他当然有力量突破纤柔的素手吻到她的唇,只是,还可以这样吗?细细地回忆起来,从初次的强迫,到去年此时的暴虐,他何曾顾及过她的意志和反抗?
那样殷红的抓痕,他也曾在她身上留下,那样深幽的微笑,她也曾在他施暴之后浮现,是不是,他和自己今日痛恨鄙夷着的那个恶棍根本没有什么两样?是不是,他只想用所谓的深情去掩盖自己昔日的种种劣迹?或者,其实他更贪婪、更虚伪:不但要占有她的身,还要占有她的心,不但要获取自己所求,还要标榜于爱的名义之下?
刘珩颓然无力地凝视着近在咫尺的人儿。
杨柳风别过脸去狠狠地咬着唇,半晌,才声音微哑着艰难地道:“风儿觉得自己……很脏……”
刘珩一怔,忽然想起杜宇琪带血的伤唇,是欲行非礼的时候为她所咬:难道她一直在意的从来都不是他的冷落和忽视,也不是她自己受了多少委屈和伤害,而只是他的感受、他的情绪?非但没有一句怨言责备,甚至,将所有的过错都揽到了她自己的身上。
眼眶一热,刘珩抬腕握住唇畔柔荑轻轻按落在她身侧的榻上,俯首狠狠攫取芳唇,那样的吻不是轻柔的安抚,也不是霸道的掠夺,而是带着无措的纠结和深深的痛楚——如果这唇曾经受到别人的侵袭,就让他用自己的气息为她淹没。
这一次,杨柳风没有避开,只是静静地任由他不断加深着索取。
那样飘渺若无的回应,让刘珩的内心更加慌乱,忽然探手解去她的中衣,细碎的吻轻轻落在每一寸殷痕上——如果这身躯曾经受到别人的伤害,他愿用所有的柔情为她抚平。
是不是爱了,他已无力去想,是不是介意,他亦无从深究,这一刻,只想她明白:她从来就没有错,他从来都不曾嫌弃,不要她背负如此沉重的枷锁,该承担起一切的人是他!
良久,刘珩才停下来,凝视着幽暗中的水眸,怅然一叹道:“风儿会不会恨一个没有能够保护好妻子的丈夫?”
夜色深深,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半晌,才听见温淡的声音轻轻响起:“风儿爱珩。”
刘珩的心一颤:这是那一夜他诱她说出的承诺,此刻却是出于她的自愿,只不过,他已明白,这不是一句承诺,而是一个事实。
“风儿爱珩”,再多的伤痛就被这简单的四个字消弭于无形,这世上只有她可以轻易左右他的心绪。
“风儿爱珩”,刘珩被这四个字深深温暖着,之前的纠结反复忽然就都消散无踪:是的,她还爱着他,有什么比这更重要?
“风儿爱珩”,紧锁着的眉心就被这淡淡的甜蜜悄悄抚平,一直揪痛着的心就这样轻缓舒展开来。
刘珩温柔地俯首道:“珩也爱风儿,什么都不能改变。”微哑的嗓音满是磁性,这一次的吻不再是那样恐慌无措,却是带着奇异的热烈,仿佛一颗火种,点燃两个怦然的心……
晨曦照亮温柔纱帐的时候,刘珩缓缓开启双眸,心也如这一帐柔光,通透明彻:原来,所有的答案早就藏在心底,只是,太多的情绪反而阻隔了回望内心的视线。
他垂眸含笑望向紧贴在心口的安闲脸庞,昨夜今晨恍若隔世:何为爱?如何爱?这一段心路漫长而艰辛,却幸而有她的相伴相依。
只是这么一个轻微的垂首,却已惊醒了怀里的人儿,杨柳风缓缓抬睫,迎上他无比爱恋的目光,春水中漾满醉人的柔情,就这样静静相拥相视,只愿一世不变。
终于,羽睫微垂,杨柳风低声道:“风儿伺候珩起身梳洗好不好?”
纵然万般不舍,但终究是在旁人家中,不便过于恣意妄为,刘珩只得不甘不愿地应声。
这一日恰是六月二十,例行的休衙之日,因此,陆缙英倒是歇息在家。
吃罢简单的早饭,四人便坐在堂屋内消暑闲聊。
一夜好睡,娇儿初醒,林暖霞抱着襁褓婴孩殷殷逗哄,那男婴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灵动讨喜,只盯着杨柳风目不转睛。为他的纯真娇憨所感,杨柳风不觉一笑,眸中已有掩不住的艳羡和欢喜。谁知,那男婴见她展颜,居然也笑靥盛开,伸出肉乎乎的双手竟是要她抱的意思。
陆缙英见状笑道:“看来犬子与风儿姑娘甚是投缘。”
“可不是,”林暖霞宠溺地笑觑着怀中娇儿道:“这孩子怯生得很,不说旁人,便是缙英,也因不得时常相伴,要候着他高兴了才得抱一抱,不然的话,一易手便要哭闹不休。”说着,她抬眸道:“难得他肯主动亲近,风儿姑娘可愿纡尊一抱?”
杨柳风满是惊喜地道:“风儿只恐唐突,实是求之不得。”
林暖霞笑而不答,却是起身轻柔地将襁褓递至她身前,杨柳风伸臂小心地接过,那婴孩移入她怀中竟然不哭不闹反似笑得更欢了。
刘珩望着垂首温柔逗哄婴孩的杨柳风,一时竟然忘记与陆缙英的寒暄之词:她的动作虽然还略显生涩,但浑身所散发出的母性光芒却是前所未有地摇动他的心旌——荡漾在素淡容颜上的笑靥不再如风般轻浅,而满是化不开的甜蜜爱怜,如春水般温温荡漾的眸,熠熠地闪动着痴迷的光,如此忘情沉醉的目光,甚至远超过了曾经望向刘珩的款款深情。
可是,此刻的刘珩竟然完全没有吃味或不悦,只是定定地怔望着那辉华耀眼的人儿——这一刻,至柔,至美,宛若神祗。
杨柳风却是全然不觉他炽热的目光,一心一念都在怀中那如花蕊般娇嫩的小生命上,一面轻轻摇着,引得那婴孩笑逐颜开,一面笑问道:“未知令郎尊名?”
陆缙英原是含笑而觑,听得相问却不由一滞,讷讷间神情竟有些尴尬。
倒还是林暖霞坦然笑道:“犬儿名叫陆念风。”
第25章 第八章 心痕抚去泪光寒(下)
杨柳风闻言一怔,抬首望向刘珩,却见他只是了然地一笑,于是垂下羽睫默然无语。
“暖霞……”陆缙英则是略带责备地低唤一声,却又不知该解释些什么才好,直窘得脸也有些红了。
林暖霞只是神色自若地接着道:“缙英当日为犬儿起名之时,实是为了感念风儿姑娘当年相救提携之恩,而暖霞却是感佩风儿姑娘无私成美之泽,若非姑娘仁心慧质,岂有我夫妻的今日,因此斗胆冒昧用这‘念风’二字,为的便是要犬儿终生不忘这再造之德。”
陆缙英听她说得动情,不觉抬首相望,眸中既是感激又是深情。
垂首半晌,杨柳风才幽幽地道:“其实,相救之事不过机缘巧合,而陆大人才华横溢又中正耿直实乃栋梁之属,风儿不过受命相助罢了,真正慧眼识英之人并非风儿。”她抬眸悄觑一眼刘珩,复又垂睫道:“贤伉俪错爱之情风儿委实受之有愧。”
陆缙英与林暖霞对视一眼:当年刘珩野心勃勃笼络天下士子收为己用,对于那些自命清高不肯趋附的清士却束手无策,后来风传他包宠的官妓杨柳风,不单才华横溢且清雅脱俗,虽则委身相侍却并不趋炎谄媚,每有士子落魄不但慷慨解囊,更是极力回护那些因不愿屈就而遭受打压的桀骜书生,深得清士才子们的追捧,而今回望,当初这一番的明暗之心自是昭然若揭,因此,陆缙英才会只念杨柳风之恩,可这一番心思却又如何明说?
一时便默然无语,正筹措言辞间,一旁侍茶的小晴却是“扑哧”一笑。
“放肆!”陆缙英忙皱眉呵斥,小晴吐了吐舌头,连忙噤声。
倒是刘珩忽然笑笑道:“小晴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情,不妨说出来大家乐乐。”——那夫妻二人眼中的心思如何能瞒过他去?不过这些是非他早已无意于心,因此倒先岔开了话题。
陆缙英忙道:“这丫头平日没规矩惯了,刘兄切勿见笑。”
林暖霞亦欲消散这尴尬的气氛,因此倒笑着说道:“既然刘大哥问起,晴丫头便说说,若不好笑我再撕她的嘴。”
陆缙英和林暖霞平日对这小晴便如亲妹一般,嬉闹玩笑毫无主仆尊卑的架子,因此,这丫头实则并不惧怕二人,不过以刘珩和杨柳风为外人,方才作个样子罢了。
此刻见问,她便更无顾忌,格格笑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