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经换上了一件棕色花布连衣裙,到了纽约汤姆扶她下车时那裙子紧紧地绷在她那肥阔的臀部上。她在报摊上买了一份《纽约闲话》和一本电影杂志,又在车站药店 ① 里买了一瓶冷霜和一小瓶香水。在楼上,在那阴沉沉的、有回音的车道里,她放过了四辆出租汽车,然后才选中了一辆新车,车身是淡紫色的,里面坐垫是灰色的。我们坐着这辆车子驶出庞大的车站,开进灿烂的阳光里。可是马上她又猛然把头从车窗前掉过来,身子向前一探,敲敲前面的玻璃。
①美国药店兼售糖果、香烟、饮料及其他杂货。
“我要买一只那样的小狗。”她热切地说,“我要买一只养在公寓里。怪有意思的——养只狗。”
我们的车子倒退到一个白头发老头跟前,他长得活像约翰·D·洛克菲勒 ① ,真有点滑稽。他脖子上挂着一个篮子,里面蹲着十几条新出世的、难以确定品种的小狗崽子。
①美国石油大王,亿万富翁。
“它们是什么种?”威尔逊太太等老头走到出租汽车窗口就急着问道。
“各种都有。你要哪一种,太太?”
“我想要一条警犬。我看你不一定有那一种吧?”
老头怀疑地向竹篮于里望望,伸手进去捏着颈皮拎起一只来,小狗身子直扭。
“这又不是警犬。”汤姆说。
“不是,这不一定是警犬,”老头说,声音用流露出失望情绪,“多半是一只硬毛猎狗。”他的手抚摸着狗背上棕色毛巾似的皮毛。“你瞧这个皮毛,很不错的皮毛,这条狗绝不会伤风感冒,给你找麻烦的。”
“我觉得它真好玩,”威尔逊太太热烈地说,“多少钱?”
“这只狗吗?”老头用赞赏的神气看着它,“这只狗要十美元。”
这只硬毛猎狗转了手——毫无疑问它的血统里不知什么地方跟硬毛猎狗有过关系,不过它的爪子却白得出奇 ① ——随即安然躺进威尔逊太太的怀里。她欢大喜地地抚摸着那不怕伤风着凉的皮毛。
①这种狗背上和两侧往往是黑色,其余部位是棕色。
“这是雄的还是雌的?”她委婉地问。
“那只狗?那只狗是雄的。”
“是只母狗,”汤姆斩钉截铁地说,“给你钱。拿去再买十只狗。”
我们坐着车子来到五号路,在这夏天星期日的下午,空气又温暖又柔和,几乎有田园风味。即使看见一大群雪白的绵羊突然从街角拐出来,我也不会感到惊奇。
“停一下,”我说,“我得在这儿跟你们分手了。”
“不行,你不能走,”汤姆连忙插话说,“茉特尔要生气的,要是你不上公寓去。是不是,茉特尔?”
“来吧,”她恳求我,“我打电话叫我妹妹凯瑟琳来、很多有眼力的人都说她真漂亮。”
“呃,我很想来,可是……”
我们继续前进,又掉头穿过中央公园,向西城一百多号街那边走。出租汽车在一五八号街一大排白色蛋糕似的公寓中的一幢前面停下。威尔逊太太向四周扫视一番,俨然一副皇后回宫的神气,一面捧起小狗和其他买来的东西,趾高气扬地走了进去。
“我要把麦基夫妇请上来,”我们乘电梯上楼时她宣布说,‘当然,我还要打电话给我妹妹。”
他们的一套房间在最高一层——一间小起居室,一间小餐室,一间小卧室,还有一个洗澡间。起居室给一套大得很不相称的织锦靠垫的家具挤得满满当当的,以至于要在室内走动就是不断地绊倒在法国仕女在凡尔赛宫的花园里打秋千的画面上。墙上挂的唯一的画是一张放得特大的相片,乍一看是一只母鸡蹲在一块模糊的岩石上。可是,从远处看去,母鸡化为一顶女帽,一位胖老太太笑眯眯地俯视着屋子。桌子上放着几份旧的《纽约闲话》,还有一本《名字叫彼得的西门》 ① 以及两三本百老汇 ② 的黄色小刊物。威尔逊太太首先关心的是狗。一个老大不情愿的开电梯的工人弄来了一只垫满稻草的盒子和一些牛奶,另外他又主动给买了一听又大又硬的狗饼干,有一块饼干一下午泡在一碟牛奶里,泡得稀巴烂。同时,汤姆打开了一个上锁的柜子的门,拿出一瓶威士忌来,
①当时流行的一部通俗小说。
②纽约戏院集中的地区。
我一辈子只喝醉过两次,第二次就是那天下午,因此当时所发生的一切现在都好像在雾里一样,模糊不清,虽然公寓里直到八点以后还充满了明亮的阳光。威尔逊太太坐在汤姆膝盖上给好几个人打了电话。后来香烟没了,我就出去到街角上的药店上买烟。我回来的时候,他们俩都不见了,于是我很识相地在起居室里坐下,看了《名字叫彼得的西门》中的一章——要么书写得太糟,要么威士忌使东西变得面目全非,因为我看不出一点名堂来。
汤姆和茉特尔(第一杯酒下肚之后威尔逊太太和我就彼此喊教名了)一重新露面,客人们就开始来敲公寓的门了。
她妹妹凯瑟琳是一个苗条而俗气的女人,年纪三十上下,一头浓密的短短的红头发,脸上粉搽得像牛奶一样白。她的眉毛是拔掉又重画过的,画的角度还俏皮一些,叮是人然的力量却要恢复旧观,弄得她的脸部有点眉目不清。她走动的时候,不断发出丁当丁当的声音,因为许多假玉手镯在她胳臂上面上上下下地抖动。她像主人一样大模大样走了进来,对家具扫视了一番,仿佛东西是属于她的,使我怀疑她是否就住在这里。但是等我问她时,她放声大笑,大声重复了我的问题,然后告诉我她和一个女朋友同住在一家旅馆里。
麦基先生是住在楼下一层的一个白净的、女人气的男人。他刚刮过胡子,因为他颧骨上还有一点白肥皂沫。他和屋里每一个人打招呼时都毕恭毕敬。他告诉我他是“吃艺术饭”的,后来我才明白他是摄影师,墙上挂的威尔逊太太的母亲那幅像一片胚叶似的模糊不清的放大照片就是他摄制的。他老婆尖声尖气,没精打采,漂漂亮亮,可是非常讨厌。她得意洋洋地告诉我,自从他们结婚以来她丈夫已经替她照过一百二十七次相了。
威尔逊太太不知什么时候又换了一套衣服,现在穿的是一件精致的奶油色雪纺绸的连衣裙,是下午做客穿的那种,她在屋子里转来转去的时候,衣裙就不断地沙沙作响。由于衣服的影响,她的个性也跟着起了变化。早先在车行里那么显著的活力变成了目空一切的hauteur ① 。她的笑声、她的姿势、她的言谈,每一刻都变得越来越矫揉造作,同时随着她逐渐膨胀,她周围的屋子就显得越来越小,后来,她好像在烟雾弥漫的空气中坐在一个吱吱喳喳的木轴上不停地转动。
①法语:傲慢。
“亲爱的,”她装腔作势地大声告诉她妹妹,“这年头不论是谁都想欺骗你。他们脑子里想的只有钱。上星期我找了个女的来看看我的脚,等她把账单给我,你还以为她给我割了阑尾哩。”
“那女人姓什么?”麦基太太问。
“埃伯哈特太太。她经常到人家中去替人看脚。”
“我喜欢你这件衣服,”麦基太太说,“我觉得它真漂亮。”
威尔逊太太不屑地把眉毛一扬,否定了这句恭维话。
“这只是一件破烂的旧货,”她说,“我不在乎自己是什么样子的时候,我就把它往身上一套。”
“可是穿在你身上就显得特别漂亮,如果你懂得我的意思的话,”麦基太太紧跟着说,“只要切斯特能把你这个姿势拍下来,我想这一定会是幅杰作。”
我们大家都默默地看着威尔逊太太,她把一缕头发从眼前掠开,笑盈盈地看着我们大家。麦基光生歪着头,目不转睛地端详着她,然后又伸出一只手在面前慢慢地来回移动。
“我得改换光线,”他过了一会儿说道,“我很想把面貌的立体感表现出来。我还要把后面的头发全部摄进来。”
“我认为根本不应该改换光线,”麦基太太大声说,“我认为……”
她丈夫“嘘”了一声,于是我们大家又都把目光转向摄影的题材,这时汤姆·布坎农出声地打了一个呵欠,站了起来。
“你们麦基家两口子喝点什么吧,”他说,“再搞点冰和矿泉水来,茉特尔,不然的话大家都睡着了。”
“我早就叫那小子送冰来了。”茉特尔把眉毛一扬,对下等人的懒惰无能表示绝望,“这些人!你非得老盯着他们不可。”
她看看我,忽然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接着她蹦蹦跳跳跑到小狗跟前,欢天喜地地亲亲它,然后又大摇大摆地走进厨房,那神气就好似那里只有十几个大厨师在听候她的吩咐。
“我在长岛那边拍过几张好的。”麦基光生断言。
汤姆茫然地看看他。
“有两幅我们配了镜框挂在楼下。”
“两幅什么?”汤姆追问。
“两幅习作。其中一幅我称之为《蒙涛角——海鸥》,另一幅叫《蒙涛角——大海》。”
那位名叫凯瑟琳的妹妹在沙发上我的身边坐下。
“你也住在长岛那边吗?”她问我。
“我住在西卵。”
“是吗?我到那儿参加过一次聚会,大约一个月以前。在一个姓盖茨比的人的家里。你认识他吗?”
“我就住在他隔壁”
“噢,人家说他是德国威廉皇帝的侄儿,或者什么别的亲戚,他的钱都是那么来的。”
“真的吗?”
她点了点头。
“我害怕他。我可不愿意落到他手里。”
关于我邻居的这段引人人胜的报道,由于麦基太太突然伸手指着凯瑟琳而被打断了。
“切斯特,我觉得你满可以给她拍一张好的。”她大声嚷嚷,可是麦基先生光是懒洋洋地点了点头,把注意力又转向汤姆。
“我很想在长岛多搞点业务,要是有人介绍的话。我唯一的要求就是他们帮我开个头。”
“问茉特尔好了。”汤姆哈哈一笑说,正好威尔逊太太端了个托盘走了进来,“她可以给你写封介绍信,是不是,茉特尔?”
“干什么?”她吃惊地问道。
“你给麦基写一封介绍信去见你丈夫,他就可以给他拍几张特写。”他嘴唇不出声地动了一会儿,接着胡诌道,《乔治·B·威尔逊在油泵前》,或者诸如此类的玩意。”
凯瑟琳凑到我耳边,跟我小声说:
“他们俩谁都受个了自己的那口子。”
“是吗?”
“受不了。”她先看看茉特尔,又看看汤姆。“依我说,既然受不了,何必还在一起过下去呢?要是我,我就离婚,然后马上重新结婚。”
“她也不喜欢威尔逊吗?”
对这个问题的答复是出乎意外的。它来自茉特尔,因为她凑巧听见了问题,而她讲的话是义粗暴又不于净的。
“你瞧,”凯瑟琳得意洋洋地大声说,她又压低了嗓门,“使他们不能结婚的其实是他老婆。她是天主教徒,那些人是不赞成离婚的。”
黛西并不是天主教徒,因此这个煞费苦心的谎言使我有点震惊。
“哪天他们结了婚,”凯瑟琳接着说,“他们准备到西部去住一些时候,等风波过去再回来。”
“更稳妥的办法是到欧洲去。”
“哦,你喜欢欧洲吗?”她出其不意地叫了起来,“我刚从蒙的卡罗 ① 回来。”
①世界著名的赌城。
“真的吗?”
“就在去年,我和另外一个姑娘一起去的。”
“待了很久吗?”
“没有,我们只去了蒙的卡罗就回来了。我们是取道马赛去的。我们动身的时候带了一千二百多美元,可是两天之内就在赌场小房间里让人骗光了。我们在回来路上吃的苦头可不少,我对你说吧。天哪,我恨死那城市了。”
窗外,天空在夕照中显得格外柔和,像蔚蓝的地中海一样。这时麦基太太尖锐的声音把我唤回到屋子里来。
“我差点也犯了错误,”她精神抖擞地大声说,“我差点嫁给了一个追了我好几年的犹太小子。我知道他配不上我。大家都对我说:‘露西尔,那个人比你差远了。’可是,如果我没碰上切斯特,他保险会把我搞到手的。”
“不错,可是你听我说,”茉特尔·威尔逊说,一面不停地摇头晃脑,“好在你井设嫁给他啊。”
“我知道我没嫁给他。”
“但是,我可嫁给了他,”茉特尔含糊其词地说,“这就是你的情况和我的情况不同的地方。”
“你为什么嫁给他呢,茉特尔?”凯瑟琳质问道,“也没有人强迫你。”
茉特尔考虑了一会儿。
“我嫁给了他,是因为我以为他是个上等人,”她最后说,“我以为他还有点教养,不料他连舔我的鞋都不配。”
“你有一阵子爱他爱得发疯。”凯瑟琳说。
“爱他爱得发疯!”茉特尔不相信地喊道,“谁说我爱他爱得发疯啦?我从来没爱过他,就像我没爱过那个人一样。”
她突然指着我,于是大家都用责备的目光看着我。我竭力做出一副样子表示我并没指望什么人爱我。
“我于的唯一发疯的事是跟他结了婚。我马上就知道我犯了错误。他借了人家一套做客的衣服穿着结婚,还从来不告诉我,后来有一天他不在家,那人来讨还衣服。‘哦,这套衣服是你的吗?’我说,‘这还是我头一回听说哩。’但是我把衣服给了他,然后我躺到床上,号陶大哭,整整哭了一下午。”
“她实在应当离开他,”凯瑟琳又跟我说下去,“他们在那汽车行楼顶上住了十一年了。汤姆还是她第一个相好的哩。”
那瓶威上忌——第二瓶了——此刻大家都喝个不停,唯有凯瑟琳除外,她“什么都不喝也感到飘飘然”。汤姆按铃把看门的喊来,叫他去买一种出名的三明治,吃了可以抵得上一顿晚餐。我想到外面去,在柔和的暮色中向东朝公园走过去,但每次我起身告辞,都被卷人一阵吵闹刺耳的争执中,结果就仿佛有绳子把我拉回到椅子上。然而我们这排黄澄澄的窗户高踞在城市的上空,一定给暮色苍茫的街道上一位观望的过客增添了一点人生的秘密,同时我也可以看到他,一面在仰望一面在寻思。我既身在其中又身在其外,对人生的千变万化既感到陶醉,同时又感到厌恶。
茉特尔把她自己的椅子拉到我的椅子旁边,忽然之间她吐出的热气朝我喷来,她絮絮叨叨讲起了她跟汤姆初次相逢的故事。
“事情发生在两个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