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河白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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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河白日梦-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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肚子鼓着,他就有希望。他要做的只是在有空儿的时候喂她们i
他有空儿的时候不多。
  他的书房里黑着灯,有数钱的声音,那是洋钱与洋钱碰着
砸着的声音。他在里面数,我在房顶上数。我数到了一千,还
听不到完的意思。我又数了一千,我数不下去’了,我觉着洋钱
正一落一落地码上房梁,眼看要从天窗里流出来!我料定屋里
没有那么多钱,大少爷一遍又一遍是为了听个声音,他会一直
重复到天亮口
  他的妻和他的妾在卧房里哮咏笑。
  她们像姑娘一样啄咏笑。
她们一对一挠着胳肢窝里的痒痒肉呢吧?
她们丈夫的手长在她们自己的手上了。
  味咏笑!
  洋钱一块砸一块。
大少爷没儿子是他的报应。
他的儿子是钱。
曹老爷的屋里也黑着灯,可是屋角那边的小火盆射出一片
光,房顶上飘着煮蛤蟆的腥味儿。
禅房里有光,不是油灯,是,一根小蜡烛。光不强,案子上、
墙洞里全是佛,泥塑的,铜铸的,木头雕的,大的有真人那么
高。看不见夫人坐在哪儿,可是能听见她敲木鱼儿的声音。一
下挨一下,敲得很尽心。
她很多天不吃东西了。
她也死不了。
我爬回了左角院。我走得比猫还轻,心里很快活。我知道
大路在洗澡,我凑过去想看看他漂在水缸里的头。你琢磨琢磨
我看见了什么事情?一个外国人不远万里来到中国,想帮助一
个姓曹的中国人办一座小火柴场,火柴场还没办成,他已经打
熬不住了!
大路站在水缸}r洗澡水淹到他的大腿根。他脸朝着墙,屁
股对着水缸旁边的一把木椅,椅子上是一盏大捻儿的铁皮马灯。
墙上动着他的彰子口
他在干光棍儿们常做的那件事。
我看着他,一直到他干完。
我看不见他的蓝眼珠,不知道那一刻他的眸子里藏着谁。我
扒着天窗的砖壁f泊自己从瓦上往下滑。有一会儿大路让我担
心。我担心他把水缸摇翻了,把他和水一块儿泼出去I
二少爷的房黑善,没有一点儿动静。我明知不会有收获,还
是踞着脚在那边绕了一遭。我的手摸到了天窗上的洋玻璃,很
滑。什么也看不见。我闭上眼,觉着少奶奶躺在大花床的床沿
上,朝一个人举起了白白的两只嫩脚,那个人朝她走过去,像
一只饿狼。
这只狼是赤条条的水淋淋的大路。
我藏在大路的身子里,抓住了伸过来的两只脚,很滑,很
软,我扯它们的时候听到了叫声口
大路摇翻’r水缸。
我摇塌了这间房。
我觉着我简直就不是个人了。
我是个畜生】男人到了十六岁都是畜生I一天到晚做人,做
着做着就得有那么几分钟,你晕乎乎的闹不清自己变成了什么
东西:只要不憋得慌,你恨不得给自己一刀,把里面的血都放
出来。
放出来,就踏实了。
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你看你笑了。
我知道你明白。
你做过。
谁没做过?
凭什么不做?
这是老天爷给男人安排的一件事。
我忘不了大路站在水缸里的样子。
事后他吹起了口哨。
我跟你说过,这里常有男孩子女孩子跑来联欢。他们弹琴。
念诗,排成几排唱歌,还跳舞。他们想办法安慰我们这些老杂
种。我们用不着安慰,我们的日子过得挺好,倒是这些毛孩子
有他们自己的麻烦事。你知道敬老院是公共厕所,小杂种们唱
完歌,拍拍屁股走人,你猜他们给我们留下了什么?女厕所那
边我不知道,男厕所这边的档板上可多了点儿好东西。
男孩子画了一只厌9
他是给自己画的,可留给了我们。
我们不用那个坐桶了。
我们不想看那个东西。它像一只吓人的虫子,张牙舞爪地
爬在那儿,一动不动,直到卫生员有一天用油漆把它糊上。再
有半大的孩子们来联欢,卫生员就站在厕所的纱窗底下,一声
接一声嘱咐:冲水!冲水里冲水!卫生员是个中年妇女,男孩
子从厕所出来,都奇怪地看她。他们怎么能知道她在打草惊蛇
呢!
那块油漆还在,你不妨去看看。
十个厕所有八个厕所这样。
老天爷一点儿不含糊。
它逼你做你不做也不行1
小杂种们偷偷摸摸的,很可怜呀。
卫生员是多事!
她说:恶心。
恶心么?
我在房顶上蹈跳恶心么?’·
我忘了自己恶心不恶心。
我只记着挺舒服,还有点儿累。我从墙头上爬下来,走回
小耳房,觉着自己像飞了好半天的鸽子,要搭拉着翅膀回巢了。
我一点儿不恶心。
3月12日录
忘记是哪一天了,从苍河下游传来了朝廷的哀诏,说皇帝
死了,太后也死了,一个三岁大小的满人做了新帝,大少爷从
外边办货回到榆镇,告诉老爷时局很乱,苍河上下恐怕会有人
闹事,应该多募几个家丁以防不测。老爷说你看着办吧。
大少爷托岳父那边的旧关系,从劝工局领回了办火柴场的
执照。又走了舅舅的关系,从督府弄来了准购一千五百斤硫确
的批文。他采办的货里除了硫磺,还有机器用的稠油。一二少爷
给他列的购物单子,他一样也没有拉下。他知道弟弟做的事不
赚钱,可父亲母亲都让他敷衍着弟弟慢慢往下做,他也就没有
什么好说的了。大少爷跟老爷说,硫磺敞开用也用不完,买多
了囤着,以后值大钱。老爷说你看着办吧。
大少爷问老爷,把乌河岸上的古粮仓修修,给光汉办火柴
场行么?老爷说你看着办吧。
老爷不耐烦了。
那天我在,亲眼看着老爷扬扬手,把大少爷轰出去。我在
小火盆旁边站着,手里拿着用扇子纸折的大纸包。纸包里是三
只活的大碗蝶,黄翅膀,蓝点子,飞起来有碗口那么大。我不
知道该不该打开。老爷在床上卧着,闭着眼,蜷得像一颗苍蝇
蛹。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又在怕死了。
他说:耳朵,我要死啦。
我说:您死不了。
他说:有什么用?
我说:什么有什么用?
他说:活着有什么用?
我说:活着是图着享福的。
他说:享福有什么用?
我答不出,他就一路问下去。
功名利禄有什么用?
金银财宝有什么用?
娇妻美妾有什么用?
孝子贤孙有什么用?
诗词歌赋有什么用?
吃喝拉撒有什么用?
他自己问自己答。
他嘟嘟嚷嚷含了一嘴白沫子。
他说:耳朵,我要死啦!
我说:老爷您死不了竺
我把小药锅的盖挪开,在纸包上撕个大口子,把蝴蝶抖到
水里去。它们入水就化了,碎了,只有一只托着被薰坏的翅膀
悦起来,屋里像有人扔来扔去扔着一个黄瓷大碗。老爷看着大
碗蝶在房梁上飞,在窗格上飞,鼻子皱了半夭,扑嗒扑嗒地掉
了眼泪啦。
他怕死怕得太厉害了。
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怕死的人。
人活着不能没有用处。
实在没有用也不怕。
他可以吃大碗蝶。
喝蝴蝶汤口
活着有什么用?
千这个用!
古粮仓在乌河北岸的石台子上,离愉镇有一里地。它在同
治年间让大水泡过一次,水退之后改做了收租的院子。光绪初
年又让大水卷走了一个墙角,曹家就不再用它存粮,只用它堆
些石料和木料,做了存放粗物的仓库了。
古粮仓的门锁锈成了一个疙瘩。
石料上生着青苔。
木料上长着木耳。
院子里仓间里到处都是蘑菇。
二少爷领着大路走进去,马上有好几条绿蛇窜上了墙头,像
爬了一片藤子。二少爷对我说:你到前边去,用棍子把草地打
打。
我打了一遍,只打出了几只蚂炸。
仓间占了三面,没有前墙和门窗,像轿廊,深一些,也高
一些。二少爷皱着眉头,向大路比比划划。叽哩咕噜安排了什
么事。大路吹着口哨,用脚量着仓间的宽度和长度。他腿真长,
一步有我两步那么大。他老往上边看,怕有瓦片和屋擦掉下来。
他不太满意,可是挺高兴,闲了这么长时间总算有正经事做了。
  他已经学会了不少中国话。
有些话是跟我学的。
我想家!
他下棋的时候常常冒这么一句,说完哈哈一笑,让二少爷
和少奶奶看着他,想笑笑不出来。火柴场一开工,离他回家的
日子就不远了。
他像熊一样为曹家干起活来!
二少爷在古粮仓的大门上挂了一块牌子。白茬木头,毛笔
字,每个字有脑袋那么大。上面写的是让整个榆镇都弄不大明
白的一些意思。字懂意思不懂。等二少爷把十来个穷光蛋浪荡
鬼招到粮仓去做工,榆镇才抓到一点儿眉目,人们说二少爷脑
瓜有毛病看样子是真的了。
牌子上的字我到现在也记着。
榆镇火柴公社。
公社是什么意思?
古粮仓里做工的都是男人。少奶奶领着佣人来送饭的时候,
镇子里的坏嘴们就说:母的进了公社了】
榆镇人再蠢,也知道公社里张落的事情是造火柴,不是配
种。可是他们就是不明白公社到底是什么意思?我看见上了岁
数的佃农们在镇街里围着二少爷间他,公社是什么意思呢?二
少爷红着脸,很害羞的样子。
他说:公社就是家的意思。
他说完就走了,拧着眉毛,对自己的回答也不太满意。再
看老实巴交的佃农,更不懂了】
公社成了一个奇怪的地方。
一个不吉利的地方。
等人们觉出来,什么都晚了。
也完了!
那天一个挺大的干部来给敬老院挂匾,挂匾你就挂吧,他
不,他要支一伙孩子来吹吹打打,给他凑热闹。他挂完匾滚蛋
了,我们可得在这儿住到死。吹吹打打的声音老在耳朵里闹,让
你觉着这是有人给你送丧来了生
他挂匾把敬老院挂成了一个不吉利的地方。
孩子,记住我的话!
不要轻易给自己给别人挂牌子。
你知道牌子上的意思也不要挂。
那么做不吉利。
3月13 }'录
大路往一台卧着的机器里灌了很多稠油,用脚狠狠踩了一
处踏板,它就轰轰地吼起来了。古粮仓除了院门,四处不透风,
把声音拢得大了许多,旧房梁和新门窗都跟着突突地乱抖。二
少爷抬高了嗓门儿对公社的人说:它的力气比我们所有人的力
气加起来都大,它顶得上十五匹马】他说得正有兴致,机器哑
了。
二少爷也跟着哑了。
大路动了哪个地方,机器一蹦,又轰轰腾腾地出了声音。二
少爷露出笑容,说了比平时多得多的话。他说:把它用皮带跟
那些机器连上,水桶粗的木头也能给轧成一根一根的火柴棍儿。
又说:这在西洋已经是没有人用的旧机器了,它在这里显着新
鲜都因为我们榆镇太落后了!他说:我们没有别的办法,机器
是死的,人是活的,我们要人人互利互助,为我们的公社开出
  一片新天地呢只
他还要说下去,机器又哑了。这次打击比上次显得重,二
少爷的脸淡淡红了一下,立即惨白了。他在公社的人和看热闹
的人前边呆呆地站着,很丢面子。他等着机器响起来,但机器
不争气,一直没有动静。他不知道打圆场,也不知道解释,只
是很委屈地看看大路,看看机器,再看看自己油乎乎的两只手。
少奶奶从人群后边的阴凉地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两只茶碗。
五铃儿拎着一壶茶跟在她后边。少奶奶走到二少爷跟前,为他
斟了一碗茶水,举到他嘴边让他喝。二少爷的脸哆嗦了一下,想
说什么又说不出来。少奶奶在榆镇人的眼皮子底下笑着,笑得
没有一点儿声音口
她说:别着急,别着急。
又说:到阴凉里歇歇,别晒着了。
她举着碗,让二少爷喝干了里面的水。二少爷松了口气,可
是没动地方。少奶奶又斟了一碗水,向大路走过去口她说:路
先生,歇一会儿吧。
她的话里夹了一句洋文。
女子学堂教的洋文是英国话。大路能听懂,比听中国话要
熟,也能说,比说中国话强不了多少。那时候我以为凡是洋文
都是一样的,不明白大路跟二少爷说话那么利索,跟少奶奶说
话为什么就那么笨。事后我知道大路跟少奶奶咕噜的不是家乡
活,另外,少奶奶懂的洋文很有限,音也不太准。可是她咕噜
外国话的时候,看着她的榆镇人都听傻了!他们背地里嘀咕曹
家的二儿媳妇脚大,又不能不承认她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
她在大路跟前举起了碗。
大路赤着背,满身满脸都是油汗。机器的毛病不小,他没
料到,很着急也很丧气。他不想喝水,用拳头敲自己的脑门儿。
少奶奶端着碗不走,大路没办法,直起腰来。他张着两条油胳
膊,嘴往碗上凑,突然愣住了。他向我招招手,比划了一下。我
跑过去,把少奶奶手里的茶碗接过来。热水溅出几滴,烫了我
的手指头。我不在乎。接碗时我的手擦了少奶奶的手,心里冒
出一股说不出的滋味。那只手和那条胳膊变得很沉,好像肿起
来了。
少奶奶的手有毒。
她的笑也有毒。
我觉着再多看她一眼自己要死了!
  我也渴。
没有人给我喂水。
我替少奶奶给大路喂水。水珠儿顺着他的下巴流到他长着
毛的胸上。他真结实。他朝机器弯下腰去,脊梁上鼓起两条宽
宽的肉带子。我把茶碗还给少奶奶,我故意擦了她的手,她的
眼睛不在我这边,她的眼睛让大路的后背吸过去了。我钻到大
路的身子里去,把他的背当成我的背,我把这肉滚滚的背朝着
少奶奶弯起来,我让她想想我骨子里的力气】我做着我的白日
梦,少奶奶绿衣绿裙,已经飘回了阴凉。我听到五铃儿在耳边
说话:你喝不喝?
她端着一碗水,要喂我。
我说:不喝。
太阳落山了,机器也没有修好。看热闹的榆镇人已经走光,
公社的人也陆续离开,二少爷点亮了马灯,对少奶奶说:你们
先回去吧。
二少爷把马灯拎到大路头上,照着:大路缠在机器上的身
子像一条大黑泥鳅,闪着油光。他不说话,二少爷也不说话,两
个人都像跟这台机器赌着一口气,恶魔一样守着它摆弄它,可
机器一声不吭,敲它拧它都没有用。
少奶奶说:朗天再修不行么?
二少爷说:’你们先回去吧。
少奶奶说:你们呢?
二少爷说:天黑。耳朵,你陪她们回去。
二少爷是干巴巴的一个人。他的脑筋让一件事情缠住,谁
也别打算替他解开。少奶奶轻轻笑了一下,离开了她呆了大半
天的地方。她朝马灯那边看看,说了一句什么,大路抬起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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