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河白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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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河白日梦-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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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用桐油布把它从头到脚捂上。二少爷来了,炳爷为他撑着伞。
二少爷说:“谁叫你们把机器抬到外边来?
炳爷说:轿廊腾出来摆酒席了。
二少爷说:轿廊不能用好呀,可以把机器抬我屋里去,为
什么不抬到我的屋里去】
他在说气话,声音大极了,尖尖的,像发了疯。院里院外
许多人探头探脑地看他。他走上去帮助大路遮机器,大路很平
静地跟他说着什么,他埋着头,用木头把一块雨布压上。大少
爷领几个人出来,看看是这种情景,就把他连劝带拉地拖回内
院去了。
大路又围着机器转了半天。他看见了我,朝我扮了个鬼脸,
笑着揪揪耳朵。我笑不出来。
后来,大门口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他们吃宴席,连轿夫都
在廊子里吃肉包子喝米酒。:戈吃我自己脸上的雨水。我守着那
些空着的轿子,想着老爷对我的恩典,想着我对主子的忠勇,又
想着今天这种谁也没有法子的事,鼻子里酸溜榴的。喜轿停在
门楼旁边,它比别的轿子大,蒙了雨布,’可还是有地方让雨淋
湿了。我掖轿慢的时候闻到了香气。甜甜的,软软的,像伸出
一只手来在摸我。四周无人,我把轿帘掀开一道缝,在坐过人
的垫子上看到了半圆的凹下去的坑,在踏鞋的毡子上有不清的
鞋印儿。我把手放在垫子上,又放在毡子上,没有热气,很凉。
我琢磨她刚下轿就淋了一场大雨,一定很难过。
有人换我吃饭,我不去,我说我不饿。确实不欲,心里堵
得慌。我不明不白地罚自己,让自己一直在雨里浇着,这样心
里好过些。
那会儿那种奇怪的心情,我老也忘不了。
天快黑的时候客人们开始离开。雨小多了,远处乌河的水
声轰轰直响。我向每一顶轿子长时间鞠大躬,直到它拐上镇街
我才伸起腰,奔向下一顶轿子,他们赏的小钱啪啪地往我腰前
腰后的泥水里掉,我谢恩,可是我不捡。我尖着嗓门祝福他们:
  老爷您一路平安啦葺祝您一路平安啦i我湿得像个水耗子,可
是浅一心要让他们看看,是谁养了我。奴才归奴才,可我不贱!
新娘子的哥哥进轿时看了我一会儿,他扔的不是小钱,是一锭
小元宝。我咬咬牙没捡,轿夫偷偷把赏银拾过去了。我眼皮都
不眨,把气力都憋在嘴上,我说,祝您脚踏样云一路平安啦。轿
子噢一下窜出去,他留下很彪的一句话。
  他说:有种:
  我把毛驴牵过来,老神甫很麻利地爬上去。雨还在下。驴
身上蒙着雨布,神甫打着一把伞。五个挑夫担着沉甸甸的猪鬃
跟着他。大路送了他几步,俩人很正经地说着话。大少爷追出
来,朝神甫喊;那批货你给我留着,价钱好说!我过几天就下
去看货去!
神甫说知道了,就走了。
大路拉我回院,可能是想让我去吃饭,我不去。又想雨伞
塞给我,我不接。他眼珠瞪得大大的,像猫头鹰。不一会儿,他
摸着几个肉包子向我走过来了。
还有五六乘小轿没有走。
客人们在门楼台阶上站着。
我一看大路手里的肉包子,不知道怎么回事,哇一声就哭
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有人说:这孩子一天没动地儿了。累坏了。
我一边哭一边想倒霉的新娘子。
她个子很高,、蒙着盖头的样子很可怜。
我是个笨蛋,帮不了她的忙。
你看,这就是六月初八。本来是人家的新娘子,我倒比谁
都上心。男人么,见了美人儿,一眼爱上,不是过错。我算怎
么回事?我连她的表面都没见识过,只当她像她哥一样是个很
彪的人。只想象她有一副好心肠罢了。
我抢在别人前边爱上了她里
至少我是抢在我认识的人前边了。
那天我不知道自己哭什么。
现在我知道,那是哭我们糟不完的罪过l
我的哭也抢在前边了。
命里注定的事,哭有什么用?
祝您一路平安啦!
听听,这就是狗奴才。
世上哪有平安的事呀。
讨平安的,个个都麻烦了!
更别提自己给自己找不自在的了。
人不光找不自在。
人还找死呢1
夜里有雷声,雨一会儿停一会儿下,还打闪。我的小耳房
一亮一亮的。屋子里只有竹床和竹凳,窗下还有两口箱子,里
边有我冬天穿的衣服和全部家当。我让大雨浇坏了,挥身发热,
烧得脑子里乱七八糟。闪电打进我冷清清的小屋,我心上空空
的,真孤单。
廊子里有脚步声,嚓嚓嚓,来回来去地走。胆小的马受了
惊,在马圈里也是这个走法,它自己不停谁也别想让它停下来。
我有很长时间没认定那个走来走去的是二少爷,我烧得头脑发
昏了,我觉着那是我自己在走,我在找我从未见过面的父亲和
母亲,我走在一个很远的我不认识的地方一我就这么走着睡着
  了。
  醒来的时候,我嘴里长满了燎泡。
  我这才记起了隔着水塘的远远的洞房。我知道我一步也没
有走,走了大半夜的是别人。二少爷头一夜就遇上麻烦了。天
还没亮,我趴在窗上往那边看。什么也看不见,从水塘旁边绕
过来的廊子里空荡荡的。藤箩架后面亮着红烛的烛光,悠悠忽
忽的。它亮了一夜了。昨晚七就那么红。现在还那么红。我不
知他们点了多少蜡烛。眼巴巴看着它们一根一根燃尽,再一根
一根接上,是多么难熬的一件事,天都亮了,烛光也没灭,只
是白了下去,看不出了。远处传来太太敲木鱼儿的声音。大路
吹着口哨从我窗前走过,自己开r角院的大门,顺着正院旁边
的外夹道向门门那边走去了。他每天都到镇子外边散步,叼着
粗粗的洋烟,永远是东张西望图新鲜的样子。我病着,可还是
爬起来做我该做的事。管家已经吩咐过,新娘子带了自己的使
唤丫头,二少爷那边的细活儿不用我张落了。我只管角院大面
上的杂事,另外,我得伺候那个洋人。他们都觉着这是一件苦
差,我不这么看。就是听不懂话麻烦点儿,拿洋人的事跟老爷
学舌也有点儿别扭,除了这些就没什么操心的了。那天我病得
真厉害,走路直打晃。大路回来晚了,我到镇子里去找他,看
见他在乌河边上跟着一伙佃民在网鱼口水很大,黄悠悠地漫着
堤岸,水里有许多尺把长的大鱼在乱蹦。每次来洪水都这样,榆
镇的人看惯了都觉着有兴头,更别提一个大鼻子了。他挽着裤
腿,洋装上全是泥点子,大喊大叫像个不懂事的老娃娃。
他说,雨】雨】
他说的是鱼。
最后他拎了两条活鱼往角院跑,我也拎了一条跟着他跑,另
一只手为他拎着皮鞋。他的大白脚丫子在石板道上呱哒呱哒,拍
得真响。我们没想到前边有什么在等着我们。我们都吓了一跳,
完后就愣住了。
好像有人在我心口上扎了一刀。
可是不疼。我不知道洋人疼不疼。他的样子很难受,嗓子
眼里咕噜了一声。他的鱼有一条掉在地上,蹦起半人高,城了
几下就脏了。
我们谁也没有管它。
我不疼,可是浑身没有一点儿力气了。
她真美呀!
能是谁呢!
还能有谁呢】
我们在角门那里差点儿撞上了少奶奶。不是少奶奶,是神
仙,我们在角院门口遇上了神仙I她有准备,她肯定听到了脚
丫子拍地的声音,所以预先移到台阶边上。我们可一点儿准备
也没有,我们看见一个美人儿站在那儿,冲我们笑着,一下儿
就惜了。我不知道大路的心思,我是一下子就搭了Z她怎么会
笑呢?有了那么多不顺心的事,她怎么能笑得那么好呢?里
这就是郑玉楠跟别人不一样的地方。
我一辈子再也没有见过这样的女人。
她说:这么大的鱼呀!
她的牙真白。大鱼像婴儿那么肥,我以为她会害怕。可她
抓住地上那条鱼,学我们的样儿,把它使劲儿扔到水塘里去了。
她笑得真爽快!
这种笑声我听不到了。我耳朵不聋,我不怕见年轻人,我
们敬老院常常联欢,来些好脾气的男孩子和女孩子。他们也笑,
姑娘的嫩嗓子笑得铃儿一徉。可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那么
爽快的笑声我再也听不到了。不是说你们不会笑,天下的爽快
人有的是口我是说那种把我整个人托起来,托着我不让我落地
的笑声再也听不到了。
这是我的毛病。
我比十六岁的时候分量沉了。
她说:这么大的鱼呀!
我就坐到云彩上去了。
大鼻子呢?
他的魂儿不知丢到哪儿去了!
他和魂儿现在也回不了法兰西。
这是他的命。
3月9日录
老爷把我叫过去,问我角院里的事,他问我看到什么了,听
到什么了,发现什么奇怪的不明白的事情没有。我说没看到什
么,洞房的喜烛红红地亮了一夜,也没听到什么,夜里有个人
在廊子那儿来回来去地走。我说可能是二少爷。别的就没什么
了。
老爷问,二少爷走什么呢?
我心里说我怎么能知道。
我说他可能是害怕。
老爷间他怕什么?
我说,我不知道。
老爷很伤脑筋,他搅了搅药锅。我闻到一股篙子味儿,淡
淡的,不过有时候煮蟒蝎也能发出这种味儿。他叹了口气,嗡
撮筷子,嘴唇巴嗒得很响。
他说:这个没出息的东西!
我差一点儿说出二少爷自己勒自己的事,咬咬牙忍住了。我
在发热,眼睛睁不开口老爷说你有点儿不对头,你怎么了?
他说我的脸像个猴子屁股。
我摸摸这个屁股,热得烫手。
老爷说:你头疼?
我说没什么,就出来了。我晕晕乎乎回到耳房,拿了一把
条帚去扫院子。二少爷拎个洋扳手往外走,脸色白得发青,眼
窝是黑的。他眼神儿发飘,不过比自己勒自己那会强多了。他
看着我,样子很平稳。
他说:你怎么了?
我说没什么,没什么。
他说:你头疼?
我说不,不疼。
他就拎着洋扳手走了。我扫院子,先扫我和大路这边。好
像在扫棉花,又软又涩。我扫到水塘边时,看到对面的藤箩架
底下立着我的神仙。她的使唤丫头很矮。她们俩来到水塘边上,
朝我挥手。我不明白她们为什么惊慌,她们的话我一个字也听
不清。
后来我就昏倒了。
我睡了两天,一直迷迷糊糊。耳房里来过很多人,他们在
很远的地方说话,我分不清他们是谁。事后听说少奶奶也来过,
往箱子上搁了一碟梨片,站了一会儿就出去了。我一点儿也不
知道。我要知道那些东西是她的,一口也不会吃。我要把它们
留下来,等没人的时候拿出来看,就像日后经常偷偷做的那祥
儿。
那两天角院里肯定发生了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我病后第一
次出门,看到大路和二少爷正在廊亭里下棋,棋盘埋着另一个
蓬松的脑袋,是看得出了神儿的新娘。他们三个人一块儿抬起
头来,看着我口
  少奶奶先笑了。
  完后,大路也笑了。
二少爷最后笑,笑得很短二这在他是少见的事。他平时是
一笑不笑的。他的脸色不错。
使唤丫头也跟着他们笑。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摸摸脸和脑袋,看看衣裳,什
么可笑的东西也没有。我难为情啦。他们那么笑,使我想起我
终归是个奴才。大路招手让我过去,我不过去,我钻回了小耳
房二
见了炳爷我才知道,昏迷最重的时间,我拉了裤兜子。我
一听浑身发凉,像掉在井里一样。炳爷说:是我领人给你洗得
屁股,你小子眨眼功夫长成个大人了互
少奶奶的使唤丫头叫五铃儿。
后来,我和五铃儿熟了,无话不谈。她说是她给我洗的衣
裳。我说臭么?她说不臭,说你的火真大,你的屎是白的。她
是缺心眼儿的好姑娘。我要不把话题岔开,她会老说这件让我
跳井的丑事。
她说了洞房里的情景。
我先跟她说婚礼,说那种大蜡烛,说雷声和脚步声。她也
说,说小姐爱穿浅绿的衣裳,红衣裳让她不舒服,说着说着就
说到我想知道的事情了。
二少爷没想到少奶奶真人会是这么样一个人,一揭盖头脸
就红’了。他们一直客客气气地说话,后来,两个人都困了,决
定睡觉。少奶奶脱衣服的时间,少爷脑门子上全是汗,胳膊老
哆嗦。少奶奶问他怎么了,他说没事。少奶奶说屋里闷得慌,你
出去透透气吧。少爷就出去了。出去就没有回来。少奶奶自己
睡着了,睡得很香。
这情景说起来是没有意思的一副样子。我不大信。可它是
五铃儿说出来的。五铃儿缺心眼儿,还没学会撒谎,她说的话
恐怕不会有错。我只怕有些事她不大懂。其实我也不懂,我脑
子里只有春宫图,还有就是我伺候过的曹家的那些小玩意儿和
大玩意儿了。
鸡。
猪。
还有马。
马是最漂亮的。
除了人。
我问五铃儿:他们在一块儿睡觉吗?
五铃儿说:睡。
我问:怎么睡?
她说:脑袋冲着一头儿睡。
我问:他们于什么了
她说;他们说话叹。我在隔间里听不清。我们小姐爱笑,什
么事也不愁,你们少爷是个怪人,问一句说一句。小姐睡着了,
他就叹气翻身,折腾到后半夜。我爬起来给他斟水,他还怪我
多事,拿一双死人眼瞪我。结婚那天他就变着脸,我头一眼见
他就不喜欢他。我们小姐嫁给他亏了!我们小姐是天底下最好
的人!
你听听,也是个戏命的奴才。
五铃儿很矮,看上去只有十二三岁,黑乎乎的脸蛋儿,眼
神儿很厚道,不像爱罗嗦的人。实际上她比我岁数还大点儿,见
了生人没话,跟熟人说起来就没完。她管我叫哥,耳朵哥。她
看我的时候眼里有好多盼头儿,似乎老盼着我把屎拉在裤兜子
里,好让她来洗干净,让她来表现她对我的关心。
我呢,只把她当个工具。
只把她当个接近少奶奶的工具。
好比你想看看窗帘后边的事,你的手够不着窗帘,就找根
棍儿把它挑起来。你看完了,就把棍儿扔了,或者放在旁边,等
下次用的时候再把它检起来。五铃儿就是我手边的一根棍儿。她
自己看不出来。她看我老是挺和气地听她聊天儿,说不定早把
我当成个水桶,想往里倒什么就倒什么呢里我不在乎。她是我
的棍儿,她免不了要胡乱搅一搅的。不过只要她肯说话,她就
永远在我的掌握之中。
现在,你手里的棍子是我。
你呢,大概是我的水桶。
你得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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