鼻还是过去的口鼻,可是人不是过去那个人了。她是笑着掉进
了一口苦井,浮出来之后昂着脸,打量那高高的井口呢l我想
把手放在少奶奶的手上,不论她陷在哪儿,我都要把她拉上来,
哪怕我自己掉进去。少奶奶的手就搁在茶桌上,笋尖儿一样的
手指,花瓣一徉的手心,蜡片儿一样的手指甲。我想把手搁上
去,整个心变得毛绒绒的,不论五铃儿的脚怎么踩我,我只想
把手搭到少奶奶孤零零的手上去。我要拉她救她,也指望她来
救我。我是奴才,狗奴才,可是我的白日梦可不管什么主子不
主子奴才不奴才。我是拿上,我是爷,我是顶着天的男人,我
要把天翻过来了l
吮哨一声,一只大船触了码头。不是渡船,是上游下来的
烧煤的客船。我们从老福居的茶馆里出来,看着上船和下船的
人在码头的空场上挤成一堆。客船是双层,舷洞里探着许多头,
很好奇地往岸二匕看。有人不想在踏板上挤,顺着缆绳往「爬。借
一只只下山的猴子。少奶奶手挡在额上,怕光似地眯着眼。我
觉得她是在看井门那一小块天,看自己能不能从水里升上去。她
不注意我,不看我身上藏着多么大的力量。我能把天翻过来,司
是我改变不了一个烙在身上的火烧记。我永远是个奴才,走C;
天边也是个奴才:少奶奶不用我盼着的那种眼神儿看我,更不
像在白日梦里那样听凭我的摆布,她的心是河螺的壳子,我就
是变成虫也钻不进去啦!
我盼着渡船沉在河心,留我们在柳镇的码头上站着,没日
没夜地总是站在一起,直到变成三根系缆绳的石头桩子。变成
石桩扰永远不分离了。
客铅不上人了。船_} _i}准备解缆启旋。少奶奶突然丢下我
们·走上踏板。我和丘铃儿蒙了,眼睁睁地看着她飘到了船上。
她绿艘盈的衣裙像一裸树,树冠展开来,把四周的杂物全遮蔽
J’。
我大声嚷嚷:这船不过河!往下边去的。少奶奶,这船不
是渡船,上错了,快下来呀i
少奶奶说:我知道。我到府城去散散心。耳朵,你把五铃
儿送过河,完了就回家吧。五铃儿,你自己先回桑镇去,告诉
家里我去府城看看老师同学,我想她们了。我过几天就回来,别
一塘记我!耳朵,别瞎着急,我去看看老师同学,看一眼就回来,
我过一天就回来。我去不长!耳朵,你是好孩子,我和五铃儿
忘不了你。五铃儿,别哭了!五铃儿!耳朵送你过河,你要愿
意让耳朵送你回桑镇!别哭了,傻妹子,越哭越丑,连耳朵也
不看你了。我到府城看一眼就回来,别惦记我,你们别惦记我。
五铃JL,你站远些,耳朵你扯她一把J
五铃儿尖声大哭:少奶奶。你包裹在我。逸儿!
少奶奶说:我身}:有钱,够旧了。
我突然觉得不妙。
少奶奶把一攀子的话都说尽厂。
她往常不是罗嗦的人。
大事不好一犷!
客船在解缆。并在一起的五块踏板抽走厂兰条,还有一条
也颤微微地翘起来。我拉着vL铃J}冲了上去,船上有女客吓得
乱叫唤,五铃儿吓得哭也不像哭了口我不怕掉到水里去,也fi;
怕船帮和码头把戎挤成肉讲。死在少奶奶眼前是我做梦都想于
的事情。少奶奶看着我。老天爷也看者我。我不惜待自己,我
要飞起来去救她!找和五铃儿踩着一尺宽的踏板_L了船,像走
过了一座独木桥。五铃儿刚刚扑到少奶奶怀里,船又悠忽一’lSi
离一」’岸,顺着水流动起来。船桅上的洋喇叭嘟嘟吼着,烟囱里
冒出大股浓烟、船肚子里好像着了大火。烧煤的铁壳船真稳当,
不像船在走,倒像河岸在往后移,连远处的琼岭也跟着飘走了。
我看见少奶奶抱着五铃儿的头,扑拉拉掉了眼泪。我连忙把脸
扭到一边去,看苍河里泥汤子一样的流水。
船头那边一有有个人操你妈操你妈地骂着,的边骂一边朝
过挤r我起初不清楚他在骂谁,过一会儿才明白他在骂我和五
铃儿,主要是骂我。他好像是船工的头,可能想挤过来揍我。甲
板土人太多,不光有人,还有行李和猪,都用绳子绑肴。那人
挤不过来,朝我挥了挥拳头。
他说:操你妈,你领个小骚厌找死呀!这回便宜你,下回
把你们挤成肉饼,让你们贴一块儿分不出公母来!操你妈的,船
几来了丧门星了!呸】
他挤不过来就退回去,踩疼了一头猪。那猪挨刀一样尖嚎
起来。船上的人都笑了。除了少奶奶和五铃儿,船上的人有的
看着猪,有的看着我,都开心地笑了口
我大叫一了一声:猪川
声音真大,比猪的嚎声还大,我自己都听到了苍河上嗡嗡
的回声。没有人再笑了。回声在河岸后边的山岭上回响。我有
点儿着迷。我又发疯似地大叫了一声,苍河打出了一个又一个
水旋儿。
猪!!
猪【!
船喇叭也跟着我这么吼。离柳镇越来越远,离榆镇越来越
远。拐过一道水湾,水面更宽了,岸上的房子像火柴盒。我们
到底舱插空坐下来,三个人腿挨着腿,脸挨着脸,从来没有这
么近乎过。少奶奶的脸很平静,讲了些女子学堂上学时的事,这
些事我们从来没有听她说起过。她讲这些事的时候很仔细,讲
得她自己挺快活。她一会儿摸摸五铃儿的脸,一会儿摸摸我的
睑,她的眼光又软又深,就像她是我们俩的母亲。
少奶奶说:学堂门口有个石门坎儿,死的。我每次从那儿
过都绊一下,让它给绊怕了。怎么办呢?同学让我出门进门都
走洋操的步子。我怎么肯出这个洋相?我用的是笨办法,在每
本教科书的封皮上都写上门坎儿两个字。日子久了,门坎儿不
纬我了,可是门坎儿成了我的外号,直到毕业同学们都这么叫
我。门坎儿}多难听!
少奶奶咯咯咯笑起来。
她成了相片上那个戴花环的姑娘。
她成了去年六月那个新娘子!
我说:门坎儿。
少奶奶说:欺!
她脸1:的笑容让我终生难忘。我是个不中用的奴才。我只
知道她像母亲一样仁慈地看着我,只知道让自己的心随着客船
顺水而一「越行越远。我不知道自己再也回不了盆地里的故乡,而
且不知道那是少奶奶留下来的最后一个真心的微笑了。
她说:效!
这声音我什么时候想·听就能听见。这声音好比一朵花儿,开
·厂就永远败了。可是只要我想听,只要我这肥大的耳朵不聋,
这花儿就能盛开在我的心里。我说门坎儿!少奶奶一听就笑了口
效】
欺!
门坎儿笑了。
4月15日录
客船在苍河上行了一夜,曾经在一两个小码头停下来,在
县城的大码头却没有停。县城后边的山岗上燃着成片的灯笼火
把,各处都响着打枪的声音。快枪的子弹拉着一条条亮光在县
城的城墙上乱飞,有几颗还飞到河上来,在船头船尾留‘卜勾儿
勾儿的回声。闹事的还在闹事,守城的还在守城,两下里的深
仇是缠不清也解不开了。
客船不敢靠岸,就顺着河心一直往下走,月光从舷洞射进
底舱,照着一堆堆行李和一排排醒着睡着的人。我和五铃儿挡
在外边,让少奶奶挨着船壁。她们先睡了,我一直睁着眼守卫
她们。五铃儿蜷在舱板上,像一只窝在茧里的蚕。少奶奶t a膝
坐着,抱紧两肩。脸偏向一边搭在膝头,没有一点儿声音,连
呼气的声音也没有了。让少奶奶受这么大罪。我很不安。可是
没有这番遭际,我永远也不能这样近便地与她相处。底舱臭气
薰天,少奶奶身上的香味儿却没有断,我把鼻子凑到离她头发
半尺的地方,闻了很久很久。我的手也不老实,像老鼠一样朝
她爬过去,到最后关头害怕了l我没摸她的腿,没摸她的肩膀,
只摸犷摸她摊在舱板上的裙据和裙片子上绣的花边儿。我的手
从她脚旁绕开,从五铃儿外褂的底襟爬进去,捉住了她的小石
榴一样的奶子。五铃儿睡得很死,头横在我和少奶奶之间,璞
璞地喷气。我看着少奶奶被月光映亮的鼻子,让手粘在五铃儿
滑溜溜的身_1几。我睁着眼做梦,梦着梦着竟然勾着脑袋睡着了。
大约是在后半夜吧,少奶奶在明月的照耀中把自已投进了
苍河。我和五铃儿没看见,也没有证据,可是我心里清清楚楚,
少奶奶把绿衣绿裙的自己伐一棵树一样伐倒,把这棵树丢进了
苍河二她在曹宅角院的台阶上说过:这么大的鱼呀!她自己终
于也变成了一条鱼,淹在苍河的浪头下面,不知游向何方了。
五铃儿一直相信少奶奶括着。我不信。我从那天早晨醒来
就一直不信。舱外有雾,船开得很慢。我睁开眼,发现一只手
还在五铃儿怀里,少奶奶坐过的地方空着。底舱灰蒙蒙的,除
丫我一个人也没有醒来。甲板上也很静,没有人走路,只有铁
花桨搅水的声音顺着舱板传到舱里,声音很闷。我心里咯哈一
下,心想不好了!我冲上甲板的时候,把好几个人踩得叫起来口
甲板也睡满了人,横七竖八像一堆死尸。苍河的水在雾里显得
很稠,像血一样。我心里刀刻一样疼,终于疼得大叫起来。
我喊:少奶奶l少奶奶曰你在哪儿?少奶奶二少奶奶!少
奶}l}!你在口忍界儿A牙!
我扒拉行李,拟又拉睡觉的人,舱上舱厂乱帘乱跳,我彻底
绝望r。我一个十一七岁的大男人,在众人疯子疯子的驾声中,娘
11'7儿一样哭起来,比i}。铃儿哭得还响。五铃儿抱紧小包裹。跟
着我在客船上转悠,像长在我背后的一条尾巴。我们找呀找呀。
恨不能从储煤的铁柜里把少奶奶找出来口可是哪儿都没有。在
我睡着以后客船一个码头也没有停,船上又没有少奶奶的影子。
人能飞到天上去么?{骂过我的船工头又来骂我,他说:操你妈l
哭什么哭?:找什么找?这一夜掉河里三个人,谁知道你找的是
哪一个,知道是哪个也得你们自己捞,让我们捞我们就光捞人
别走船了l一条河走下来,投水的人数也数不清r下一个码头
赶紧_七岸,在水边来回来去走走,运气好了等着收尸,运气不
好就等着鱼能给你们剩点儿什么吧。我敢打赌,你们能捡回一
条腿去就算不错了,我料定你们连根毛儿也见不着、我说你们
是丧门星,还真让我说着了。码头在前边,「船下船下船吧!
我记住了这个人的嘴脸。
我想我以后一定杀了他!
我要卸了他喂鱼r
苍河很稠,我真想跳进去。
下船以后,我们沿河往上游走,向遇到的每一个人打听少
奶奶的下落。我们河他们看到一个绿衣绿裙的女子没有,都说
没有。我知道无望了,可是五铃儿不甘心。我们又沿河往下游
走,一直走列离府城不远的地方,问遍了所有镇子和村子,问
他们看见一个绿衣绿裙的美丽的女子没有,也都说没有。我们
站在河岸_七,一整天一整夭看水,希望有个绿东西能浮上来。我
们差不多花净了少奶奶遗下的盘缠,木呆呆地不知道该往哪里
去了。
我不想回榆镇。
她不想回桑镇口
我们决定去府城谋生了。
我们自由了。
我在府城的米仓里扛粮食。五铃儿在城西的寿衣店里扎纸
蟠口挣够了吃喝,我们在城外租了一间草屋,过起了小夫妻的
日子。扛粮食扛得很苦,常常想念榆镇的人和事,我发现随便
谁都让我记挂着,我真是个好心眼儿的人。我惦记太太吃没吃,
惦记老爷吃什么,惦记大少爷一天比一天大的酒量,还惦记炳
爷炳奶惦记古粮仓惦记那帮学会了造火柴的奴才们!可是我不
想回去,一点儿也不想。我只担心大少爷会让人打开我遗下的
箱子口他们会发现路先生的一只皮鞋和少奶奶用过的我也用过
的一条经血带子,前面那个东西会让他们纳闷,后面这个东西
会让他们瞧不起我,让我受辱。不过这事静下心来想想,觉得
没什么了。我自己不辱自己,谁还能辱我么?里把经血带子放箱
子里,跟把少奶奶藏在心里,是一回事。我骨头架子天生仁义,
下作归下作,我不丢人】
城外苍河的泥岸上常有漂来的白白大大的尸体,我听到讯
儿总免不了跑去看看。明知道肯定不是自己找的人,就是忍不
住要跑到很近很近的地方,去看看那些脸和那些身子。看明白
不是心里想念的人,不论景况多么悲惨,我都多少有点儿愉快
了。不过夜里在草屋醒来,猛然想到少奶奶和路先生也会让河
水泡得那么白那么大,也会让小鱼儿啄掉眼珠,心就碎了。
五铃儿和我不同,她闲下来常到街上走走,认准了有一天
会在哪个街口迎面碰上少奶奶。我也在街。1几走,可是我从来刁
敢想碰上二少爷的巧事。二少爷那号怪人是属鼠的,只在暗刊
里布置勾当,不会让我让熟人撞_上他。我和五铃儿一块儿去处
城北的女子学堂,发现少奶奶讲的那道石门坎儿很低,快磨开
了,只能算一条石头棱子。不过正因为低,人们不留心才容轰
挨绊,高了也就没有谁不高抬脚了。以后我常常一个人去看刘
道石门坎儿。米仓离女子学堂很近,我下了工绕过去,离得老
远老远就觉着绿盈盈的少奶奶正从大门里迈出来口我的心坪悴
直跳,喉咙让什么鬼东西堵得满满的了。
我在心里叫一声:门坎儿!
她笑着说:欺i
门坎儿在,人没了,我真想哭。下雨天,哪怕让雨淋透了
我也要去,我能听见她跪着水的叭嗒叭嗒的脚步声。有时候我
觉着,为了看看她念过书的女子学堂,少奶奶从苍河的水底下
一步一步走出来了。
五铃儿一直在攒钱。她知道曹子春在槐镇的礼拜堂里养着,
指望用这笔钱把小杂种赎出来,由她替少奶奶养育。她还打听
街角那些江湖郎中,问有没有让蓝眼珠变成黑眼珠的药,吃的
抹的贴的都行,有她就打算买。每逢这时候,我不骂她不做样
子揍她,她就明白不过来。不过明白也只明白片刻,一想不幸
的母子就马上又糊涂了口她不仅认定少奶奶活着,也认定不足
月的小杂种活着,我与她住到一间屋里才真正明白什么叫死心
眼子了。
记不清是九月初几了,总归九月是不差的。大约是秋分前
后吧,府衙在城门外的旧河湾里杀人。不是斩刑,是绞刑,跑
去看的百姓很多。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