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觉他又一次捉住了我。
我心里不痛快。
我脱曰问他:二少爷,他们凭什么用冷枪打你呢?
二少爷说:我不该活着从狱里出来。
我又大着胆r问:你是叛徒么?
他脸上的肉疤哆嗦了一下。
他反问我:你说呢?你说我是不是?
我说:不是。
他说:这话你该跟打枪的人说去。
我说:榆镇的人也信外边胡说,都瞎眼了。
他说:让人家说去吧,我本来就是不中用的人么。我要做
出常人做不来的事,倒没有人信了。他们只信我是钻狗洞子的
人。我是洋人眼里的中国人,是满人眼里的汉人,在自己人的
眼里我连个止经人也算不上了!我跟他们没话说,我有话找听
得懂的人说去,找郑长松说去。我有自己的事急着办,他们肯
留我一条命我就知足了。走着瞧吧I走着瞧吧!轻点儿掏,别
勾出洞来。
我把坎肩掏瘪了。二少爷情绪激动,从床底下拖出一口坛
子,撕去蜡纸,露出了拌匀的炸药面儿,像炒熟了的芝麻糊糊口
他命我撑着坎肩,他用小勺把炸药灌进去,瘪了的地方重新鼓
起来,我终于明白他想干什么了。可是我什么也不问,什么也
不说,他让我怎么干我就怎么干,我努着把力气要干好,干得
让他满意。几少爷用勺子刮坛子底儿,活像贪吃的孩子刮碗。他
忘厂我,也忘了他自己,他整个人掉在这件无底洞Jp一样的预谋
里’厂。
我鼻子发酸,眼睛热辣辣的。
我说:他们真是瞎了狗眼了。
二少爷不说话。
我说:二少爷,您做事要当心。
二少爷笑了笑。
我又说:二少爷,老天爷保佑您了r
他说:耳朵,回去睡吧,再见!
他把装满炸药的坎肩穿在身上,人一下子胖了,魁梧了口他
的眼睛是红的,脸上布满了亲切的笑容,已经忘了人世间的一
切痛苦和不幸。我突然想起了郑玉松那张枣红脸,血突突跳着
热起来,恨不能跟上随便什么人闯到江湖上去,干些杀人越货
的勾当】我没有想办法阻止二少爷,说不清是图什么。我可能
希望他干出惊天动地的事,彻底洗刷了自己。也可能希望他的
走给别人也给他自己带来安宁。我没想耍什么滑头,他是猫,我
是老鼠,他有他的事情要做,我也有我的事情要做,我觉着我
是成全厂他了。二少爷穿上坎肩那一刻,他在我心目中成了英
雄,他留在我眼里和心里的种种不堪的事情都烟消云散了。他
站在燃烧的火盆上,是普天之下无可比拟的人。
左角院中别的生灵算得了什么呢?】
几天之后的一个晚上,二少爷去禅房看望禁食的母亲。他
从耳房门前走过,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一个字也没有说。他
吊着的胳膊放下了,一身朴素的布衣显得很饱满,我立即明白
了将要发生的事情口我钻回小耳房,躺在床上等着。夹道里有
运石料的壮工来来往往,他们嚓嚓的脚步声一直响到后半夜。我
没有等到二少爷回院的声音,他混在从后花园折回来的壮士群
里溜走了。他躲过厂家丁和所有的人。我等他等到天明,终于
入了梦乡口我可以大大地松一口气了。
我梦见有人分开了热乎乎的两条腿:
活像一只大白鸟张开了翅膀。
这人是个女人。
不是五铃儿。
曹光汉从此无影无踪了。
4月1}日录
记不清是哪一天r。只记得田野里的早稻正在抽穗儿,大
约是阴历小满前后的一个日子吧?那一天夜里有雨,天亮了也
没有停,整天都是湿流攘的。大路本来要去槐镇的礼拜堂,准
备了雨伞和雨鞋,雨下大了没有走成。他打着伞去了古粮仓。我
有事没有去,我们在小夹道的台阶上分手。回想起来,我们没
有说一句有意思的话。他去修理剁梗机,那台机器不知哪儿出
了毛病,剁出来的火柴梗像没有切匀的萝卜条。
我说:你歇着吧,等我去了一块儿修。
他说:我先去了,你来。好,我走了。
我说:你换上雨鞋呀。
他说:热三好,我先走了。
他顺着小夹道的斜坡走了下去。为去礼拜堂,他换了洋服,
去不成了也没有换,只把洋雨靴子甩一下了。他穿上了船一样的
尖溜溜的大皮鞋,挽着裤脚,从烟袋锅里冒出来的青烟散在他
身后的雨里。他叭嗒叭嗒踩着雨水,消失在夹道的尽头。
我去正院看望老爷口他正在犯病,躺在被窝里好几天了。他
把别的仆人赶走,指名让我来陪他。我在他床前扔个蒲团,盘
腿竖下来,听他没失没脑地谈论生死。这次犯病很特别,是因
为画扇面。扇子是按他嘱咐做的,打开来足足占了一面墙。他
登着梯子在上边画了一架藤萝,不知怎么一脚踩空,差点儿从
涕一子上摔下来。摔卜来说不定会好些,没有摔着倒让他吃不厂
饭睡不着觉了。这么简简单单的件事,让他想到了死。
他躺在床!二不想动了。
他隔着窗玻璃看雨,屋檐l二挂下来的水瀑亮晃晃的跟帘子
一样,」‘香树的叶子让雨滴打出一片响声。这时候别说他,连
我的心里也空起来厂。
老爷慢悠悠地说:耳朵,我脑仁儿疼。
我说:让郎中诊诊,吃点儿正经药吧。
他掖好被子,说:没有用,我早就明白做什么都没有用。脑
仁儿揪着疼!像伸进个炭火钳子把脑芯子夹住了,浙不开了,要
疼死我沈耳朵,有些事我从七岁就开始琢磨,琢磨到今天也投
琢磨透。脑仁儿夹瘪了,我想不清楚啦I耳朵你说,人不死不
行么?
我说:老爷,这事我没想过。
他说:人死了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说:不知道。去阎罗殿陪阎王坐着吧?
他说:你胡说,你也胡弄我么?那边儿什么也没有。人死
了还能有什么?〕脑仁儿疼!耳朵,我要死了。那边是满满的一
池子墨,深得没有底,祖宗们拿活人做陪葬,是黑怕了。多少
年了,这么大一团黑压着我,让人透不过气来。耳朵我间你,我
真要去了那边,想找个就伴儿说话的,你乐意跟来么?
我坐在蒲团上,周身寒冷。
老爷说:看把你吓的,当真r了我是想让你明白,人活一
世什么都叮以不怕,唯有这件事是人人想躲又是人人躲不掉的口
我找来找去找不着个万全之策,眼看着时光就耗尽了。天啊,疼
死我r:裂’了)
他大睁着老眼,在被窝里弓起来。他不让我碰他,只让我
坐着,陪他说话闲谈。我还是禁不住浑身发冷。一想到他当真
琢磨过让我陪他落葬,像在人世间J样驯顺地伺候他,我就觉
着自已和他已经身在地狱了。火盆上的小药锅咕咕地冒着热气,
这间让雨声罩着的老屋哪还有一丝人味儿呢?i
我说:卦师说您有百岁的寿,您有享不尽的福气呢!您不
用乱想了。
他说;我有什么福气?你看我像有福的人么?我要有福曹
府就不是今天这个样子了。再说,有福没福算得了什么呢?耳
朵,你们有光汉的消息没有?
我说:没有。这一次他像是比前几次走得远了。您放心,过
一阵子他乏了,必得回来。
老爷说:我看他倒是有福的人了。
我说:他有多大福也是托您的福。
老爷叹了口气,伸着脖子要吐痰,我连忙把痰盂端过去。我
从他身上闻到一股豆腐渣的怪味儿。我觉着自己身上也有味儿。
雨下个没完没了,蒲团底下潮乎乎的,砖地浮出许多水晕,人
的骨头都发了霉了。
院子里有人践着水跑来,连廊子也不肯绕,显见有火急的
事。是炳爷,衣服和鞋袜都泅着水,眉眼发直。他打着抖说:老
爷,角院那边不好了,光汉的媳妇要生】
老爷没什么反应,眨巴着眼睛想事,过了一会儿才说:生
就生么,你怎么了?
炳爷说:才一七个足月,有凶兆I
老爷说:要死人?
炳爷说:不敢保,大的小的都不敢保i老爷,您给个话儿
吧。您不给话,奴才们吃罪不起。
老爷说:不尽心老天不饶你!别的事随它去吧,命里全都
注定了输赢了,随它去吧。
炳爷冲进雨里,老胳膊老腿上足了弦。我是蒙了,坐在蒲
团上不知道干什么好。想不到这么快就生,谁都想不到,最想
不到的是少奶奶和大路吧?本来还有一些时间耗着,琢磨着,打
着谁也不知道的种种算盘,不料悬在脑瓜顶上的剑一下子就劈
下来了。
二少爷问过我:他们怎么办?
我告诉他:只有一个办法,跑!
我说的是实话。二少爷没有因为我这么说怪罪我,我明白
他是真心在问:他们怎么办?!二少爷溜走那天晚上,他含着微
笑从我的小耳房前边走过。他一个字也没有对我讲,可是我从
他的笑容里读出了许多意思。他分明是说:我有自己的事要做,
我顾不了那么多了。我顾不了他们,顾不了家,顾不了你,我
只能顾我自己了。我是可怜虫,他们也是可怜虫,大家都是,我
不想再看见你们了,我受够了,够了!
他还说了许多意思。
我心里明白。
我静静心就没有什么不明白。
跑!二
跑啊】!
大路不可能不想到这件事。
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剑噢一下剁了过来。院子哗哗流着
的雨水越来越稠,要变成红艳艳的血水了。老爷躺着,突然哼
了一声,目光闪闪放亮。他招手让我靠近他,像阎罗招呼小鬼。
这样子我很熟。我知道他想干什么。他想吃一种不易说出口的
东西了。不是第一次听候吩咐,可是我很紧张,老爷的嘴唇哆
哆嗦嗦,我靠他越近越认定他会冷不防咬我一口。他没有咬我,
可是他差不多要了我的命。他的话像蚊子叫,轻得不能再轻,落
到我耳朵里就成了炸雷,一下子把我炸成了碎片儿。
老爷说:耳朵,我想吃胎盘。
我说:您想吃什么?
老爷说:胎盘。我孙子的胎盘。
我说:我怎么给您弄来?
老爷说;你拿个尺二的盘子上门口等着去,趁鲜活给我端
过来。慢着,给药锅加上水,把抽屉里的磨石和刀子递给我。去
吧,拿到了别耽搁,误了事我吃你!
老爷撩被子腾一下坐了起来。
他自觉着有救了。
可是我没救了。
我把盘子递给五铃儿,五铃儿转身回了上房。廊亭里坐着
大少爷和炳爷,旁边立着几个仆人。炳爷正在安排找奶妈的事,
兑镇南老仓哥儿的孩子没出满月死了,媳妇的奶包憋得出火,让
迁紧把她请来。大少爷很镇静,一边用小葫芦灌酒,一边问年
岁大的女仆,不足月的孩子能不能活下来?女仆们支支吾吾,没
育敢说话,倒是炳爷插嘴说:七活八不活,就看母子俩的命了。
正说着,上房里哇一声叫开了。
听得出是个有劲儿的孩子。
哭声压住了雨声。
水塘里的雨泡儿像翻花一样。
炳爷唤他老伴儿:老婆子,儿子闺女?3
上房里没人应。
孩子的哭声太大了。
不一会儿,五铃儿端着盘子出现在上房台阶上。我没注意
盘子里的东西,我注意五铃儿的脸。她脸色惨白,像受了惊的
兔子一样。有那么一眨眼的工夫,我想跑,想神不知鬼不觉地
溜掉。可是我浑身上下软极了。我见五铃儿顶着雨往廊亭走,连
忙冲出去迎她,我们俩在甫路中间停一「来,像呆子,就那么在
雨里站着。
我小声问;怎么样?
她不答我,咧着嘴要哭的样子。
炳爷在廊亭里叫她;五铃儿,闺女小子?
五铃儿大声说:男孩儿】
廊亭里轰一声,仆人们先喜开了。我接过盘子,转身的时
候听到五铃儿轻轻说:蓝的。我听到她叭嗒叭嗒往上房跑去。蓝
的!我往正院走的时候整个人像踩在雾上,四周什么声音也没
有了。
廊亭里的大少爷很高兴,好像他自己得了儿子。仆人们纷
纷抢到我前边,丢禅房和正房给主子们报信儿。我晕了,出了
角院的门就顺着夹道往南走,走到门楼才大吃一惊,连忙又往
回走。
家丁问我:端着什么呢?
我说:肉。
家了说:我当是猪心呢I
我说:人心以
雨水落在那个东西上,在盘子里积了水,红红的。那东西
很像肉饼,碗口大小,有案板那么厚,拖着一条一尺来长的尾
巴。它像一只山里的要么是水里的活物,没有眼没有脚,不知
道怎么一弄会突然地动起来。
老爷正在撅着胡子磨刀。
小药锅敞着盖儿,黑油油的老汤乱滚乱翻,冒着腥乎乎的
热气口我把盆子搁在桌上。老爷用八行笺擦净了刀子,用刀子
拨拨,让胎盘翻了一个身。
我说:让卦师说中了,是男孩儿。
老爷说:报过信儿了。洗了?
我说:没洗。
他说:没洗好。你手净么?
我说:净。
他说:你来切,切成丝,切成肚丝那样。你先到餐堂给我
配一碗佐料来,别忘了放虾油和辣椒酱,有新鲜的香菜撕几棵。
去吧,不着急,咱们慢慢来。
老爷搓着手,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去餐堂的路上,我想跑。
从餐堂回来,我又想到跑。跑!!整整一下午,我为老爷切丝,
脑袋里空空的,只跳着两个字:蓝的!我当然明白蓝的是什么,
只是不敢往远处想,一想后脖梗就凉哩噢的,觉得落下来的剑
刃朝着自己追过来了口
老爷想测着吃,胎盘的肉太硬,测不熟,只好煮,煮义煮
不软,老爷就捏着筷·子朝我发火,朝小药锅发火。不软他也想
吃,只能眼巴巴看着药锅的热气,一边咽口水一边等着开水把
胎盘丝滚烂。炳爷来过一次,大少爷来过两次,都让心急火燎
的老爷轰出去了。
大少爷的脸是紫颜色,这是从未有过的情景。他腔子里的
血轻轻一碰会从两只眼睛里喷出来。我不敢看他。我用小刀认
真切丝,恨自己不能切得像头发一般细。我脑袋乱哄哄想不成
别的事啦!
我觉着落着雨的天一点儿点儿塌下来了。
老爷闭着眼猜嚼胎盘,软了,他高兴了。
我认定睁开眼来,他会吃人!
他会咯吱咯吱地吃了我。
我在白日梦里撒腿飞奔l
我逃了。
老爷说:你尝尝。
我尝尝。
香!!
香死啦」
老爷说:我出汗了。
我说:您脱了衣服再吃。
老爷吃得满头大汗。
我为他扇扇子。
我在白日梦里飞了起来。
天塌下来了。
4月I1日录
曹宅在雨天里很安静。雨声很大,听不到有人走动,也听
不到说话声。我陪着老爷吃胎盘,一直吃到天渐渐暗下来。最
后,老爷把汤也喝尽了。我从老爷屋里走出来的时候,突然觉
出四周这么静静的真让人害怕。我钻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