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就死了,接着种接着生,就不信生不出一个中人意的来。让
河禁挡在外边这些天,他把开在外边的曹家买卖梳理了一通,把
好几本糊涂帐打顺了,不封河他还坐不稳这个屁股呢了他也不
为二少爷担心,用他的话说,光汉口袋里的钱还没花完,人家
不着急,咱急什么?况且,急也没用,等着就是了。
曹府的大节没过好,大少爷张落着,要让十五的灯节热闹
一下。他从纸场的库里批出大捆的竹纸,赔钱分给佃户,让各
家老少们由着性子糊灯。生怕凑不出声势,又让佣人们抬出成
筐的蜡烛,在门楼外的台阶上分送了。十五一到,天还亮着就
有孩子拎着手灯在街里跑,一见星星,屋檐下的瓦灯也一盏盏
亮起来。乌河边聚着三三两两的人影,等着曹家的大队人马来
放河灯。炳爷让我去河边看看风势和水势,我去看了,小北风,
没有逆水,浪不扫岸,简直是老天特意安排的天象了。
前院和正院,聚满了糊灯的家丁和佣人口
五铃儿取了竹坯和竹纸,用碗装了一些浆糊,说少奶奶在
屋里闷得慌,想试着糊一朵荷花。
子夜前,曹家的人聚到餐堂里吃元宵。老爷太太在,大少
爷领着妻妾也在,坐在首桌上的外人只有大路。元宵煮好前一
刻,炳奶和五铃儿扶着少奶奶来了。这是我多日来第一次离这
么近看到她。她胖了,白了,脸上淡淡的笑容令人吃惊。她行
过礼,低着眉头坐下来。大少爷的妻妾凑过去低声寒暄,味味
地笑着。
一个说:几个月了?
一个说;三个月,是么?
一个说:身条子真好,看不出I
一个说:是光汉养伤时候怀的吧?妹子你当心,多吃蜜,多
吃鱼皮,不然孩子长火烧记,像他爸。
少奶奶不说话,抿着嘴,含了一点儿笑意。元宵盆端上来,
热气立即把桌子笼罩了。我立在柱子后头,发现当别人都笑着
看大路夹元宵的怪样时,少奶奶的脸阴了下去,她抬眼时碰上
我的目光,立刻把脸转开了。我换了另一根柱子,继续盯着她
看。我闹不清自己要干什么,只觉着这么下去,能看出那笑容
背后的东西来。
老爷气色很好,喻着嘴用力吹一颗烫元宵。
夫人含着口,半个元宵像是永远也嚼不完了。
大少爷向各位说着开心的吉利话。桌上的人不大笑,桌下
的仆人们倒偷偷地笑起来没够了。
我没听见他说什么。
我看少奶奶。她红红的小口将白白的元宵咬住,两排碎牙
在热气里闪闪发亮。元宵一卷,让她薄薄的红唇淹进去了。我
在心里叫唤:天呀!
这时候,大路说出了莫名其妙的话。
他说:曹老爷,我喜欢你们一家人。
又说:我,就是我,想我的妈妈了。
一桌人静了,都看着他。
大少爷说:路先生,你是打算回国吗?
大路说:是。是。我喜欢你们。我要回去!
他很紧张,筷子一滑,元宵滚到地上。他想找,我连忙窜
过去,一伸手把烂元宵挠走了二他的大鼻子上渗着汗珠,脸和
脖子都是红的。大少爷往他碗里夹小菜,样子很客气。席上人
都不吭声,少奶奶看着自己的碗。
大少爷说;你是光汉雇来的,他不在家,我们也不好放你
走,我弟弟的脾气你是知道的。这事等他回来再说,你看行不
行?
大路听得似懂非懂,想说什么说不出,匆忙地说出一串洋
话。他马上又明白别人听不懂,窘得又叹息又摇头,肩膀耸得
像个傻瓜。少奶奶用洋话问了句什么。大路一愣,很快就打着
手势认真地说起来。大路和少奶奶谁也不看着谁,大部分时间
都盯着装元宵的大瓷盆。翻译的时候,少奶奶很恭敬地看着老
爷,口气很雅。
她说:路先生是说工人们对机器已经熟悉了,离了他没有
一点儿关系。他说他母亲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他不能长期
离开老人。路先生请您帮助他,让他能早点儿离开榆镇。他说
他晚上经常睡不着觉,老想这件事。
老爷轻轻点头,看看大少爷。
大少爷说:父亲,您看呢?
老爷说:难得他有这份儿孝心,随他吧。
人路好像听懂了,可少奶奶还是译给他听。俩人丢一下旁人,
你一句我一句地说起来。我听不懂,可是我比旁人清楚,他们
在趁机说一些别的事。句子很短,说得不紧不慢,骨子里却很
急。少奶奶首先停下来,恭敬她微笑地看着老爷口
她说:璐先生说他母亲只有他一个儿子。
她看一眼大路,顿了一会儿。
又说:路先生说他一辈子也忘不了这里的人。不过,他想
早点儿回家,越快越好,如果方便,他明天就想离开这里。他
说的就这些,没了。
大路听出不完全是他的意思,只能忍着。
他说:我,就是我,喜欢你们!
老爷说:走就走吧,火柴场本来就是光汉手里的玩意儿,让
你跟着受累实在亏得慌。光满你给他安排一下。时候不早了,穿
暖和点儿,到河边放灯去。
夫人说;玉楠,你就不要去了,小心受凉。
大家离席的时候先给长辈让路,老爷在少奶奶跟前停下,很
器重地打量她一番。
老爷说:你帮着光汉做事有一套,想不到还会着一口法国
话,嫁给我们光汉真屈了你了。
少奶奶说:是英文。
老爷说:我知道,总归不是中国人嘴里的。炳奶f炳奶!你
们小心给我伺候着,出了毛病就对不起郑家了。
夫人不等老爷说完,_已缓缓地走出餐堂。
院子里正给河灯试蜡烛,一盏盏像亮起了满天的星星。乌
河那边响着高一声低一声的欢呼,镇子里的人已经等得不耐烦
了。少奶奶叫住我,说她糊了一盏荷花灯,让我替她放到乌河
里去。我们一起往左角院走。少奶奶和五铃儿在前边,我和大
路在后边。炳奶不知让炳爷招去做什么,一时没有跟上来。
路上我和五铃儿沉默着,听少奶奶和大路隔着夜色说一些我们
听不懂的话。那些话的口气模糊不清,不知是谈天气,还是掏
心窝子。他们话里的意思总不会像他们的外表那样随随便便,他
们随便的样子是做出来给外人看的。这瞒得了五铃儿,瞒不了
我。来到廊亭,我知趣地紧走几步,超到少奶奶前边,她果然
就势站了下来。
她说:五铃儿,你领耳朵拿灯去。
我在屋里故意磨蹭,让五铃儿找线加固灯架子。灯糊得确
实好,三朵荷花让竹坯和竹托支起来,两朵盛开,一朵含苞,粗
粗的大白蜡插在竹签子上,足能燃到让花灯漂出五里地t我掂
量时间差不多了,就端着灯出来。少奶奶和大路在廊亭里站着,
隔着石桌,一动不动,一声不吭,该说的话似乎已经说过了。
我说:花苞这边太沉,下水可别翻了。
五铃儿说:翻不了,把签子挪挪。
我说:试试看吧!
我把花灯摆上石桌,跟大路要火柴,大路不动,好像没听
见。我又招呼他一次,他才把火柴递给我。我点燃蜡烛,让大
家凑近了看看,我一下子发现少奶奶的眼里含着泪光,忙说挺
好挺好,一口气把灯火吹熄了。我和大路向外走,我能听见大
路压低声音呼了少奶奶一句,像道个珍重,也像道别。我心里
酸溜溜的,觉得这一切都让我奇怪,更让我震动。
少奶奶说:耳朵,灯下了水你跟它走走,别让它挂在岸上,
能送多远送多远l我的福气和缘分在它身上,别让它翻在家门
口,要翻让它翻到下游去。耳朵,替我送送它,你要上心呀w
我说:哎!您回屋去吧。
黑灯瞎火的;我的眼也湿了。来到乌河岸边,河里的灯已
经满了槽,像一群萤火虫慢慢往下飞。我和大路在一处避静的
水湾把荷花灯放下去,沿着河岸送它。它常常拢到岸边来,打
着转不想走,大路伸着长胳膊一次次推它的底座,鞋和裤腿都
湿了。我找了一根长竹竿,一边走一边拨它,让它永远离岸远
远地漂荡,想停也停不住。前后全是灯,有一些翻了,还有一
些无人照料的歇在河边,蜡烛将要燃尽,另有一些灯干脆就在
河心烧起来了。
我们送着少奶奶的荷花灯一直往下走,过了屠场,水渐渐
急J’。在乌河扎入琼岭峡谷的地方,静静的河水突然奔腾起来,
发出占阵阵啸声。荷花灯竞然没有翻,流星一样射出去,很快
就没有踪影了。
我说:完了,回家吧。
大路说:完了。完了口
他站在岸边点了一支舌茄。
他把雪茄抽完我们才往镇子里走。
我们站在那么,呆着,数着。
一共翻了四十六盏灯口
荷花灯翻在前边了。
4月3日录
我做惯了白口梦,可是我做梦也没想到曹家会提拔我做火
柴场的管事。这种美差别的奴仆连想也不敢想,再说我过了年
才十几岁,在榆镇的佃户眼里差不多只能算个黄口小儿。我嘴
上不说,心里很快活,觉着自己活得总算有一套宇。
那夭大少爷把我叫过去,眼神儿跟往常就不一样,很器重,
很上心,还要把这些意思告诉我,让今呢白他是多声瞧得起我·
我不能不感恩,他话一出口,我扑通、一声就跪下来。我叩疼了
脑门儿。
我说:谢大少爷了工
他说:路先生要走,光汉在外边不着象,七他媳妇又带着身
子。我和炳爷商量来商量去,找不着比你更合适的人。你岁。数
小,心眼儿可不小,好好干吧。趁路先生没走这几夭,你把火
柴场一五一十接过来,干好干坏没关系,上心就行了。你的月
银长到六两。路先生一走,你搬到他屋里住去。缺什么跟炳爷
说,往后下手的杂活你不用千了,有人干。你看行吗?
我不动声色,叩头。
我说:老爷有时候用我,我怕别人不行。
他说:老爷招呼你除外,换了别人谁也不放心。好在不费
大事,你两头顾着就行了。
我离开大少爷的时候,心里一朵接一朵开花儿,眼看着出
头之日扑过来,躲都没法躲。我躺在小耳房里总也睡不着,想
我再去柳镇时人们会怎么看我,觉着我大概是应当换一副做人
的样子了。
我太得意,把左角院的混沌事丢在脑后,一心扎到火柴场
办交接。我走路昂着头,自己把自己当了主人。我不在意大路
的沉默。他在古粮仓胭趾,在少奶奶往日常用的躺椅上靠下来,
用胳膊挡着额头,看他把少奶奶拎起来的地方,也看他与少奶
奶撞翻了插板架子的地方。我猜到他在做什么,可是这都挡不
住我心里那份高兴。
我是曹家火柴场独一无二的管事了!
我】j
我高兴得太早啦。
正月十九傍晚,曹府门楼前停了一抬小轿,客人躲躲闪闪
的很蹊跷,但是有人认出了轿夫里有县衙的捕快。客人不久便
匆匆离去了。曹府里灯火通明,各院的人来来回回地串着走,下
人们闹不清出了什么事口少奶奶也被惊动,由五铃儿提着灯领
到正院那边去。天快亮的时候,炳爷来敲耳房的门,说大少爷
在厅堂里等着,让我快去。。我问什么事,他说别间,去就知道
’厂。
我}1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
我一下子想到了大路和少奶奶。
我想不出通奸的卜场。
会出人命么?
我不敢在心里问下去。
厅堂里只有大少爷一个人。他坐在老爷平时坐的地方,恐
怕一夜没睡了,肿着眼,强打精神,见我进屋立即挺直了腰板,
做出万事不愁的豁达样子。
他说:来了?坐。
我不坐。
他说:坐吧,你是管事了口
我坐下来。
他说:耳朵,你说老爷对你怎么样?
我说;我报答不完。
他说:耳朵,我对你怎么样?
我说:我都记在心里了。
他说:耳朵,你对我们怎么样?
我说:我是这屋地上的一块砖。
他点点头,掏出小酒葫芦抿了一嘴。
他说:你有没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们?
我说:没有。
他说;你再想想。
我说:没有。有,让雷击我。
我连眼皮都不眨,偷偷用手指头拧自己的胯口我怕我忍不
住,让身上的血挤到脸上去。大少爷盯着我的眼睛,我没事儿
似地迎着,他撑不住长叹了一声口
他说:光汉让巡防营抓去了。
我脑袋里嗡的一声,心说毁了I不过我心里的另一块石头
却轻飘飘地落了地。没有眼前的危险,至少左角院暂时没有祸
事了。
大少爷说:光汉可能跟蓝巾会有瓜葛,他留洋回来一直有
你跟着,你一点儿不知道么?
我说:他跟大舅子处得不赖,别的我不清楚。
他说:郑玉松是什么人,你知道么?
我说:不知道。他不是包销土产的商人么?
他说:光汉偷偷摸摸做了哪些事,你知道多少说多少。瞒
着也没有用,弄不好他的脑袋要搬家了,我还蒙在鼓里l你要
瞒着,对得起我吗?!
他的眼光一下子凶了,很少见。
我琢磨要不要给他跪下来。
要不要说出炸药的事。
我跪下了。
炸药的事,我没说。
我说了点药面的事。
说了上吊的事。
大少爷没听完脸就白了。
他说:丢人现眼的东西呀工
我说:您不间,这事儿我让它烂在肚子里!二少爷是可怜
人,您就别怪罪了〕
他说:耳朵你是好样的,我替老爷求你一件事。
我说:让我死我就死去I
他说;曹家往后忘不了你。
我一听,心不知怎么凉起来,接着就哆嗦了。我担心了半
天的祸事,到头来砸在了我的脑瓜顶上。我做不够的白日梦里
空空的,什么也没有了。事后我知道,正月十九赶来密报的人,
是县署的一个巡检官,是大少爷岳父那边的私交。他们将事情
做了安排,我给人家拿过去,当了一枚可留可弃的棋子儿了。
第二天,巡防营一个哨官领来十几个兵,搜查火柴场,也
搜查二少爷的宅邸。依照布置,大家一块儿演戏。搜查的结果
是用小瓶子将每一样药料都装一点儿,然后用快枪当扁担,挑
走了几箩火柴,在曹府里边连戏也不肯演,直接钻进餐堂大吃
大喝,根本没踏左角院的台,阶。我演我的角儿,穿了新衣服到
各处去道别。
少奶奶腿肿,炳奶不让她下地。我跪在堂间,面朝卧间,隔
着花档说话。她的身子隐在帐子里,脸模模糊糊,声音是清楚
的。
她说:耳朵,你珍重。
我说:您有话跟二少爷说么?
她说;让他爱惜身子。
我说;还有么?
她半天不吭声,我等着。我喜欢这屋里的香气,想多呆一
会儿。我觉得我八成是回不来了。
她说:家里的事不用告诉他,免他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