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我不知道。
他说:她想干什么?
我说:你说她想干什么】
他说:我怎么知道?
我说:你知道】
我突然恨他,恨得牙痒。我以为全是因为他,把少奶奶逼
上绝路了。少奶奶对不住二少爷,八成是良心上过不去,不得
不找个法子来作践自己I他还问怎么回事,让人怎么能不恨他l
我觉着他要算个人,趁早去水塘里站着冻冰好了,趁早去寻死
好一厂J
我有许多话要骂出来,可一个字也吐不出,舌头像个秤花
一样含在嘴里,很沉,噎得慌。我吃力地踱回小耳房,把棉袍
和内衣一层层剥厂来,屋里冷,被筒里也冷,我记起在冰水里
是多么暖和。我甚至后悔不该叫醒大路,那样的话我可以和少
奶奶一块儿在水里冻着,直到把两个人冻成了一个人。至少回
到岸上来,横着把她抱走的不是他,而是我。我抱着少奶奶在
冬夜里走,俩人都粘着冰,这是我没有尽头的梦里从未有过的
美景了!
大路把他屋里的火盆给我端过来,拉个竹凳坐‘厂,没有要
走的意思。我看出他有话要说,就等着他。他叼着烟斗,一副
很害怕很慌张的样子。我琢磨他要说出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不
料一开口,还是那句老话〕
他说:耳朵,怎么回事?
我闭上眼,不理他了。
我没想到他比我想得远。
他懂女人。
毕竟是做过孽的人了。
找懂什么?
狗屁不懂a
种子已经悄悄发芽儿了。
4月1录
少奶奶激了冰水,本想抗过去,最终是发了热,躺在花格
子大床上有了抽风的凶兆。五铃儿一直满着我和大路,不说少
奶奶的情况不好,也不说好,只说在被子里暖着,徽得动。挨
到节骨眼儿上,她毛了,红着眼圈找到我,说少奶奶像是不行
了。
我说:你早干什么来着?
她说:她不想惊动郎中。
我说:有本事你接着瞒,哭什么?
她说:你也怪我?角院里又不是我一个人〕你们于什么去
了?少奶奶不让你们进屋你们就不进,你们心上有她吗?耳朵
哥,我实在是没法子了!
我去、厂上房,见少奶奶已经昏迷。不知哪儿来的一股气顶
在心上,抬手就喂子五铃儿一个大嘴巴。五铃儿刚哭出声,连
忙自己忍住,哀求地望着我。我撒腿往外跑,没绕廊子,从草
地和柏树墙上窜了过去,大路正从下房里出来,隔着水塘奇怪
地看着我。我怕他跑到少奶奶床边凑热闹,让进院的外人撞上,
就大声说:回屋去j
他不明白我什么意思。
我说:她哥哥来了!
我随口一句话让他钻回了屋子。
他心虚得不行啦。
我先找到炳爷,然后随;L他到镇街里唤郎中,镇里人看我
们一老一少屁滚尿流地在街上走,都闹不明白曹府里出了什么
事。郎巾祖L}是曹家的佃户,差不多算是府医的角色,除了
为乡人看病,他对曹府是随叫随到,一点儿不能马虎的。好在
太太信佛不信药,老爷信药不信医,用他的节骨眼儿不多,倒
是下人们大病小病不断地招呼他。郎中有些疲了,一听是少奶
奶得了急症,免不了有些惊惶失措,不由他不郑重起来。
这郎中果真不含糊,头一下子诊出了少奶奶有寒,二一下
子诊出了少奶奶有孕。我和炳爷在左角院的廊亭里候着,见炳
奶领着郎中出来。郎中抬着袍袖擦汗,炳奶的核桃脸喜气洋洋,
举着药方说:有了!有了里
炳爷说:什么有了?
炳奶说:肚子有了了
炳爷说:别诊差了吧?
炳奶说:他搭脉搭差了,我摸能摸差了?l差不了l小姑奶
奶自己怀了还昏着头不知道,我也老糊徐了,只道她身条儿比
别人好,就一点儿没看出来。你快告诉老爷,我找太太说去夕盼
她胎火里走阳气,曹家好歹算是有后了。耳朵,看好了门,这
院子谁也不准进t
郎中乐不出来,一边走一边对炳爷叹气。他说:我开了验
方,又驱寒又固胎,哪一头儿也没法舍。倘若药气冲撞了,这
罪过我是担待不住了。
炳爷说:你不开方,出了事也归你。
郎中说:说的是呢。
郎中又举袖子擦汗,尖胡须抖得像耗子尾巴。我送他们出
去,停在角院门口,按炳奶的盼咐守着。时Tb'不长,从正院里
探头探脑地出来几个佣人和厨子,他们问我;出什么事了?
我说:死人了。
又问:谁死了?
我说:该死的死了!还间么?
我把院门闭紧,想回耳房歇着去,走到门口又改了主意,_良
奔了大路的下房。大路背靠床柱蹲着,在装了火油的大海碗里
洗一根从机器上拆回来的钢轴,半尺来长,有大拇指那么粗,碰
着碗沿丁’当直响。他知道我迸来,也不看我,好像是怕我跟他
说话。
我说:她有了二
他不明白我的意思。
我说:她怀__L了。
他说:什么?
我说:郑玉楠肚子里有孩子了!
我在白己的肚皮上打个手势,他总算听明白,接着洗袖,过
一会儿才停下来,有点儿发呆。火盆燃着,可还是不暖和。大
路把轴擦净,又把大海碗挪到屋子中间,擦一根火柴把剩下的
残油,点着了。
我凑过去在火苗子上烤手。
我说:她自己都不知道。
大路说:谁不知道?
我说:少奶奶自己不知道。
大路看着慢慢矮下去的火苗子出了神几。他张着两只油手,
不知道该做什么,像作坊里做不成事又不甘心的老陶匠。他自
言自语,都是洋话。我看他没什么跟我说的,我自己也找不着
什么跟他说,就往外走。
他说:耳朵,晚上给我烧水。
我说:知道了。
他抱住脑袋蹲着,火苗儿差不多要舔着他低垂的大鼻子。回
到耳房,我躺在竹床上想事。我没弄清泡水塘和怀孩子之间有
什么联系。一个十六岁的见识有限的人,想不到那一层,没有
经验,也没有胆量。我以为少奶奶要是知道有孕,就不会做出
泡水塘的莽撞事。我琢磨她良心上对不住二少爷,扎水塘是寻
死,可又下不了狠心,只能给自己落个作践。如今怀了孩子,想
糟害自己就不能不掂量掂量了。我一点儿也不怀疑那孩子是二
少爷的种。我知道大路偷过她,可是我压根儿也没觉得这么别
别扭扭的一次半次能让曹家的媳妇怀上一个洋人的种!我怎么
就想不到这一层,只有天知道。
大路惶惶的样子,我也没看透。我觉着他是害怕少奶奶眼
里的死气。我赶着去告诉他少奶奶怀孕的事,是想安慰他,让
他松下心来,别担忧少奶奶再做傻事。我的另一层意思也是告
诉他,别打歪主意了,够了,我完全不知道这洋人的心里早就
一点儿一点地有了底数,他愁的那些事我还一点儿没摸边儿呢!
让我一下子弄明白的,是药。
炳爷让老爷读了郎中开的药方,然后给我拿去,让我别喘
气,跑一趟柳镇的药铺,说家里存的药不全。我去告诉大路,万
一回来晚了,让他找别人烧洗澡水。
他说:等等我,咱们一块儿走。
他已经披挂好了,要去槐镇的礼拜堂。这时候去拜上帝,也
没什么可奇怪,跟地上的没话说,跟天上的总不能也没话说。他
的化不开的愁,我觉着是遭了报应了,外国的神要是不来搭救,
看不出谁还有什么办法。路上,大路一次次回头看山下的盆地,
走得很慢,脸上装出来的笑容苦哈哈的。翻过琼岭,步子就快
r,没有话,只逃似地急匆匆地赶路。
我们在柳镇的码头分手,我说我抓好了药在老地方等他。他
没说什么,拍拍我的脑袋,在东街的路日回过头来,朝我笑笑,
还在装,笑与哭差不多了。
他知道上帝正等着臭骂他一顿呢!
我坐在药铺的硬木椅上,看掌柜的一样一样抓药。我惦记
着少奶奶的病,想着想着她就在白日梦里朝我走过来,抓住我
一只手搁在她肚子上。
我说:里边是谁?
她说:你摸摸看。
掌柜的在柜台上叩秤盘,吓了我一跳。我突然记起上一次
为少奶奶抓药的情景,也是在想什么事,让叩秤盘的声音一下
子打断了。上次少奶奶没病,可又抓药又吃药,这次有病,还
瞒着拖着,怎么回事呢?
她说:你摸摸看。
我说:我摸啦?摸啦J
我摸到了一颗头,把头朝自己转过来,恍恍惚惚觉着应当
看到一张脸,结果真的看到了,是大路,少奶奶在我耳边味味
笑,大路也笑了。
掌柜的说;你笑什么呢?
我说:没笑什么。谁笑了?
他说:你们主子里哪个添喜了?
我说:不知道。让我抓药我就抓药,我不问。
他说:上回抓的药管用不管月?
我说:我又没吃我怎么知道?!
他说:谁吃了?
我说:一个老妈子的干闺女吃了。
他说:打下来没有?
我说:打什么?
他说:打胎呀l
我说:她们外乡人,药吃上没吃上都难说。
他说:我琢磨是你相好给吃了呢里
我说:编排曹府的人,你当心!
他说:掌嘴掌嘴!我哪儿敢呀!放心,我不敢,我就指望
你们曹家买我的药呢。回去告诉你们老爷,北边的干茸片子来
货了,要不要的我都给他留着!
我说:您别客气。
我去老福居的茶馆喝茶,隔着窗户看那些在码头上走来走
去的巡防营,封河封了这么久,兵们还是个个满脸杀气,不错
眼珠儿地等着宰人。
我觉着我不仅是天下第一个傻瓜,还是天下第一个该宰的
人。跟打雷差不多,在药铺闲聊时脑子里有闪电呼拉一亮,接
下来便是狂风暴雨。药,火柴,水塘,冰,肚子,黄毛,蓝眼
睛,一切都有了联系。我只是想不清少奶奶和二少爷之间出了
什么事,可是我差不多想明白少奶奶与洋人之间的事了。大路
把少奶奶拎进了烘房,使两个人做了伤天害理的勾当,如今他
们是走投无路,成了天打五雷轰的没处躲没处藏的人了,
少奶奶近来作践自己,是救着自己呢】大路不只在女人的
眼里看见死气,恐怕也在自家身上嗅出死气来了。我想他一路
上硬撑出来的笑容和他频频地望着盆地的样子,越想越不妙。赵
管事给干干脆脆地打死那天,他踩着管事滴下来的血走到街上,
一向清朗的蓝眼睛恍惚了。当天夜里,他又用这双眼目睹了把
自己丢进冰水的女人,他罪孽深重的心在那一刻也浸了冰水。我
料定他要绕开逼过来的死气,他想逃跑!
洋人要跑!
狗杂种要跑里
我从老福居的茶馆窜了出去。
福居说:耳朵,找你钱!
我说:一下回用i
我穿过码头,穿过东街,马一样在去槐镇的土道上跑。我
猜度马神甫已经把大路送上教船,在封着兵船的苍河上大摇大
摆地顺水而下了。
我跑出一片枯树林,突然发现大路正闷着头走过来。我站
住了,他发现了我,也站住了。他挎着教民的面包房烘的大面
包圈,叼着烟袋锅。他脸色平静,看来是在上帝那儿得到宽心
话了。
他说:你?
我说:我等烦了,来接你。
他说:跑什么?
我说:我着急。
他说:急什么?
我答不出,脸很热。我们站了一会儿,他先走,我振
走。我怪自己荒唐,生怕他看出我的意思来。他问我吃不吃面
包,我说不吃,他就不再说话,在前边走得很急,比逃的速度
都快了。太阳落山的时候,我们正沿着琼岭的山道往盆地里走,
他慢下来,最后停了脚。他看着西边的落日头出了神儿。我也
出了神儿,我记起了秋天那个日子,少奶奶在残阳里火苗子一
样燃起来口
大路咕咯了半句洋话。
我一下子就明白他说给谁听互
少奶奶如果有缘,会听见他的意思了。
什么意思呢?
我听不懂。
没人懂。
4月2日录
正月十一苍河解禁,正月十三大少爷曹光满回到榆镇了。他
带回许多年货,大包小包有几十种。分到少奶奶这边的有几匹
绸缎,其中一匹是那种湖绿色;还有一座洋木吊钟,有佛盒那
么大,每到一个时辰就叫起来,声音像是布谷。大路得了一盒
子洋烟和一把洋伞。烟是地道的雪茄,大路一见就把烟袋锅丢
了。伞是黑的,拢起来瘦瘦的样子,刚好顶个拐杖,他拄着它
在下房那么窄的地方踱来踱去,后来干脆拄到街上去了。他脸
上有寻开心的意思,要自己跟自己闹着玩儿玩儿。镇里人跟他
熟犷,见他大冬天撑把伞,棉袍子鼓鼓囊囊像个笨熊,都迎着
脸笑他口孩子们牵起他棉袍的后襟,跟着来来去去,像为他托
着一条大尾巴。他很久没有这样快活了。
五铃儿得了一条绣花手绢。
我得了一条案板那么大的白毛巾。
五铃儿说:咱俩换换。
我说;为什么?
她说:我头油多,想蒙枕头。
我说:不换。我给你了。
她说:行,以后拿别的还你。
她嘴上不多说,拿眼睛谢我,抽了毛巾便走。近日她懂事
了不少口自从曹家知道少奶奶有了孕,求仙打卦,认定那腹里
是个公子,左角院一夜间金贵了。炳奶奉了太太的旨意,搬到
少奶奶的屋里,与五铃儿‘同宿在隔间,昼夜里轮换着伺候。炳
奶是细心人,少奶奶的一举一动都在她眼里边装着。少奶奶迈
门坎儿,五铃儿要忘了扶,老人开口就是一顿数落,不像老奴
才,倒像冷脸的婆婆。少奶奶做不了自己的主,五铃儿也跟着
惨了。
大路也惨了口不便到廊亭里坐着,只能隔着水塘远远地看
上房那边的影了,看也不方便,还要摆着看鱼看水的架势,不
时地往里丢个石子儿瓦块。不过看也没有用。少奶奶很少出门,
那张俊白的脸蛋子仿佛消失了。我躲在耳房里,隔着窗户看大
路。他还是穿着洋装精神些,穿着厚棉袍显得又蠢又可怜,发
呆I
他用棉袍的袖子不经意地蹭鼻子尖儿,把冻出来的鼻涕水
儿抹掉。他要穿洋装可做不出这种事。他袖着两只手的样子跟
炳爷跟愉镇的所有男人没两样,,他自己怕是也要认不出自己是
哪J耘来的货色了口
我可怜他,也可怜我自己。我盼着能在太阳光里看见少奶
奶的笑容,盼着她的脸和她的心一块儿静下来,松下来。我总
在白日梦里问她:少奶奶,你怎样了?
大路怕的是她眼里蒙着的一层死气。
我怕什么,我想不清楚。
大少爷一回来,给死气沉沉的曹府添了活气。他走路带着
风,挺腰抬眼,好像什么倒霉事都没发生过。第九个孩子死了,
死了就死了,接着种接着生,就不信生不出一个中人意的来。让
河禁挡在外边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