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的头!
他的头挂得到处都是,满世界了。
我看着它们无话可说。
我的白日梦里多了血淋淋的头。
梦里的活人都被淹住了。
我说:你疼么?
头说:我舒服着呢!
那彪猛的汉,子笑啦。
自从有了那处院子,二少爷经常很晚才回家,有时干脆就
住在那儿了。守夜的人由两个增加到三个,他还是不放心。他
怕失火。让人把调药间的窗户堵上,只留巴掌大的一条洋玻璃。
后来,他把调药间与小院子中间的那个门也堵。上了,只在一人
来高的地方留个脸盘大的小门,胳膊勉强能伸过去,他在调药
间门口砌了拐墙;在院子那边砌了几个鸡窝样的东西,装炭粉
口袋的硝粉口袋。仍旧不放心。他弄来许多大大小小的缸,把
他的希罕东西放进去,大缸扣小缸,把它们捂严了。
他的调药间谁也不让进。早晨,他拎着装好药糊的木桶走
出来,把它们倒在木槽子里,用插板试几次,看看合适就不管
r。他锁上药间的门,从火柴公社的牌子底下走出去,绕过石
台子,走进西墙根那边的院子,把门反着插上。没人招呼他,他
能一夭不出来。有时候给他送过饭去他也不开门,人们就把饭
碗搁在门口的地上。哪怕是少奶奶过去跟他说话,他也只拉开
一条门缝,先说:火!小心火!他的白脸在眼皮底下的那一块
肉皮会抽个不停,好像大火已经烧起来,已经烧疼他了。
我不得不经常去拍他的门。
他说:火】小心火Z
我说;大路找你。
或者说:少奶奶找你。
他说:什么事?
我说:药糊调稠了。
要么说:取货的人来了。
他锁上门,跟我绕到前边去。他一边走一边拍打衣服,拍
打鞋袜。他的脸苍白,缩着脖子‘这样子让我也跟着害怕,怕
遇上突然从天上掉下来的倒霉事。
我不知他怕什么。
我只想到和点药面、吊脖子有关的怪事。
我以为他在弄一些古怪的新花样儿。
老坎儿和老荒儿已经回到火柴场干原先的活儿。人们问老
荒儿二少爷整天在干什么,这个半痴子说二少爷在配药面,要
造一种黑火苗的火柴,还要造一种紫火苗的火柴。他的话没人
当真,可是人都不疑心二少爷做的事和火柴有关。大路也不怀
疑。大路不怀疑多半是因为太大意了。挨着火柴场配炸药,这
是疯子才能做出的事。
大路不认为二少爷是疯子。
他顶多觉得阔少爷的脾气有点儿怪。
他已经不大注意二少爷。他对主人做什么事情根本不上心。
如果让我在火柴场挑一个疯子,我肯定不挑二少爷,我要挑这
个蓝眼珠大鼻子的洋人:他的眼神儿一天到晚缠着少奶奶。他
真是疯了!
二少爷的眼神儿硬。
他不硬。
他僵。
他的眼神儿像一只羊羔子。
他这样看人。
你看像什么?
老狼?!
他就是一只狼!
我早就看出来了。
我也是狼。
我想要了这个洋人的命!
我承认。
这是嫉妒。
明显的事情何必说出来?
孩子你不聪明。
3月24日录
二少爷事先交代,让我第二天早晨起来跟他去做一件要紧
的事情,不要对外人说。我根本不知道做什么事,跟外人说什
么呢?夜里睡不着,爬起来找到一个要好的厨子,让他做好了
饭别忘了替我给大路送过去。我同到小耳房,想了小半夜,还
是想不出二少爷打算做的事情。不过,我突然想起了让郑玉松
摔碎的那把青瓷大茶壶,想起了他和少奶奶说的一些话。
少奶奶说:你要找他干,不如我来干!
郑玉松说:男人的事情女人不要管!
我当时听得稀里糊涂,以为二少爷跟郑玉松在外边闯荡那
些日子做了什么不妥当的事。直到那天夜里我才肯定,他们说
的那件事和二少爷在那座院子里偷偷做的事,很可能是一回事!
不过我还是想不出事情的底细,不知道二少爷会让我做什么。我
不怎么害怕,只是非常好奇,想尽早弄个明白。我脑子里转着
二少爷自己吊自己的鬼样子,估计他还会让我大吃一惊。我紧
张得实在睡不着,就榴进院子,悄悄地上了房顶。
没有亮着的油灯了。
曹宅漆黑一团。
我把鞋脱了,光着脚在房瓦上走。瓦上有斑斑点点的青苔,
踩上去像踩了鸽子屎。我在二少爷和少奶奶的屋顶上站了很长
时间,想象脚底下的种种情景。在大床中间隔着蛇一样的鞭子,
二少爷用它勒住了少奶奶的脖子,要么是勒住了自己的脖子。他
们在叫唤,怕声音传出来,他们用被子蒙住了头。二少爷在吃
奶,吃少奶奶的奶,他把少奶奶鼓鼓的奶包吸干了{他压在少
奶奶身匕,把少奶奶爪成了铺在大床上的一张皮。少奶奶一直
在叫唤,她的叫唤和她的笑声一样好听。二少爷扭着身子变成
’了一条大蛇,少奶奶的尖叫声把房顶都穿透了丈
我的白日梦做在夜里,做在房顶上。我在他们脑瓜顶上站
了很长很长时间,直站到尖尖的瓦棱略疼了我的脚掌和脚心。什
么也看不见。什么声音也没有。我站在榆镇的天底下,成了谁
也管不了的一个魂儿。
我让自己舒心!
世上已没有我关心的事情。
我有办法,
我在少奶奶的叫声里’飞起来了。
真快活I
我们天不亮就动身。天上的星星很多,一颗一颗没了。太
阳升起来的时候,我们走到了盆地西边的牛角谷。林子很密,有
阳光,可是看不见太阳在哪儿。我们一人背了一副裕链,我的
搭链里装着几个小口袋,是炭粉和硝粉。他背着磺粉和一些乱
七八糟的东西。从秘密小院出发的时候,他跟我说:慢点儿走,
别让硬东西碰着搭链口以后他就没再叮嘱什么了。
我们连马灯都没带,只能借着星光赶路。他怕火,走路很
慢,好像害怕鞋底子擦出火星儿来。我有一肚子话要问,可是
我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说口我跟着他走,发誓他让我干什么我干
什么。他总不会让我活埋了他吧?
天一亮,我才发现二少爷跟往日很不同。他穿戴很整齐,没
戴假辫子,可是长发光溜溜的,像一片小帘子披在肩上。他穿
的是留洋回来那天穿的黑衣服,连个皱儿都没有。他的脸比平
时白,也比平时十净,眼神儿变得静静的,整个人清爽多了。
他在牛角谷的谷底找了一块大石头,石头比门板还平整,镶
在山水冲出来的干河道上。我们放下搭链,吃了点儿带的干粮,
这时候他才认真地看着我。
他说;耳朵,你整天都想什么?
我说:想怎么孝敬主子。
我整天想什么怎么能告诉他呢,别说他,我谁都不能告诉。
自己想什么白己知道就完了。
他说:还有呢?
我说:想多干活儿。
这是一句真心话。
他说:为什么?
我说:不干活儿不白吃了?
他说:你觉得世道公平不公平?
我说:公平。
他说:你最盼的事儿是什么?
我说:曹家干什么成什么,我们走到哪儿脸上都有光,都
神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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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你神气了一卜么?
我愣住了。是呀,我一个做奴才的,神气什么?二少爷有
点儿冷淡,对我的答话像是不太满意。他表面安静心里不安静,
过了一会儿义说开了。
他说:你心里乱不乱?
我说:不乱。
他不理我,看着树梢上的太阳光。
我说:你乱么?
他说:乱口乱极了。
我说:呆会儿咱们千什么?
他说:你十几r?
我说:虚岁十一七。
他说:我二十三厂。
他不再说话,把搭链里的东西一件一件掏出来。我开始紧
张。我觉着他的话他的动作都不大对头,他慢条斯理地跟我扯
那么多干什么呢?他在大石头的平面上铺了一大张竹纸,倒厂
一些炭粉,用一把木梳扒开扒平,把硝粉也倒上。再扒平,他
把口袋里的硫粉也倒上了。他让我到远处r一块岩石后边去。我
不去口我发誓要呆在他旁边。他看出了我的心思,揪住我的胳
膊站起来。他用那么大劲儿操我,让我没想到。他拎着我往前
走口我想站住,叮是站不住口他的眼睛像死人的眼睛口我不能
离开他。
我说:少爷,你想干什么?
他说:耳朵,你像条狗一徉!
我说:少爷,你想干什么?1
他说:看着就行厂,不用问】我叫你你再过来,不叫你你
一步也不要动,听到了么?)
我不动厂。
他说我像条狗一样。是狗就得有狗的样子。我躲在岩石后
边看着他,比狗还老实。
他用木梳子梳那些混在一起的细沫儿口梳了很长时间。他
把药面弄进一个大肚子小口的瓷酒瓶子,把一个灯捻儿样的东
西用树枝寨进去,然后塞紧了瓶口。他拎起搭涟往我这儿走,脸
上的汗像淋了雨一样。
他用手背擦汗,手指头直哆嗦。
他说:耳朵,出了事你回去说一声,让光满找人来埋我。如
果没出事,今天的事你谁也不许告诉。算啦算啦!你别管这件
事i我带你来有什么用?有什么用?
他两只手捂着脸,用力抹了一下。
他说:不知道声音怎么样?
他嘟峨了一会儿,呆呆地走出去。他连想都没想,到那儿
就划着了火柴,火花扑一下喷起来。他上身往后一闪,跌跌撞
撞地往回跑。什么动静也没有。只有他向楼在我旁边大声喘气,
像拉风箱。他的左脸让火花燎r二串水泡,眉毛焦了半截。他
嗓子里噎着咕咕的声音,不知道是想笑还是想哭。他露出了本
相,一早晨装出来的轻快样子不见了,脸皮像布一样不住抽抽。
他大口吐气,想静下来,可连吐出的气也在哆嗦。
他说:耳朵,不管出事没出事,你对谁都不要讲。郑玉松
要是来了,你带他来看看,他知道该怎么办。耳朵,你像条狗
一样】你说公平?你怎么像条狗一样!
他舌头打卷,难为情,就骂我羞我。我抓牢了他,不放他
走。他疯了i我不能放他走!
我说:少爷,你让我来吧。
他说:你还说公平?狗川
他踢了我的脚脖子。我疼得缩在地上。他疯子一样窜了出
去。我什么也看不见,可是我能听见鸟儿们逃跑的声音。火绳
磁啦一下响了。我听见了他的脚步声。他在拌蒜,在摇晃,跑得
太慢啦,他已经吓瘫了。
我想得出他鬼一徉乱扭的白脸。
我大叫:少爷!老天救你生
恍一声,我聋了,也晕了。我从来没有听过那么大的声音。
我想少爷完一r。可他没完,我睁开眼睛的时候,他正鳅着牙站
在岩石边上,像哭。我说不出话来。他也说不出。他衣服的后
背划了一尺多长的大口子,布片小旗子一样聋拉着。他哆嗦着,
很快义摆弄成一颗炸弹,很顺利地把它点爆了。我终于明白了
二少爷做的事,还眼看着他获得了成功。不论他再做什么,再
说什么,他在我眼里都是个和死人差不多的人了。他点火绳前
后的样子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他是胆小的不要命的疯子!
那天他想绕过古粮仓,直接回左角院。我们贴着乌河边的
小树林往偷镇走,完全没想到会有人泡在秋天的乌河里洗澡。大
路从河边的浅水里呼一下抬起大半个身子,光溜溜的吓了我们
_…跳‘
大路说:耳朵l曹川
他说完就呆住了口他看见了二少爷受伤的脸和破碎的衣服口
二少爷也呆住了。我想听听他能对大路说点儿什么。他什么也
没有说,扭头离开了。
大路说:耳朵士出了什么事?
我说:不知道!
他说:你说谎!
我说:我什么都不知道茸
我也扭头离开了。
大路在吼洋话。
我知道他在骂人。
法国话里也有操你妈这一句!
可1普我不会说口
我会听。
3月25日录
我觉着大路有察觉,可能会发作。结果很安静。晚上,他
在廊亭里点。上马灯,摆好棋盘,等着二少爷回来。炳爷把二少
爷受伤的事告诉了大少爷,大少爷告诉了父母,二少爷不得不
腆着伤脸去拜见老爷太太,少奶奶也陪着去了。大路独自坐在
廊亭里,孤零零的,像一根让人丢在一边的木头。我陪他坐着,
不管他怎么问,我都是一个说法:二少爷试验新的火柴药粉,没
配好,魏着了。这说法是二少爷交代的,他见了老爷太太也这
么说。大路很愁,闷闷的不快活,好像拿不准我的话是真是假。
他的雪茄抽完了,炳爷早就从杂仓里给他找了一根老爷不用的
烟袋锅,玉嘴,檀杆,’白铜锅子。他抽了一袋又一袋,一招一
式都很熟,就像他已经用了它一辈子了。石桌上磕了不少烟灰,
他用棋子压烟灰解闷儿。后来,少奶奶陪着二少爷回来了。他
们在石桌旁边坐下,二少爷用手帕遮着半边脸给大路解释。听
不懂说什么,大路可能对解释不满意吧,把最后一锅烟灰使劲
儿磕掉,回屋去了。二少爷抖抖袖子,也回屋去了。
少奶奶自己在那儿坐了半天。秋天风硬,我怕她着凉,可
是我不敢过去,只能在廊子的拐角那儿看她。院子里到处是轴
蜘儿的叫唤声,天再冷它们就完了。
二少爷乘着轿子离开愉镇的时候,轿子后面跟了五个挑夫。
每人还是八箩,可分量比往日不同,扁担弯得深,穿了草鞋的
脚也踏得重了。二少爷说是去府城看伤,过几天就回来。他说
他已经配足了药面,足够用的了。像往日离开榆镇一样,他把
调药间的钥匙交给了少奶奶。
我跟着他的轿子走了很远。他坐在里边不知道我跟着他。出
了镇街,轿子上了琼岭的山道。我实在忍不住了,我说:光汉
少爷,你要多保重啊:
他探出头来,没让轿子停卜。
他说:别忘了在古粮仓守夜!
义说:小心失火l耳朵,回去吧。
我说:少爷,你早点儿回来旦
轿子越爬越高。在太阳光里成了金粉一样的扎眼的碎沫儿口
我迷迷糊糊听见轰的一声。轿子还在那儿走。挑夫还在那儿走。
可是我觉着二少爷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