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1998夏至·暖雾·破阵子(4)
我把手机还给遇见的那一刻,我恍惚地觉得天空一下子就黑暗下来。似乎再也不会亮起了。
——1999年立夏
遇见走的那天是12月23日,圣诞节前一天,火车站的人群很少,傍晚时分,空气迅速降
温,天空很阴沉,黑压压的一片,好象是要下雪的样子。遇见抬起头模糊的想,大雪覆盖下充满圣诞欢乐的浅川,应该没办法看到了吧?
立夏站在面前,一直在忍着哭,尽管从知道她要离开浅川放弃学业放弃朋友放弃现在所拥有的一切时,立夏就大哭小哭不断,可是当分别就在眼前的时候,立夏却丝毫都不敢发出声音。因为在来火车站的路上,遇见就对立夏讲,她说你一定不能哭,不然我离开时就会很难过,以后的日子就会更加地想念你,和你们。所以,如果你想我难过的话,就尽情地哭泣吧立夏小姐。
傅小司和陆之昂两个男生把她的行李扛上火车放到行李架上,然后把买的水果和零食等等放在立夏的卧铺上,然后叮嘱她要怎样怎样,遇到什么情况要怎样怎样,陆之昂还好,以前很爱讲话,不过傅小司就不太适应,交代的事情太多,叮嘱的事情太多,放心不下的事情太多,以至于讲太多的话自己都觉得似乎瞬间变成了妈妈级别的妇女,所以一边说一边感觉奇怪,然后越说越脸红,可是不说又不行,于是只能硬着头皮继续一条一条地交代下去。
遇见看着两个男生忙忙碌碌的时候心里格外地难过,她想,为什么做这些事情的不是青田呢。而此时的青田,又在做什么呢?是在忙着表演前的调音吗?还是把牛奶倒在猫盆里喂布莱克?抑或是站在阳台上对着沉落的夕阳念着圣经的某一章节耳边出现天使扇动翅膀的幻听?
可是还有什么用呢。这些都已经是没有必要再想起的事情,多想一遍只会更加的难过。于是遇见摇了摇头,似乎伤心是一种实质性的东西,甩甩脑袋就可以甩掉了。
在傅小司和陆之昂要下车去的时候,立夏轻轻地拉着傅小司,她说,立夏是个好女孩子,你要照顾她。
其实傅小司听出来了遇见话里隐藏的意思,可是他依然沉默地点了点头,也没多说什么,然后就推着陆之昂的背,说着“借过借过”穿越人群挤下车去。
火车缓缓开动,那一声长长的笛声在黄昏的空气里传得格外遥远。遇见把脸贴在窗户上,看着立夏傅小司陆之昂三个人站在站台上缓慢地倒退。遇见突然觉得这个情景在以前的梦里出现过,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点,她可以很清晰地记得梦中有立夏有傅小司有陆之昂,可是她却不敢肯定是不是有青田。难道很早以前自己就预知了命运的方向吗?
遇见一直把脸用力地贴在玻璃上,冬天的玻璃带来刺骨的冰凉,她希望多看他们一眼再看他们一眼,因为这一次离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甚至永远都不会回来,又或许当有一天自己重新回到这个长满香樟的城市,她,他们,早就已经散落天涯。在立夏他们的身影快要消失在铁轨尽头的时候,她看到立夏突然朝着火车的方向追过来,可是终究追不上火车的速度,于是她奔跑的样子就消失在了窗框边缘。那一刹那立夏伤心欲绝的表情被瞬间放大迅速占满了眼前的所有视界,而表情却是无声,只有火车撞击铁轨的单调声响,可是遇见
的耳朵里早已回绕着立夏那一瞬间的号啕大哭,像是交响乐里不断加强的强音,逐渐加强。逐渐加强。
遇见站起来朝厕所走,眼前依然是立夏那张伤心的哭喊的脸,走道上一个小孩在哭闹着,因为他妈妈叫他把那个吃完的装糖果的盒子丢掉,那个小男孩大行大行的眼泪往下流,弄花了一整张脸,他一边哭一边喊,妈妈你让我把它留下来呀,它里面曾经有很多的糖果,那些糖果都很漂亮的,真的,我不骗你啊!你不要丢掉它好不好,妈妈你让我把它留下来呀……
“你让我把它留下来呀。”
——你让我把它留下来吧!
——你让我把它留下来。
——让我留下来……
那一瞬间遇见突然捂住嘴巴然后往厕所里冲过去,因为她觉得胸腔里突然有很多的东西向上翻涌,从深不见光的身体深处沿着胃,沿着食道,沿着喉咙,贴着扁桃体贴着口腔朝上翻腾。她用尽全力捂住嘴巴直到下巴发痛,拧开厕所的门冲进去,然后用力地把门“砰“一声关上。那一刻世界重新回归安静。潮水翻腾后重回平静,镜面的湖安静地沉睡,像是再也不会拥有波澜。
一扇门就隔开了一整段曾经灿烂曾经灼灼光华的青春。
——那个小姑娘怎么了?火车都会晕车啊?我看她很难受的样子呢。
——是啊,刚她冲进厕所去的时候我看到她一双眼睛里都是泪水。
——好象是独自一个人呢。
——离家出走吧?真可怜……
靠在窗户上慢慢地睡过去,间或地醒来,看到天色完全暗下去,然后再醒来,再睡去,又看到天色亮起来,再暗下去。心里很空旷,像是学校空旷的篮球馆,一只篮球孤单地在地上弹起又落下,砸出空洞的声音。
闭上眼睛就想起青田。其实在走之前遇见去找过青田,因为毕竟要离开这里,一些话即使再难开口都要讲,生根的植物也会拔地而起,那些话就像是贴着皮肤生长的另一层皮肤,在说出去的一刹那就会拉扯得血肉模糊万般疼痛。可是绕不开。走了再远的路依然像鬼打墙,千回百转地回归命运的岔口,天光泯灭,乌鸦沿着低空飞行。
很多的画面来回地乱闪。遇见想起自己走进房间,就看到青田坐在沙发上,双手交叉握在一起,撑住额头,听到遇见进门的声音,抬起头来,轻轻地说了声,“坐会儿吧”。
青田伸出手在自己身边的位置比划了一下,结果抬起头却看到遇见在离很远的地方拉了张椅子坐下来,于是青田伸出去的手就僵在空气里,好一阵没有拉回来。
然后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沉默十秒。遇见想起青田曾经半夜因为自己发烧而跑出去买药,是在冬天,他太过匆忙以至于忘记了披大衣和穿鞋,结果是药买回来两个人一起发烧,然后一起在家里躺了两天,睡在被子里,你看我我看你,越看越觉得好笑,甚至都忘记了生病带来的难受感,遇见第一次觉得生病都是这么开心的一件事情。
沉默二十秒。遇见的手指因为太过用力而发疼。带在手指上的戒指压疼了指骨。这个戒指是自己生日的时候青田送的,是他用一块很普通的白银自己敲打出来的,可是因为以前没有做过这样复杂的东西,于是还被锤子砸破了手指。遇见还记得他裹着纱布的手指拿着那枚戒指送给她时的情景,如此浪漫的场景可是青田那个笨蛋只是一直重复地说着“血汗结晶啊彻底的血汗结晶啊”与“痛死我了痛死我了”等毫不应景的句子,如同顽劣的小孩喋喋不休。遇见都要放弃内心的浪漫憧憬时,青田突然伸出手把她搂进他的夹克里,他用留有一些胡渣没剃干净的下巴贴了贴她的脸,说,以后你拿着这个简陋的小玩意,随时可以来找我换一枚真正的钻石戒指,有效期100年。拉钩。
沉默三十秒。遇见抬起头看到青田眼睛里开始变得潮湿,于是她心里突然觉得非常难过,像是有人在心里一遍一遍地践踏。在那一瞬间,她决定放弃离开,她想,也无所谓是不是要像电影里那些矫情的场景一样一定要男主角说出“你留下你别走”的煽情台词才会留下来,因为她肯定,在青田心里,一定在无声地呐喊。在立夏刚刚要开口说“青田我不走了”的时候,青田突然抬起头,他说:
——抱歉我不能陪你,你去北京后,也要加油。无论有没有人陪在你身边,你都要勇敢。
那一瞬间,遇见觉得世界似乎归于原始,一切都失去了它的意义。包括离开,或者是留下。
遇见关上门的时候没有回过头,她似乎一辈子都是这么顽固地活着,永远都没有回过头去看以前的路。她曾经对立夏说过她不喜欢回首过去,因为她知道,只要人对过去有着流连,那么面对未来,就会比较软弱。可是,如果那个时候遇见回过头去,那么她就可以看到青田那张忧伤的脸,以及他大颗大颗砸在地板上的眼泪。
对面铺的人翻了个声,咳嗽了一下,然后继续睡去。立夏抬起手看了看表,快12点了。而今天是平安夜,整个浅川的学生应该都在狂欢吧。她想立夏傅小司他们肯定挤在桐鹿广场,和吵闹的人群一起等待着钟楼传出零点的钟声。遇见朝窗外望出去,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外面已经下起了鹅毛大雪,她默默地数着那些雪花,一片一片一片,后来那些雪像是全部落进了潮湿的内心深处,融化在渐次滋生的寂寞里。
她看着表,在心里默默地倒计时,5,4,3,2,1……
“——圣诞快乐!”
人群突然爆发出的声音让立夏的耳朵嗡嗡做响,甚至都听不到身边的傅小司在喊什么,而自己在刚刚闭着眼睛许愿的时候也没有看傅小司在干嘛,所以也不知道他有没有许下愿望。
大雪不断地落下来,很短的时间里面,傅小司和陆之昂的头发上都积满了雪花。他们三个坐在广场边的长椅上,周围的人群川流不息。
傅小司转过脸来问立夏刚才钟声敲响的时候有没有许愿。
——有啊,许了很多呢,像是什么高考顺利啊,父母健康啊,所有的流浪猫流浪狗都不要被冻得生病啊,我头发越来越长啊等等等等,甚至非常好心地帮你许了个让眼睛越来越清晰不要永远白内障的愿望……
——……你才白内障……
陆之昂插话进来,一连说了十来句“没大脑”之后对立夏说,“愿望说出来就不灵啦你个笨蛋”
立夏突然意识到“对哦”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于是目瞪口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傅小司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然后拍了拍立夏的头。
立夏转过头去看到傅小司的笑容,然后心里想,这个笑容真的好久都没看到了呢。然后过了一会才意识到刚才傅小司拍自己头的动作似乎有点过于亲密了吧。于是脸就微微地红起来。
陆之昂一切看在眼里,然后微微地笑着。
天空突然出现很多的焰火,一瞬间天空像是盛开了无数的花朵,广场上所有的人都仰起了头,情侣的大笑声,焰火的爆炸声,雪花落在树梢的轻微声响,孩子吵闹着奔跑的声音,在千万种声音里,只有立夏一个人听得到自己心里的话
——还好有个愿望没有说出来,那么这个愿望,真的能实现吗?
遇见看着秒针突然划向12,那一瞬间她似乎听到了从遥远的浅川传来的钟声,像是穿越了无数的岁月和山川之后到达在自己面前。那一刻,眼泪从脸上滑下来滴在雪白的被子上。她闭上眼,在心里安静地许了个愿望。
青田,总有一天,你会在CD架上看到我的CD出现在销量冠军的位置上。我不会放弃这个理想,因为为了这个理想,我已经放弃了你。亲爱的上帝,这不是我心血来潮的临时许愿,为了这个目标,我从来没有放弃过,并且一直都在努力,你要相信我。所以,请你给我福音,照亮以后的黑夜,还有未知而漫长的路。
——1997年遇见
从桐鹿广场回家的路上,立夏依然在没完没了的抱怨她把愿望讲出来了,而陆之昂依然持续地逗他说“没大脑啊没大脑”,两个人一路斗嘴。而傅小司突然插进话来,他说,为了让你不那么难过,我也把我刚许的愿望讲出来吧。
立夏张大了口摆摆手说,不用不用,何必陪葬。
傅小司说,因为我刚许的愿望已经实现了。我刚刚看到我妈妈傍晚我出门后发给我的短消息,她告诉我,她收到上海寄过来的入围通知了,我进入了津川美术大赛的决赛。
在小司讲完这段话的一瞬间,陆之昂和立夏同时张大了嘴,即使冷风倒灌进去也不能让他们把嘴闭上,因为真的太惊讶了。
津川美术大赛。
也难怪陆之昂和立夏会那么惊讶。因为去年的第一届津川大赛几乎把中国掀得翻起来,获奖的学生除了可以直接进入美术学院深造之外,无数的出版商开始运做这些天才们的画集,一时间全中国出现了无数年轻的画家,速度之快影响之大,让那些上了年纪的美术家们跌碎了眼镜。这些年轻人的画集一经出版就在全中国开始了美术画集出版史上的记录,每天都有销售记录被刷新,所以,第二届的津川大赛,在还没开始举行的时候就汇聚了差不多全国所有媒体的注意力。
小司用手把两个人张开的嘴巴合上,可是没用,两个人又张开。傅小司叹口气,摊了摊手,说,好吧随便你们。吃惊完了就告诉我。
然后陆之昂就开始不断地重复“太了不起了”这句台词,一直重复没完没了。其实小司在看到那条短消息的时候比谁都还要激动,心里似乎响起了一种类似女声唱诗颂歌一样的高音,充满了穿透一切的力量。
小司对陆之昂和立夏说,决赛时间是在寒假过年之前,你们两个陪我去上海好么,就当是去玩。
陆之昂用力地拍着傅小司的肩膀说,好的好的,完全没问题,我还可以帮你背画板和颜料,我当你的助手吧,小司大明星!
傅小司被他说得有点不好意思,挥着手说,问候你大爷。
陆之昂说,有什么不好意思啊,你肯定拿一等奖啊,然后全中国学美术的孩子都会知道你的名字,太强了,小司你是我的偶像啊!
傅小司没有理会陆之昂,让他一个人在那里发神经,回过头去想询问立夏,结果看到立夏为难的表情。于是他微微低下头来靠近立夏,说,立夏,你陪我去么?
立夏心里一瞬间想了很多的事情,最后终于鼓着勇气问了一句,去上海需要多少钱?我先看看我够不够……
然后傅小司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这让立夏突然有点懊恼。不过傅小司马上停下了笑,然后指着陆之昂说,你告诉立夏,你的那句口头禅是什么,刚好可以回答立夏的问题。
陆之昂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支支吾吾地憋了半天然后终于把那句口头禅讲了出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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