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如此残忍地捉弄了小拐,他额上的孬种标志是一个罕见的物证。
香椿树街的人们后来习惯把王德基的儿子叫做孬种小拐,孬种小拐在阁楼和室内度过了他的另一半青春时光,他因为怕人注意他的前额而留了奇怪的长发,但乌黑的长发遮不住所有的耻辱的回忆之光,孬种小拐羞于走到外面的香椿树街上去,渐渐地变成孤僻而古怪的幽居者。
孬种小拐的两个姐姐出嫁后经常回来照顾父亲和弟弟的生活,有一次锦红和秋红到阁楼上清理出成堆的垃圾,其中有小拐儿时的百室箱,姐妹俩在百室箱里发现了一些霉烂的布卷,打开来一看像是旗帜,旗上画的野猪图案依然看得清楚,锦红皱着眉头问孬种小拐,这是什么鬼旗子?孬种小拐没有回答,秋红在一边说,把它扔掉。然后姐妹俩开始收拾床底下的那些刀棍武器,锦红抓着三节棍问孬种小拐,这东西你现在用不着了吧?扔吗?孬种小拐仍然没有回答,他坐在阁楼面向街道的小窗前,无所用心地观望着街景,秋红亦一边说,什么三节棍九节鞭的,都给我去扔掉,留着还有什么用?后来姐妹俩从箱子里倒出许多铜圈、铜锁、铜片来,阁楼上响起一阵铜片相撞的清脆的声音,孬种小拐就是这时候回过头阻止了秋红,他对她说,把那些铜圈给我留下,我一个人没事的时候可以钉铜玩。
作为孬种小拐唯一的朋友,我偶尔会跑到王德基家的阁楼上探望孬种小拐,他似乎成了一个卧病在家的古怪的病人,他常常要求我和他一起玩儿时风行的钉铜游戏,我和他一起重温了钉铜游戏,但许多游戏的规则已经被我们遗忘了,所以钉铜钉到最后往往是双方各执一词的争吵。对于我们这些在香椿树衔长大的人来说,温馨美好的童年都是在吵吵嚷嚷中结束的,一切都很平常。
没有一只鸟。
七月的棉花地很干燥,在一些茂密的叶子和棉铃下面,土地呈现龟裂散乱的曲线。沉寂的午后,阳光烤热了整个河岸,远处的村庄,远处那些低矮密集的房子发出烙铁般微红的颜色。这是七月的一种风景。
人物是三个男孩,他们都是从村里慢慢走过来的,三个男孩年龄相仿,十四五岁的样子,有着类似的乌黑粗糙的皮肤,上身赤裸,只穿一条洗旧了的花布短裤。在到达河岸之前,他们分别从西南和东南方向穿越了棉花地,使棉花叶子发出了经久不息的摩擦声。
荣牵着他家的山羊来到河边。荣的背上驮着一只草筐是满满的带着暖意的羊草。起初荣并没有想到河边来,他还没有吃午饭,肚子很饿。但是他的羊一边沿路吃草,一边往河边走。荣就宽容地跟着羊,他想这是因为河岸上水草茂盛的缘故,羊总是喜欢朝那边走。荣从八岁起饲养这只山羊,到现在已有好多年了。羊的年龄比荣小,但是看上去它很苍老了。曾经雪白的毛皮现在灰蒙蒙的,有一种憔悴不堪的气色。
环绕村庄的河流迟滞地流着,在炎热的空气里河水冒出若有若无的凉气,一棵怪柳的枝干朝河面俯冲,许多柳叶浸泡在河水中,一只鹅可能离群了,在水上慌乱地游着,它的叫声显得异常焦虑。
荣坐在岸上,他觉得阳光刺眼,随便从地上捡了一张废报纸盖住头顶。没多久他又把报纸拿下来了,他发现报纸上有一滩暗红色的血印,很脏,而且被什么人揉成一团又重新展开了,荣不知道那上面的血是谁留下来的,他皱了皱眉头,慢慢地把报纸撕碎,撕成很小很细的条状,用唾沫粘在下巴颏上,忽然又感觉到那血的存在,于是扯下那些碎纸条,重新再撕碎,直到它们变成一些淡黄色的碎屑。荣站起来,把旧报纸的残骸扔进了河里,他看着它们在水上漂流,像光斑那样闪闪烁烁的。
后面就是棉花地,棉花地里站立着一个造型简单的稻草人,一根杂树棍子,顶着一只破草帽,而稻草人的手是由两片金属齿轮仿制的,两片齿轮随随便便地挂在树棍上使稻草人的形象显得古怪而又虚假。
荣不知道那个稻草人是什么时候竖起来的,他以前从来没有在棉花地里竖过稻草人,况且现在没有鸟,好久没看见天上的鸟群了。荣眯起眼睛走过去,他首先端详了一下稻草人,他觉得它很像人,但又很不像人。荣拍了拍它的身体,纹丝不动,树棍扎得根深,荣摘下了稻草人的草帽,戴到自己头上。在烈日下一顶草帽的作用远胜于那种肮脏的旧报纸。实际上荣就是朝那顶破草帽走过来的。他站在棉花地里面对着唯一的稻草人,感觉到坚硬的阳光在破草帽帽沿上噼啪作响。荣很快地看见了那两片齿轮,齿轮有点生锈了,边缘可见明显的磨损,但它们对于荣来说是一种新奇的物质。荣动手去摘齿轮。费了很大的劲也没有摘下来,他觉得奇怪,它们看上去是那么随便地挂在树棍上。荣咬着嘴唇研究了几秒钟,他发现齿轮孔正好紧紧扣住了树棍,也就是说齿轮和树棍的直径同等,配合得天衣无缝。荣是个聪明的男孩,他想他要取到这两个齿轮只有从根本上着手,他必须把稻草人从棉花地里拔起来。
荣拖着树棍走出棉花地,听见两片齿轮与石砾砖块碰撞时的清脆响声,当他猛然回头时,发现齿轮终于脱离了树棍的束缚,它们在滚动了一小段距离后停住,落在河岸边,荣拖着杂木树棍追赶齿轮,追到那里他就扬手把树棍扔到河里,这时候荣已经不需要那根树棍了。
后来荣就蹲在河边清洗那两片齿轮,他模仿村里人磨刀的方式,用一块石砾砖在齿轮的锈斑上打磨,很快地齿轮就闪出了上等金属的光泽,被太阳光一照,显出原有的冷静而优美的面貌。
山羊在草地上吃草,荣在河边清洗齿轮,他们之间暂时中断了联系。
轩和土兄弟两个在河的下游。轩坐在一条长满青苔的舢板上,土在水里游到对岸,又从对岸游回来。鹅从上游仓皇地游来,柔软的羽毛掠过土光裸的身体,上去抓那只鹅,没有抓住,这时候他看见那根树棍也浮过来,还有一些淡黄色的碎纸屑,它们浮游的速度很快,土拼命地追赶,抓住了那根树棍,然后他举着它踩水,爬到舢板上去。
一根树棍。土说,他抓着树棍朝空中甩,甩下许多水珠来。
你捞树棍干什么?轩说,把它扔掉,扔回河里去。
不,我要它。你说是谁把它扔到河里的?
是风,风把它从树上吹断了。
不是,昨天没有风,天气这么闷热,好久没有风了。
把它扔掉吧,我们该回家了。
我要留着它,会有用的。风怎么会把树棍刮到河里呢?
那么你说是怎么回事?
杀人犯。
什么?
我说杀人犯。去年夏天棉花地里有个杀人犯,他把一个女人杀了,他用树棍敲她的头顶,然后就把树棍扔到河里去了,后来我见到了那根树棍。
你听谁说的!我怎么不知道这事?
他还用一张报纸把地上的血擦掉。然后把报纸撕碎,扔到河里。土加重了语气说。后来那些碎报纸我也见到了。
轩从舢板上跳起来。疑惑地看着上。上紧紧地攥住那根树棍,凝视着流动的河水,土说,你看见河上的碎纸屑了吗?快看,马上就要漂走了。轩顺着土的视线朝远望,他看见那些碎纸屑随波逐流,在河上闪烁最后的微光。
轩和土把舢板系在木桩上,上了岸,他们一前一后穿过棉花地,朝上游走去,在七月寂静的午后,棉花叶子重新发出咔嚓声。
三个男孩相遇的时间是午后一点左右,也可能更早一些,地点是确凿无疑的:在河边的棉花地里。事后人们发现那里的棉花倒伏了一大片,稍远的地方,在肥沃的水草上面还有许多山羊的粪便。
这时候远处的村庄上空炊烟缀绕。午后一点是农人吃午饭的时刻。
荣看见轩和土兄弟俩朝他走过来。他们的身上湿漉漉的,轩走在前面,土在后面,上的手里提着一根树棍。他们走过来时山羊哞哞地叫了几声。即使山羊不叫,荣也知道他们来了。他早就听见了棉花叶子响了,而且他猜到了是轩和土,每逢夏天,轩和土就泡在河里,兄弟俩特别怕热。
你看见一个陌生人走过吗?轩说。
没有,没有陌生人走过。荣说。
你来的时候有没有一个女人在棉花地里?
没有,就我一个人在这里。还有羊,它在吃草。
轩看了看土,上站在河边,他注意地看着四周的动静,摇了摇头。他用那根树棍敲着地,慢慢地朝荣走过来。
你撒谎,你肯定看见他们了。
看见什么?
一个陌生人,还有一个女人。
我没看见,根本没有陌生人,也没有女人来过。到底出什么事了?
有人被杀了。土说,就是刚才,就在棉花地里,你怎么会没看见?你别胡说八道了,我一直在这里,还有山羊。根本就没有杀人的事情。
你还在撒谎。土朝荣扬了扬那根树棍,你看这是什么?
树棍。这是一根树棍。
不,这是凶器。陌生人用它把女人打死,然后把它扔进河里。你看见他朝河里扔这根树棍了吗?
没看见。
那么你看见他朝河里扔碎纸屑了吗?他用报纸擦血,然后撕碎扔进河里,你看见了吗?
也没看见。我什么也没看见。
丈看着荣的脸,叹了口气。他背转身用树棍拨弄着近处的棉花叶子,茂盛的棉花叶被打开了一个缺口,里面很绿根深,望不到尽头。土发现了一个小小的土坑。有碗口那么大,四周的泥土好像被松动过,他注意到荣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惶乱。
这么说,树棍是你扔到河里去的?
我?我没有,我没有扔树棍。
那些碎纸屑也是你扔到河里去的?
我没有扔纸屑,我干嘛要把纸屑扔到河里去?
荣的身体颤动了一下,他忽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慌,心很沉重地撞击着,他紧紧握紧了两只齿轮,齿轮上的齿孔刺痛了手指,荣抬头看着天空,天空湛蓝而明净,棉絮般的云层若有若无,太阳升得很高很高,阳光也像齿轮一样刺痛了他的眼睛。荣估计时间快到一点了,他想该回家吃饭去了。
我该回家了。荣说。他去牵他的山羊,山羊一直在有条不紊地吃草。荣拍了拍羊的背部,他说,我们该回家了,羊没有动,它依然理头有条不素地吃草。荣不明白羊今天为什么这么饿,为什么不听话,他有点焦臊起来,朝羊的肚子踢了一脚,他说,给我离开这里,该回家吃饭了。
临走的时候,荣回头看见土在棉花地里用树棍刨那个小坑,土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而轩坐在他刚才坐过的地方,不时地用手捧起河水往身上泼。荣牵着羊走出五米远的时候,听见轩突然从后面追过来,堵住他的去路。
你手里拿的什么?轩盯着荣的手看。
汽车零件。荣把两个齿轮摊在手掌上,给轩看,他说,也可能是飞机上的零件,我刚才捡的。
轩的脸凑近那对齿轮看,他伸出手指在上面摸了摸,忽然说,这是我掉的,把它还给我。
荣下意识飞快地把手里的齿轮放到了背后,他轻蔑地朝轩看了看,他说,你胡说,你们兄弟俩都喜欢胡说八道,我才把它洗干净,你就想来冒领。
不骗你,这东西真的是我掉的。轩说,轩绕到荣的背后,想去夺荣手里的齿轮。轩说,你把它还给我。
荣左右躲闪着。他觉得轩和土是前来找碴生事的,他并不怕他们。荣用力推了轩一把,然后站住说,既然你说是你丢掉的,那么你说什么时候掉的,掉在哪里了?你说吧,说对了我就还给你。
昨天掉的,掉在河边上。轩说。
你又在胡说,你才在撒谎。假如是昨天掉的,齿轮上面不会有那么多锈斑,再说,我也不是在河边捡的,我是在稻草人身上摘下来的。
你也在撒谎,哪来的稻草人?轩朝四面环顾了一圈说,这四周哪来的稻草人?
荣这时意识到他现在的困境都是因为从棉花地里拔出了稻草人,他有点后悔,但他不想对轩说。他依然攥紧了两只齿轮,躲闪着轩的手。荣高声说,反正我不会给你,是我的东西为什么要给你?荣边说边跑。他从山羊的背上越过去,朝棉花地里跑,而轩也迅速追了上去,他们在棉花地里追逐时,棉花叶子发出了哗啦啦持续不断的巨响。人们后来看见的那些残棵剩叶就是那会儿倒伏的。
土已经把那个小坑挖得根深了,除了几条蚯蚓和一块古老的青瓦,土一无所获,什么也没有发现,他有点失望。他提着树棍钻出棉花地时,正好看见荣跳进棉花地,看见轩和荣之间紧张的追逐。
怎么啦?是他杀了人吗?土尖声问轩。轩已经顾不上回答,他追赶着荣,他快要追上荣了。土觉得棉花地被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