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龙离开街角的时候看了看路灯下的男人,男人以不变的姿势侧卧在那里,他的蓬乱的头发上结了一层白色的霜粒。五龙走过去推了推他的肩膀,别睡了,该上路啦。那个男人的身体像石头一样冰冷僵硬,一动不动,五龙将手伸到他的鼻孔下面,已经没有鼻息了。死人——五龙惊叫了一声,拔腿就跑,五龙设想到那是个死人。后来五龙一直在陌生的街道上奔跑,死者发蓝的脸跟随着像一只马蜂在他后面飞翔,五龙惊魂未定,甚至不敢回头张望一下,许多黑漆漆的店铺、工厂和瓦砾堆闪了过去,麻石路面的尽头是一片开阔地和浩浩荡荡的江水。五龙看见了林立的船桅和桅灯,黑压压的船只泊在江岸码头上,有人坐在货包上抽烟,大声他说话,一股辛辣的酒气在码头上弥漫着,这时候五龙停止了奔跑,他站在那里喘着粗气,一边冷静地打量着夜晚的码头和那些夜不归宿的人。直到现在,五龙仍然惊魂未定,他需要喘一口气再决定行走的方向。
他们看见一个背被包卷的人像一只惊慌的兔子朝码头奔来,他的脸色惨白,脖子和鼻梁上沾着煤灰的印迹。这些人围坐在一起,就着花生米和卤猪头肉喝酒,所有人都己酒意醺脸,他们站起来,看着五龙像一只惊慌的兔子朝码头奔来。
你跑什么?阿保上前堵住了五龙,他一把抓住五龙的衣领说,你是小偷吗?
死人。五龙张大嘴喘着粗气,一个死人!
是死人在追你?阿保笑起来,他对同伴们说,你们听见了吗?这家伙连死人的东西也要偷。
我没偷,我不是小偷。五龙这时才发现码头上的这群男人。地上货包上堆放着酒瓶和油腻腻的猪头肉。他下意识地朝那里挪过去。月光和江中的船灯照耀着那些男人紫红的脸,他们无声地观望着五龙。五龙的喉咙里咕噜响了一声,他的手微颤着伸向货包上的食物,我饿坏了。五龙用目光试探地询问那些男人。他们的脸上浮出若有若无的笑意。我三天没吃东西了,我真的饿坏了。五龙昵喃着抓起一块卤猪肉,紧接着他就发出了凄楚的尖叫,他们突然而准确地踩住了五龙的手和手里的肉。
叫我一声爹。阿保的脚在五龙的手上碾了一下,他说,叫我一声爹,这些东西就给你吃了。
大哥你行行好吧。五龙抬头望着阿保的脸和他光秃秃的头顶,我真的饿坏了,你们行行好吧。
叫我一声爹就给你吃。阿保说,你是听不懂还是不会叫爹?叫吧,叫了就给你吃。
五龙木然地瞪着阿保,过了一会儿他终于说,爹。
阿保狂笑起来,他的脚仍然踩住五龙的手不放,他指着旁边那些壮汉说,还有他们,每人都得叫一声爹,要不然他们不答应。
五龙扫视着那群人的脸,他们已经喝得东摇西晃,有一个靠在货包上不停他说着下流话。他们的眼睛里闪烁着模糊的红光。这种红光令人恐惧。五龙哀伤地低下头,看着阿保的脚,阿保穿着一双黑布鞋,鞋尖处顶出两颗苍白的脚趾,它们像石头一样牢牢地踩住了他的手背。
爹。五龙的声音在深夜的码头上显得空旷无力。他看见那群人咧着嘴笑,充满某种茫然的快乐,五龙低下头,看见自己的影子半蹲半伏在地上,很像一条狗。谁是我的爹?五龙对这个称谓非常陌生。他是一名孤儿,在枫杨树乡村他有无数的叔伯兄弟和远房亲戚,但是没有爹娘。乡亲们告诉他他们死于二十年前的大饥荒中。亲戚们前来抬尸的时候,五龙独自睡在干草堆上舔着一只银项圈。乡亲们说,五龙,你那会儿就像一条狗。没爹的孩子都像狗。然后阿保的脚终于从五龙的手上松开了。五龙抓起卤猪肉急着朝嘴里塞。味觉已经丧失,他没有品出肉的味道,只是感觉到真正的食物正在进入他的身体,这使他的精神稍微地振作起来。阿保端着一碗酒走过来,他用手掌拍拍五龙的颚部,你给我喝了这碗酒,懂吗?你一口气喝光它。
不,我不想喝。五龙的脸被阿保的手卡得变了形,他费劲地嚼咽着说,我不会喝酒,我只要吃肉。
光吃肉不喝酒?你是男人吗?阿保将酒碗塞进五龙的双唇之间,给我喝,不喝就把肉从你嘴里掏出来。
五龙的头部本能地向后仰去,他听见阿保骂了一声,旁边的几条壮汉冲过来把他擒住了。有人用手钳住五龙的双颚,他的嘴自然地张大着,像一个无底的黑洞。他们朝这个黑洞接连灌了五碗烧酒。五龙蹬踢着,咳嗽着,他觉得那五碗白酒已经在体内烧起来了,他快被烧死了。五龙朦腚胧胧听见他们狂笑的声音。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醉酒的感觉突如其来,头脑一片空白,五龙疲惫的身体再次似干草一样飘浮起来,夜空中的星星、江中的桅灯和那些人醺红的眼睛在很远的地方闪闪烁烁。
他们把五龙扔在地上,看着五龙翻了个身,以一种痛苦的姿势侧卧着。月光照着五龙蜡黄的脸和嘴角上残留的肉沫,他的嘴唇仍然歙动着,吐出一些含糊的声音。
他在说什么?有人问。
他说饿。阿保踢了踢五龙的腿说,这家伙大概饿疯了。
这时候江上传来一艘夜船的汽笛声,他们闻声集队向水边而去,把五龙扔在地上。那些粗壮矫健的身影从五龙的身上跨过去,消失在高高低档的货包后面。五龙烂醉如泥,他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什么人。直到后来,他屡次遭遇码头会的兄弟,这些人杀人越货,无所不干,五龙想到他初入此地就闯进码头会的虎穴,心里总是不寒而慄。
黎明时分五龙梦见了枫杨树乡村,茫茫的大水淹没了五百里稻田和村庄,水流从各方涌来,摧毁每一所灰泥房舍和树木。金黄的结穗的稻子铺满了水面,随波逐流,还有死猪死狗混杂在木料枯枝中散发着隐隐的腥臭。许多人从水中跋涉而过,他听见男人和女人的哭声像雨点密布在空中,或者就像雹子一样坚硬地打在他的头顶上。五龙还看见了自己,在逃亡的人流中他显得有点特别,他的表情非常淡漠甚至有点轻松,五龙看见自己手里拖着一条树棍,沿途击打酸枣树上残存的几颗干瘪发黄的酸枣。
江边码头已经开始忙碌了。五龙被四面嘈杂的声音惊醒,他看见另外一些陌主人,他们背驮大货包,从他身边匆匆经过,有许多船停靠在码头上。有许多人站在船上,站在码头的货堆上,叫喊着什么。五龙慢慢地坐起来,想了想昨天夜里发生的事,他的头脑中仍然一片空白,只是嘴里还喷出酒肉混杂后的气味。夜来的事很像一场梦。
五龙在码头上转悠了一会儿,没有谁注意他,夜里遇见的那些人在白天无影无踪了。他看见几辆大板车停在一艘铁船的旁边,船舱里装满了雪白的新米。有几个汉子正从船上卸米。五龙站着无声地青着他们,新米特有的清香使他惆然若失。
这是哪里的米。五龙问装车的汉子,多好的米啊!
不知道,管它是哪里的米呢?汉子没有朝五龙多看一眼,把他最后一箩筐米倒进板车,拍了拍手说,今年到处闹灾荒,这些米来得不容易。
是不容易。五龙从车上抓了一把米摸着,他说,我家乡的五百亩稻子全让水淹了,就像这样的米,全淹光了。
到处都一样,不是水灾就是旱灾。
眼看着就要开镰收割了,突然来了大水,一下就全完了,一年的血汗就这样扔在水里了,连一升米也没收下。五龙说着,嘴角上露出一丝自嘲的微笑。
四辆大板车装满了米,排成一队朝码头外面定。五龙紧跟在板车的后面,他恍惚之中就跟着装米的板车走了。他们穿过肮脏拥挤的街道。在人群、水果摊、黄包车和店铺的缝隙间钻来钻去,一路上五龙又一次难挡腹中的饥饿,他习惯性地把手里的米塞进嘴里嚼咽起来,五龙觉得嚼咽生米和吃饭喝粥其实是一样的,它们的目的都是抵抗饥饿。
在瓦匠街的街口,五龙看见密集的破烂的房屋堆里耸立着一座古旧的砖塔。砖塔高出地面大约五丈的样子,微微发蓝,有鸟群在塔上飞来飞去,风铃清脆的响声传人五龙的耳中。他仰头朝砖塔张望着,那是什么?五龙问。没人回答他,这时装米的大板车已经停留在瓦匠街,他们已经来到了大鸿记米店的门口,拉车的汉子们吆喝着排队买米的人:闪开,闪开,米来啦!卸米啦!
织云坐在柜台上嗑葵花籽,织云斜眼瞟着米店的门外,织云穿着一件翠绿色的旗袍,高跟皮鞋拖在脚上,踢哒踢哒敲打柜台,那种声音听来有点烦躁。在不远的米仓前,绮云帮着店员在过秤卖米,绮云的一条长辫子在肩后轻盈地甩来甩去。织云和绮云是瓦匠街著名的米店姐妹。
搬运工肩扛米袋依次进了门,他们穿过忙乱的店堂和夹弄来到后院。冯老板已经守在那里,嘴里点着数,一只手顺势在每一只米袋上捏一捏,运来的都是刚轧的新米,米袋撞击后扬起的粉尘弥漫在后院。后院环列着古老的青砖黑瓦房屋,东西侧屋是贮放粮食的仓房,朝南的三间是冯老板和两个女儿的居室,门洞很大,门檐上挂着一块黑底烫金的牌匾,有四个字,一般人只认识其中一个米字。搬运工知道米店之家在瓦匠衔占据一角,世代相袭,也已经有二百多年的历史了,但是没人去留意匾上另外三个字。
院子里的晾衣绳上挂着一些红红绿绿的衣裳,是洗了不久的,滴滴嗒嗒淌着水,人就在那下面出出进进。不言而喻,那是米店姐妹俩的东西。散发着淡淡肥皂味的衣裳,被阳光均匀地照着,让人联想到女孩的身体。织云和绮云,一个十九岁,一个十六岁,都是和衣裳一样红绿妩媚的年纪。
织云看见五龙坐在板车上,双手划拉着车上残留的米粒,他把它们推拢起来,又轻轻弄散,这个动作机械地重复了多次。五车大米很快卸光了。搬运工们从冯老板那里领了工钱,推上车散去。五龙仍然站在米店门外,脚下横着一堆破破烂烂的行李。他朝里面张望着,神色有点奇怪,那张脸憔悴而不失英俊,枯裂的嘴唇好像受了惊似地张开着。织云跳下柜台,她走到门口将手里的瓜子壳扔掉,身子往门上一靠,饶有兴味地打量起五龙来。
你怎么不走?你没领到工钱?
五龙朝后退了一步,茫然地看着织云,他说,不。
你不是搬米的?织云朝地上那堆破行李扫了一眼,那么你是逃荒要饭的?我说得没错,我看人一看一个准。
不,五龙摇摇头,他的视线越过女孩的肩头落在米店内部——卖米的伙计和买米的人做着简单的交易,他说,这家是米店吗?
是米店。你在看什么,织云捂着嘴噗味一笑,诡谲他说,你是看我还是看我妹妹?
不。我看米。米店果然有这么多的米。
米有什么可看的?织云有点扫兴他说,她发现这个男人的脸色在阳光下泛着一种石头般的色泽,你的脸怎么像死人一样难看?你要是有病可别站这儿,我最怕染上天花霍乱什么的,那我这辈子就完了。
我没病。我只是饿坏了。五龙漠然地看着她说,给我一碗冷饭好吗?我三天没吃饭了。
我给你端去,反正也要倒给猫吃的。织云懒懒地从门框上欠起身子,她说,世界上数我心眼最好,你知道吗?
织云到后面厨房端了碗冷饭出来,看见五龙已经走进店堂正和两个伙计撕扯着,绮云拉着他的衣角往门外拖,嘴里叫喊着,他有虱子,他身上肯定有虱子!五龙的脸固窘迫有点发红,精瘦的身体被三个人推得东摇西晃的朝外面挪,他突然扭过脸,用愤怒得变了调的声音骂了一句粗话,织云没听清楚,她看见绮云抓过一把扫帚砸过去,你还骂人?你这要饭花子敢骂人?
织云看见他颓然坐在门外台阶上,后背在急促地颤动,可怜的男人,织云自言自语他说,她犹豫了一番,还是走过去把饭碗递给他。织云笑着说,怎么闹起来了?你快吃,吃了就走,你不知道米店最忌讳要饭的进门?五龙抬起头看看那碗饭,沉默了一会,猛地扬手把饭碗打翻了,他说,我操你们一家,让你们看看,我是不是要饭花子?织云看着一碗饭白花花地打翻在地上,怔在门口,半天醒过神来,咯咯笑起来说,咦,看不出来你还有骨气,像个男人。不吃就不吃吧,关我什么事?店堂里的人都扭头朝这边望,绮云拿了个什么东西敲柜台:织云,你给我过来,别在那儿人来疯了。织云就往店堂里走,边走边说,什么呀?我不过是看他饿得可怜,谁想他跟我赌气,这年头都是狗咬吕洞宾,好人也难做。
排队买米的人表情呆滞,一言不发地看着米店内的小插曲。他们把量米袋子甩在肩上或夹在腋下,等待过秤,他们更关心米的价格和成色。这一年到处听到灾荒的消息,人们怀着焦虑和忧郁的心情把粮食大袋背回家。在兵荒马乱的年月里,南方的居民把米店当成天堂,而在瓦匠衔上,大鸿记米店呈现出一种特殊的红火景象。
买米的人多。织云帮着在柜台上收了一会儿钱。织云对这类事缺乏耐心和兴趣,她不时地扭过脸朝街上看,瓦匠衔街景总是黯淡乏味,那个男人没有走远,他在织云的视线里游移不定,成为唯一可看的风景。他在瓦匠街一带转来转去,像一只被追杀的家禽,既可怜又令人嫌厌。织云怀着某种混乱的情意注视着他:一张疲惫而年轻的脸,一双冷冷的发亮的眼睛,它们给织云留下很深的印象。
下午一辆带花布篷的黄包车停在米店门口。织云款款地出来上了车,她的脸上扑过粉霜,眉毛修得细如黑线,嘴辱涂得猩红,所经之外留下浓烈的脂粉香气。
去哪里?车夫问,大小姐今天去哪里玩呀?
老地方。织云拍拍腿说,快骑呀,要是误了时间我不付车钱。
瓦匠街两侧的店铺里有人探出脑袋看,他们猜测织云又是去赴六爷的宴会,这在她是常事。风传织云做六爷的姘头已经几年,店员们常常看见织云出门,却看不见织云回来。织云回来很晚,也许根本就不回来。
到了吕公馆才知道宴会是招待两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