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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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童- 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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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论如何红桃Q仅仅是一张扑克牌而已。现在我仍然喜欢与朋友一起玩扑克,每次抓到红桃Q时我总觉得那张牌有某种异常的分量,不管是否适合牌理,那张牌我从不轻易出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习惯把那张牌留到最后。
          
        
    

  他们告诉棋手,水边棋舍只是一间草棚,就在对面的湖岸上。你可以走路去,你要是怕走路就搭捕鱼人的小船去。寺前村的老人们端详着风尘仆仆的棋手,他们说,那地方没人去,只有放羊的孩子在那里躲雨躲太阳。你为什么要到那里去呢?
            
  棋手拍了拍他的黄色帆布背包,背包里响起了一阵类似石子相撞的清冽的声音。棋手微笑着把背包放到老人们耳边,他说,听,棋的声音,我去那里下棋。棋手初到寺前村就以他的言行引起了本地人对他的注意,他的眼睛当时仍然纯净而明亮,正像他背包里的棋子一样黑白分明。
            
  那年春天我也来到了寺前村。我是听从了一个昆虫学了的建议来这里寻找紫线凤蝶的。当然,假如你了解蝴蝶恬才的习性并且到过寺前材,或许你也会向我提出同样的建议。
            
  再也没有像寺前村这样适宜捕捉蝴蝶的地方了,这么开阔的湖边草滩,这么繁茂的花树灌木,湿润的空气里似乎也浮满了花粉,有时候你甚至怀疑闻到了蝴蝶分泌物的气味。在寺前村周围你随处可见蝴蝶集队起舞的景象,你把纱兜往空中一扑,扑到的不是一只,而是两只,三只,甚至有时是一堆五彩纷呈的蝴蝶。
            
  我记得那天始终没有找到那种紫线凤蝶,但我捕捉到了红翅尖粉蝶、粗脉棕斑蝶,我的标本夹里还躺了一只金裳凤蝶,应该说我已经感到满意了。我忘了湖边的暮蔼已经越来越浓重,太阳也早就跌入了远处的山谷,我曾想起路边的那家小旅店,那该是我度过这个乡村之夜的唯一去处了。
            
  湖沉在暮色底部,水面上隐约浮升起淡淡的雾雨,浅滩上的芦苇无风而动,偶尔能听见鹏鸽和野鸭的叫声。我环湖疾走的时候突然发现寺前村一带充满着罕见的安宁气氛,就是这种安宁使我莫名地慌乱起来,我一路小跑地穿过了一片低矮而茂密的桃树林,也就在那时我看见一只被惊飞的硕大的蝴蝶,它掠过我的额角遁入黄昏树影之中,我依稀看见一丝紫色的萤光。我没有看清那只蝴蝶真实的色彩和线纹,但不知怎么我敢确定那就是我苦心搜寻的紫线凤蝶。
            
  小旅店里空无一人。门厅里的一盏油灯照亮了墙壁和地面的局部,都是灰暗的斑斑驳驳的,柜台实际上是一只学校里搬来的课桌,我的手放在上面摸到了一层油腻和灰尘的混合物,又把手伸到桌洞里,结果掏出了一个笔记本。我猜那算是来客登记簿,在油灯下我看见几个陌生的入名躺在泛潮的纸页上,最近的登记日期距此也已半月之遥。
            
  我始终没有找到小旅店的主人。墙上曾经写过几排字,来客须知,但除了这几个字还能辨认,别的字迹已经完全被胡涂乱抹的墨汁覆盖了。我又朝着走廊深处喊了几声,回应我的竟然是一只野猫的叫声,那只猫奔过我身边,在旅店洞开的窗户上它回过头朝我喷出一些粗重的鼻音,然后便跳到窗外去了。那只猫使我感到心神不宁,我想在登记簿上写下我的名字,那只猫让我改变了主意。
            
  走廊两侧的房间都锁着门,但最顶端的两间门是虚掩着的,我先推开了第一扇门,里面黑漆漆一片,我把油灯举高了,终于看清满屋堆放的那些农具和化肥袋,特别引人注目的是一件红色的塑料雨披,它使我相信这里是有人出没的真实的乡村旅店,我返身走进了另外一个房间,这次我一推门就闻到了香皂和烟草的味道,紧接着我又看见了床和脸盆架,还有搪瓷脸盆里的半盆污水,这一切让我感到安全,我终于放下了手里的标本夹和所有工具。
            
  那颗白色的围棋于是我在临睡前发现的,它就放在枕边,一颗被机器磨成饼形的小石于,在我眼前放出微弱而温和的白光。其实我当时还不知道那是一粒棋,我只是喜欢上了这颗圆形的小石子,我以为它是别人遗落在这家乡村旅店的东西。
            
  不知道棋手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我看见一个瘦长的男人站在门边朝我这里张望,很明显他对我的出现没有思想准备,他背包里有什么东西嚓嚓地响着。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似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我发现他在朝我这里挪步,我立即警觉地坐了起来。
            
  你睡错了床。那是我睡的床。他说。
            
  我不知道这是你的床。我松了口气说,那我换一张床吧。
            
  不用了,你就睡那张床吧。他摆了摆手,把身上的背包解下来扔在对面的床上,然后他向我提出了一个我预计中的问题,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捕蝴蝶。我说,我是昆虫爱好者协会的会员,蝴蝶属于昆虫类,你知道吗?
            
  蝴蝶?他好像有点愕然,他说,这里有蝴蝶吗?蝴蝶,我怎么没看见有蝴蝶?
            
  这里到处是蝴蝶,可能你不注意吧?我说。
            
  可能我没有注意,我不喜欢蝴蝶,他在脸盆架那儿停留了一会儿,好像在洗手,我看见一个抖动着的瘦长的背影,突然那个背影又转向我,他说,你会下棋吗?围棋,你会下围棋吗?
            
  不会,象棋我会一点。我说,你带着象棋吗?
            
  我不下象棋,假如是象棋我也不用跑到这里来了。他叹了口气说,水边棋舍就在湖那边,有人告诉我围棋二老就在那里下棋,我每天都去水边棋舍,但我一次也没见到他们。
            
  什么围棋二老?我问。
            
  是两位老人,不,是两位棋仙。他的声音在暗夜里透出一种激越之情,你不懂的,他说,我学棋八年,一直想到水边淇舍与他们对弈一次,我在找他们,可是奇怪的是我隔着湖明明看见他们在水边棋舍里坐着,我明明看见他们在下棋,但等我走到湖那边他们的人影就找不到了。
            
  他们下完棋走了吧?我想当然他说。
            
  不,假如那么快就下完一盘棋,他们就不是什么棋仙了。他说,我猜他们故意躲着我,明天我要早一点去,我要把他们堵在那里。
            
  后来我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依稀听见窗外下起了雨,雨点打在小旅店的瓦檐和周围的树草上,听来就像催眠的音乐。因为夜雨潇潇,也因为有了一个旅伴,我睡得很好,甚至梦见了那只美丽的紫线凤蝶。我的梦是被夜半来客的脚步和撞门声惊醒的,那个人在进入我隔壁的房间之前不止撞倒了一件东西,我一下子从床上跳了起来。
            
  谁来了?我问对面的棋手。
            
  棋手还没睡,他自己在与自己下棋,黑黑白白的棋子摆了一床。他看了我一眼,走到门边检查了一下门锁,然后他淡淡他说,你睡你的,大概来了一个旅客。
            
  深更半夜怎么还会有人来这里?
            
  我不知道,我在打棋谱,棋手说着又坐到床上去摆他的棋于了,他的表情告诉我他现在需要安静。
            
  但是隔壁房间里的人却并不安静,我先是听见什么重物被乒乒乓乓摔打的声音,然后好像是玻璃被打碎了,我身边的那堵墙也被咚咚地击打着。什么声音?我对棋手说。但棋手埋头于他的棋局,对一切充耳未闻。我无法再睡了,起初我想出去看个仔细,但恐惧使我一直徘徊在门内,我听见隔壁的来客渐渐安静了,后来就响起了一个女人哭泣的声音,是一个女人,这一点完全出乎我的预料。
            
  橱柜后面的那扇门是意外的发现,我先是看见那里有几道微弱的光,很快我就意识到那扇门原先是这两个房间的通道。我请棋手帮我搬动橱柜,他很勉强地下了床,但他毫不掩饰地刺了我一句,隔壁来了什么入,与你有什么关系呢?我说,难道你不觉得有点奇怪吗?他说,奇怪什么?我在寺前村住了半个多月了。告诉你寺前村永远平安无事,否则围棋二老不会选这个地方下棋。
            
  我通过门上的裂缝看见了隔壁房间的景象,一个女人坐在散乱的农具堆里掩面哭泣,我看见她穿着那件红色的塑料雨披,我看不清她的脸,但从她的两条长辫上可以判断她还年轻,还有她发梢和红色雨披上的水珠,它们一齐在幽暗中晶莹地颤动。还有她手里攫着的一个小东西,我花了很长时间才看清那是一粒白色的围棋于,你认识她?我向棋手招手,你看,她的手里也抓着你的围棋子!
            
  我谁也不认识。棋手钻进被窝说,我只想认识围棋二老。
            
  寺前村的早晨真的是在乌语花香中来临的。我醒来后发现棋手的床已经空了,我后悔自己贪睡而导致了孤身一人的局面,幸亏窗外的阳光和雨后的乡村景色冲淡了昨夜的恐慌记忆。我背起所有行囊匆匆逃出小旅馆,在经过那个堆农具的房间时我推门朝里面偷看了一眼,一切与昨夜的记忆相仿,只是那件红色的雨披不见了。
            
  我是在去往长途汽车站的路上被那群人追赶的,当时我发现了路边灌木丛上盘旋着几只蝴蝶,其中一只是金裳凤蝶,我总是容易把它当作紫线风蝶,因此我为了那只蝴蝶耽搁了很长时间,当我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已经来不及了,那群人,我猜主要是寺前村的一些干部和社员,他们像一群麋鹿一样迅疾地穿过树林出现在我面前。
            
  你昨天夜里住在小旅馆里吗?有一个男人看上去是干部,他始终伸开双臂示意别人安静,他说,为什么不说话?昨天夜里你住哪儿了?
            
  小旅馆。我竭力镇定着情绪说,我是来捕蝴蝶的,我是昆虫爱好者协会的会员。
            
  为什么不在来客登记簿上登记?男人问。
            
  没有人负责登记,我只住一夜。我说,我来找紫线凤蝶,你们这里禁止捕蝴蝶吗?
            
  只住一夜。男人沉吟着说,问题就在这里,为什么只住一夜?
            
  我来不及赶长途汽车回家了。我突然压抑不住地愤怒起来,我朝那群人喊道,那么吓人的旅店,那么脏的地方,谁愿意住?
            
  男人盯着我审视了一会儿,终于朝我摊开他的手,我看耻那只粗糙宽大的手掌上躺着一颗白色的围棋子。
            
  你认识这颗小石子吧?他说,是你的吧?
            
  不是我的,是另外那个房客的。我觉得我正在把某种祸端往棋手身上推,我想我不得不这样做,我说,我不下围棋,他下围棋。
            
  那个男人的目光这时候投向果树林搜寻着什么,我听见他在喊,小彩,别害怕,你出来认一下这个人,是不是这个人?
            
  这样我注意到了果树林深处的那个女人,女人穿着那件红色的塑料雨披,两个妇女搀扶着她,也恰恰遮住了她的脸。我听见了她啜泣的声音,嚼位过后便是悲枪的撕心裂胆的尖叫,抓住他,抓住他,你们快抓住他!
            
  刹那间恐惧压倒了我,我一边申辩着一边寻找着逃跑的方法,我瞥见了路边的一辆自行车,在那群人朝我挤来之前我飞奔几步,跨上了那辆自行车。
            
  我不记得他们追赶我的具体过程了,当我骑车急驰通过一座木桥后,我回头望了一眼,那群人在河边止步了。他们没有继续追赶我,这让我感到幸运。我怀着历险过后特有的惊悸的心情到了康镇,我记得我挤上长途汽车时全身衣服都被冷汗浸透了。
            
  当然,我也把那些珍贵美丽的蝴蝶标本连同工具扔在了寺前村。
            
  棋手是在去水边棋舍的路上被那群人堵佳的,那群人簇拥着一个穿红色塑料雨披的女人,女人一边啜位一边低声诉说着,而她的目光始终固定在他的脸上,像火也像冰。棋手觉得女人的目光很古怪,那群人的出现岂有点气势汹汹,但他没有在意,他朝他们微笑着,一边拍打着背包里的围棋子,他说,这么多人,你们在干什么?
            
  我们干什么?那个男人冷笑了一声说,正要间你呢,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来下棋,你们知道围棋二老在哪里吗?
            
  就在这里。男人再次亮出了手里的那颗白色围棋子,他的脸上已经浮现出某种胜利者的表情,这颗小石子,不、这颗围棋是你的吧。
            
  是我的,你在哪里捡到的?
            
  这要问你了,男人松了一口气,然后他转向那个穿红色塑料雨披的女人说,小彩,别害怕,昨天夜里是不是这个人?小彩你说,是不是这个人?
            
  那个叫小彩的女人先是捂着脸哭了几声,猛地她抬起头怒视着棋手,她说,抓住他,抓住他,就是这个人!
            
  棋手后来是被他们拉拽着走进水边棋舍的,起初他不理解寺前村人对他的谴责和谩骂,他的平静而茫然的态度恰恰更加激起寺前村人的愤怒,有一个青年大叫一声,你还装蒜?跳起来打了棋手一拳,棋手摸到了鼻孔里的血,终于明白过来,他开始苦笑着重复一句话,无理,无理,棋手说,无理,这一招大无理了。
            
  你别装蒜。干部模佯的男人夺下棋手的背包,把手伸进去划拉了几下,他说,寺前村人从来不去害别人,你也别来害我们,什么事情都要讲理,你自己也说了。现在该留一句话了,这事你是要公了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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