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屏,女的也掏出手帕朝孔雀们挥了几下,那群孔雀无动于衷,很快地使她索然了,她收起手帕挤出围观孔雀的人群,远远地看见那个形如巨塔的猴房,许多猴子在铁丝网内窜来窜去地欢迎人群来临。她能从那堆人群中找到丈夫和儿子,她看见那父子俩的脑袋,一大一小,一上一下,它们在无数脑袋中随波逐流,她甚至还听见了儿子响亮而快乐的笑声。
女的讨厌猴子,自从少女时代看见一只公猴向众人翻开它的生殖器,猴子就给她留下了一种肮脏无耻的印象。女的想去看梅花鹿但梅花鹿与狐狸、鬣猪比邻而居,还未走近梅花鹿她就闻到一股浓烈的恶臭,这股臭味使她却步而退,她捂着鼻子朝门口走,而她对动物馆仅有的一点点兴趣就在一瞬间消失了。
女的远远地朝猴房那里喊着丈夫的名字,她看见丈夫回过头来,他说,等一下,马上就来。女的就站在一丛慈竹下等着。女的等了好久,心中便冒出一股无名火,她又高声喊起丈夫的名字,男的大概听出了女的声音中的火气,他的脑袋连续向后面转动了三次,终于还是把儿子从人堆里扛出来了。
男的说,你着什么急?他还没看够呢。
女的先发制人地把儿子抱下来说,不准闹,现在得走了,你要不肯走就把你留在这儿,晚上跟老虎狮子睡觉,女的拉住儿子的手往外面走,边走边抢白男的,我看你比他还喜欢动物园,看个脏猴没个够,没闻见这儿有多臭?
喜欢动物有什么错?男的说,那是人类的爱心嘛,你没听说国际上有好多动物保护组织吗?
那你留在这儿保护它们吧。
我当然先要保护你们了,喂,你这么急急忙忙地带他上哪儿?
去凉亭。
去哪个凉亭?这公园有许多凉亭呢。去凉亭里坐着?那有什么意思?
没意思你别去,我没让你去。
我说你今天情绪不正常嘛,难得出来逛公园,为什么不能高高兴兴的?早知道你这么扫兴,不如在家看电视。
那你回家看电视好了,反正电视一天放到晚,你回家吧,你回家吧。回家去陪电视机。
男的不再说话,他飞起一脚踢飞了路上的一只塑料瓶,有的游人对他侧目而视,男的略显窘迫地笑了笑,他蹲下来系旅游鞋松动的鞋带,看见林荫道的一小块路面,灰白色的、异常坚硬的一小块水泥路面,在午后的阳光树影下闪烁着斑驳的光芒。
他们至少路过了三座凉亭了,每路过一座凉亭,男的便停下脚步看着女的,女的扫视着那些凉亭和凉亭周围的环境,最后无一例外地摇了摇头,说,不是这个凉亭。
男的欲言又止,但鼻孔里忍不住露出了一种讥笑的声音,他说,凉亭,哼,找凉亭。
亭子上有个紫藤架的,怎么不见这个凉亭了呢?女的好像是在自言自语,她说,奇怪,我记得就在这附近的,怎么突然找不到了呢?
男的晒笑着说,那就继续找呀,那么大个凉亭,怎么会找不到?
女的瞪了男的一眼,女的拉住儿子的手,边走边寻觅着。一条林荫道走去了一大半,不见那座长了紫藤的凉亭,儿童游乐园的滑梯和秋千架却赫然在目。正如夫妇俩所预料的那样,儿子像脱僵的野马朝滑梯那儿冲去。女的没能拉住儿子的手,顺势就坐在路边的石凳上了,看上去她显得有点疲倦了。
男的说,我去买点饮料,喝点饮料再找凉亭。
女的说,就买矿泉水,别的不准买。
男的在小卖部的柜架上没有看见矿泉水,便不加思索地买了三罐雪碧,男的确实未加思索,假如他知道妻子会为此大发雷霆,他干脆就什么也不买了。
男的捧着三罐雪碧走近女的,女的抬起头来,他立刻从她的眼神和表情中嗅出了一股浓烈的火药味,于是他抢在前面说,什么都没有只有雪碧。
没有就别买,这么大的公园会没有矿泉水卖?女的冲男的厉声嚷起个,让你别买雪碧,你故意把我的话当耳边风。
你不喝雪碧儿子爱喝呀,男的说,加起来还不到十块钱,你发什么火?
那两罐给谁喝?你喝两罐?嘁,说话口气跟大老板似的,女的似乎无法控制她的怒火,她的手在空中狠狠地挥了一下,叫道,那两罐给我退掉!退掉!
我不退,男的说,你今天就像个神经病。
我就是个神经病,你不退也别想喝,女的突然站起来夺过男的手里的两罐雪碧,一手一个,两罐雪碧被重重地砸在草地上,罐口自动地打开,那种被称为雪碧的液体涌泉似的淌了出来。
男的脸上的一抹笑意凝结了,他看见儿童游乐场门口的人都在注视他,有个男人幸灾乐祸地嘿嘿笑着,男的咬着牙骂了一句,操他妈的,神经病。他突然朝女的扑过去,女的闪开了,女的站在石凳后面,仍然以挑衅的姿态瞪着他,你敢打我?女的说,你敢在公园里打我?男的冷笑了一声,他从草地上捡起半罐雪碧,冷不防地朝女的掷去,他看见那个绿色的铝罐从妻子肩押处弹落,发出了沉闷的回声,他说,神经病,.我还陪着你个神经病找什么凉亭呢。
姓张的一家人在儿童游乐场门口不欢而散,事情来得简单而激烈,附近的游人全部看在眼里,有个妇女走到女的身边好言相劝,为了一罐雪碧,不值得吵架嘛。女的脸色煞白,一遍遍地用手帕擦着毛衣上的水渍,擦了一会儿女的喉咙里迸出裂帛似的声音,女的忽然捂着脸一路小跑着,朝公园出口处跑去。
男的站在原地不动,人们看见他用鞋底蹭着草地。好像鞋底上沾了什么东西,男的嘴里咕哝着,神经病,神经病,过了一会儿男的突然想起什么,他气冲冲地奔向人字滑梯,把一个小男孩从滑梯上揪了下来,回家!人们听见那个男的大吼了一声。
男的带着儿子走到公园出口处,尽管他知道妻子不可能在此等候他们,他还是伸长脖子朝四周张望了一番,公园门口仍然拥挤不堪,他没有找到妻子的身影。
男的去厕所那里推他的自行车,但他没有找到那辆自行车,他妈的,今天是活见鬼了!他忍不住在别人的自行车车座上拍了一掌。他猜是自行车管理员把他的车挪了地方,就跑去问那个管理员,管理员却文不对题地说,问路到别处去,你没见我这儿正忙着吗?
管理员沿着自行车的尾灯线来回奔走,姓张的男人只好跟着他跑,跑了几个来回他实在按捺不住了,一把揪往管理员的衣领叫起来,你耳朵聋啦,我让你把我的自行车交出来!
管理员终于站住了,他说,你他妈的喊什么?你把车停哪儿了?找不到也不奇怪,这么多车,慢慢找吧,我可没空帮你找。
男的说,厕所那边的车挪哪儿去了?
厕所那边的?管理员的眼睛突然变得明亮起来,谁让你把车放那边了?违章停放自行车,罚款十元!
男的说,你放屁,想敲我的竹杠?
不是我敲你的竹杠,违章罚款,这是制度,管理员扫了眼围墙下面的一个角落,他说,违章车都拴在那儿呢,我不跟你罗唆,交钱取车,不想交钱你就走人。
男的说,你放屁,我拿我自己的车,一分钱也不给你。
男的拽着儿子气冲冲地走到围墙下面,他看见自己的车与另外几辆自行车被一条链条锁拴在一起,可怜巴巴地歪倚在墙上。中午以来的怒火一直在添油加柴,现在终于冲破了他的头顶,他对着管理员骂了一句脏话,然后就捡起一块砖头,乒乒乓乓地砸起锁来。他听见儿子的惊叫声,爸爸,警察来抓你啦!他感觉到几个人在一起揪他的手和衣服,但他仍然挣扎着去砸那把链亲锁,直到他手里的石块被人夺下,扔在旁边的树丛里,他才意识到自己惹了麻烦。
两个警察虎视眈眈地站在他身后,男的并不感到奇怪,让他觉得意外的是他妻子,他妻子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是她夺下了他手虫的石块。
女的没有多看男的一眼,她只是对两个警察赔着笑脸,对不起,他不是故意的,她说,主要是情绪太恶劣了,他真的不是故意的。
一个警察说。我看他脑子有病,这种行为可以拘留他的。
他这种行为当然不好,女的仍然赔着笑脸说,不过管车的那人也有问题,车子没处放一半是他造成的,对他的工作你们也应该监督一下。
男的木然站着,听女的与两个警察耐心斡旋,他没有听清他们在说什么,每次他想作出辨解的时候身子就会被女的推一下,女的并没看他一眼,但她的一只手却总是从背后伸过来,异常准确适时地推他一下,又推一下。男的后来就顺从了妻子的意愿,他看着妻子放在身后的那只手,那只手里还抓着十元纸币,正好是罚款的数目。那只手使他渐渐平静下来,男的后来干脆就抱着儿子退至一边去了,他想他们是一家人。这件事情由她来解决也是一样的,他说什么或者他说什么也都是一样的。
后来他们就取回了那辆自行车。
回家的路上夫妇俩还是不说话,但男的知道一切已经恢复了正常。两辆自行车并排在黄昏的街道上驰行,途经一个报摊时,女的说,今天晚报还没买。男的就跨下车去买了一份晚报,他把报纸扔进妻子的车篓里,突然问了一句,你今天怎么啦?
那你呢?你怎么啦?女的反问道。
那个什么凉亭,男的说,你今天为什么非要找那个凉亭呢,
到现在你还没想起来?女的半怨半怒地看了一眼男的,她说,今天是什么日子?
今天是周未,5月18号呀。
5月18号是什么日子?我们结婚的日子呀,你连这也忘了?
那凉亭呢?为什么要找那个凉亭?
你什么都忘了,你不记得那个凉亭了,那是我们第一次约会的地方!
男的嘿嘿地笑起来,他看了看妻子,又伸手捏了捏儿子的耳朵,男的最后对女的说,你的记性真好,我怎么就把那些事忘了呢?
有些人就是改不了小偷小摸的毛病,在我们香椿树街上这种情况尤其严重,你稍不留神家里的腌鱼、香烟甚至扫帚就会失踪,所以那天当我发现我的扑克牌少了一张红桃Q时,我立即想到有人偷去了我的红桃Q。
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爱护我的扑克牌,那是我在一九六九年唯一的玩具,我常常用它和我哥哥玩一种名叫大洛克的游戏。玩扑克牌是不能缺少任何一张牌的,也正因为如此,我在每一张牌后面都写了我的名字,我以为这样一来谁也不会来偷我的扑克了,可是我错了。我去向我哥哥打听红桃Q的下落,他说,丢一张牌算什么?我们学校李胖的儿子都丢了,一个人丢了都没人找,谁替你找一张破牌?我从他的表情里察觉出某种蹊跷之处,几天前他向我借一毛钱,我没理睬他,我怀疑他故意偷走了红桃Q作为对我的报复,我这么想着就把手伸到他的枕头里、床褥下还有抽屉中搜查起来,你知道我哥哥不是什么好惹的人,他突然大叫起来,你他妈的把我当牛鬼蛇神呀?你他妈的敢抄我的家?说着他就朝我屁股上狠狠地踹了一脚。
后来我们兄弟俩就扭打起来了,后来当然是我挂了眼泪灯笼,我哥哥一看局面不堪收拾了,纵身一跃就跳到了窗外的大街上,隔着窗子他对我说,你真他妈的没骨气,丢一张破扑克牌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一张红桃Q吗,哪天我给你弄一张红桃Q不就完了?
我哥哥是个吹牛皮大王,即使他说那番话是认真的,我也不相信他能弄来那张红桃Q。那是一九六九年,我们这个城市处于一种奇怪的革命之中,人们拒绝了一切娱乐,街上清寂无人,店铺的大门半开半闭,即使你走遍整座城市也看不见一张扑克牌的影子。你想像一九六九年一个雨雪霏霏的冬日,一个孩子在布市街(当时叫红旗街)一带走走停停,沿途爬在每一个柜台上朝货架上张望。营业员说,这位小同志你要什么?孩子说,扑克牌。营业员便都皱起了眉头,语气也不耐烦了,哪有什么扑克牌?没有!
我这么精心描述我当时寻觅扑克牌的情景,只是为了让你相信,我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我跟随我父亲到上海去就是为了买一盒新扑克牌,从我们那座城市坐火车去上海大约需要两个钟头。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坐火车,但我不记得当时是什么心情了,况且两个钟头的旅程过于短暂,只记得我父亲一直与邻座谈论着橡胶、钢铁什么的,谈着谈着火车就停下来了,上海到了。
一九六九年的上海是灰蒙蒙的死城,我这么说其实多半是一种文学演绎,因为除了那些上黄色的有钟楼的大圆顶房子,还有临近旅社的一长溜摆放豆制品的木架,我对当时上海的街景几乎没有什么记忆。我跟随出公差的父亲走在上海的大街上,眼光只是关注着路边每一家店铺的玻璃柜台。你应该相信,即使是在一九六九年,上海的店铺也比我们那儿的店铺更像店铺,不管是肥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