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恒大坐在藤椅上,那是马骏一早为他搬出来的,马恒大的身子向后稍稍倾斜,那是为了同时听到家里时钟走动的声音,藤椅摆放的位置很科学,马恒大既能听见时间的流失,又能关注香椿树街的现实。马恒大坐在家门日,用眼睛以外的所有器官观察着我们的世界。时间走得太快了,时钟走动的声音就像一只坏了的水龙头,滴嗒嘀嗒嗒嗒嗒,时间走得太快是一种浪费。街上的汽车开得也太快了,开那么快撞到了人你也没什么好处。女孩子们说话的速度也那么快,为什么不肯把话说清楚了,为什么不肯一句一句地说?又没有人跟你们抢着说。马恒大坐在家门口,他坐在那里不是为了睡觉,但年岁不饶人,坐着坐着就有了睡意。是秋季的一天,梧桐树上的一片叶子突然莽撞地飞到了老人的脸上,马恒大警觉地抓住了那片叶子,他说,是谁?干什么的?紧接着他意识到那是一片叶子,他把树叶抓在手中捏着,听见树叶发出了细小而清脆的断裂声。马恒大听着枯叶的声音,他听出了名堂,他听到了亡妻细小而沙哑的声音,你怎么打起瞌睡来了?不能睡,不能睡,去看看大头,看看大头在干什么。马恒大把那片枯叶的残骸放进裤兜里,人就站了起来,有人看见马恒大摸着墙向街上走去,他们追着问他,老马你去哪儿?你要买什么我们替你买。马恒大只管向西边走,他说,一片树叶,一片树叶,我要去凤鸣楼看看,看看大头工作怎么样。
这事说起来玄乎,邻居们都是人,人不告诉他马骏在干什么,倒是一片树叶良心发现,引导他去了凤鸣楼。这一去就真相大白了。马骏假如要打谁的耳光,去打树叶的耳光吧。
马恒大走到凤鸣楼时正是餐馆午市开张的时候,人人都在忙,马恒大一声声喊他儿子的名字,人家起初都没反应,因为马骏离开凤鸣楼已经三个月了,如今人事更迭,忘记马骏这个人的名字也算正常,但马恒大叫了几声就生气了,他用拐杖勾住一个厨师的手,说,我是瞎子你们都是聋子?没听见我在喊马骏吗?我是他爸爸!这一来马恒大引起了餐馆里所有人的注意,店主任和马骏以前的红案搭档小钱都过来了。店主任对马骏从来就没有好感,他说,你儿子跳槽啦,你儿子连红烧鱼都做不好,尾巴粘在锅上,他还自以为身怀绝技,跳槽走了!马恒大说,你说马骏跳?跳绳?这么大的人跳绳,你批评他呀!店主任说,不是跳绳是跳槽!嫌这儿待遇低没前途,不在我们这儿干啦。马恒大毕竟跟不上形势,他不知道跳槽的意思,反问道,他不干了去挑草?你是什么意思啊?小钱这时候挤上来说,哈,马骏瞒着你呀,他去国际海鲜城当酒司令了。按理说小钱才应该挨马骏的巴掌,而且他怀着某种不正常的心理故意把马骏的职业说成酒司令,都怪这个臭嘴小钱,他几句话就把马骏的现状交代清楚了,他说,嘿嘿,马骏找到这么个好工作都不告诉你?他是拿工资的酒司令呀!店主任也不是好东西,这时还公报私仇,在旁边补充说,什么酒司令,是吃大户!话出了口,他们才发现马恒大的脸色不对,他的嘴唇也哆嗦起来,但这时再向香椿树街人学也迟了,马恒大的身子摇晃了一下,又站好了,他说,婊子养的东西,我说他心里有事,我说他瞒着我什么,他这是存心气死我,我跟他同归于尽!
冷玉珍在路上看见马恒大急匆匆地穿越十字路口,好多汽车向他按喇叭,他只当没听见。马恒大泪流满面,冷玉珍骑车追着他问,老马你这是去哪儿呀?马恒大头也不回,他说,吃大户,吃大户,我让他吃大户!冷玉珍打破沙锅问到底,说,是大头吧,大头去吃大户了?让他去吃嘛,如今贫富不均,有钱人吃一半扔一半,不吃白不吃,你哭什么呀?马恒大在脸上抹了一把,擤了一下鼻涕,说,我感冒,我为他哭?我为他哭不如为四人帮哭。冷玉珍说,你这是去找大头呀?他在国际海鲜城,很远呢,你走路不方便,叫个出租车,七块钱起步,我替你拦一辆?马恒大说,拦了你自己坐。冷玉珍还不依不饶地追着他,七块钱不贵,让大头出。马恒大突然站住了,别跟我提他,他捂着胸口说,我气死了,心脏快跳不动了,麻烦你一件事,我要是死在路上,你让我侄子来收尸,我不要大头碰我。冷玉珍这女人也够烦人,话说到了这份上,她还追着马恒大,大头是有名的孝子啊,什么事把你气成这样?马恒大发现跟她难以沟通,就只顾向前走,他说,吃大户,吃大户,祖宗的脸面都让他丢光了。我怎么生出这个狗东西来的?啊?怎么生出来的?
马恒大一路疾行,目击者说他那会儿一点不像盲人,看他的样子就像竞走运动员要去为国争光,好几个路口的交通给他弄乱了。极度的愤怒诞生了奇迹,马恒大在中午时分到达了处于开发区内的国际海鲜城。
国际海鲜城的总经理,也就是马骏的表弟,马恒大的外甥先发现了他,他了解舅舅,知道他这么冲进来一定藏着杀手铜,慌乱中大叫了一声,大头快跑,舅舅来了!马骏当时正在一个包厢里陪饮,他看见父亲就忘了平时的礼仪,脱口而出,哪个X养的把他带来的?当然没有人会站出来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马骏也顾不上追究责任,他抓紧喝下了杯中剩余的酒,对客人说了句,我见底。然后就一头钻进了洗手间。
马恒大的拐杖尖锐地敲击着海鲜城华丽的粉饰过度的墙壁,他洪亮的声音把水槽里的鲜鱼活虾吓得乱跳乱蹦。马骏的脑袋从隔间的门板上探出来,关注着门外的动静,有个客人走了进来,马骏问他,外面的瞎老头在干什么?客人说,谁知道,大概脑子不好吧。马骏向那个人瞪了一眼,想骂什么,又忍住了。
马骏听见父亲在叫表弟的乳名,小黑卵,你敢包庇大头,我今天就把你的馆子砸烂了!表弟对马恒大也缺乏应有的尊敬,他说,你个瞎老头不在家呆着,来这里撤什么野?你们马家的事情回马家去解决,不准闹事!马恒大说,好你个小黑卵,有了点钱就对长辈这么说话?我闹事?我这把年纪闲着没事,跑你这儿来闹事?表弟说,不闹事就别嚷嚷,我这里都是客人,有事你不会好好说吗?马恒大说,好,我好好说,小黑卵,今天你也脱不了干系,是你把大头带坏了,有几个臭钱就有资本了,当起教唆犯了,是你让大头来吃大户的吧,我也要找你算账呢。
马骏是个仗义的人,他不想连累表弟。况且他口口声声地叫表弟小黑卵,实在是辱没了他现在的身份。马骏听到了表弟强压怒火的解释,说马骏不是吃大户,是陪酒员,是新兴的职业,马骏知道表弟是白费口舌,父亲要是相信了你,那他就不是他亲爸爸不是他亲舅舅了。马骏冲出了洗手间,说,都走开,我来了。马骏走近父亲,感到扑面而来的一股热气,那是从父亲身上散发的怒火,马骏知道他要遭殃了,丢人现眼的局面在所难免了。都走开,我来了。马骏走到父亲身边,抓住他的双手,让他对自己脸部的位置熟悉一遍,马骏说,爸爸我也不跟你说了,说了也白说,要打几巴掌,你掂量着办。马骏扫视着围观的同事和客人,说,你们看什么看?老子打儿子,没见过?都给我走开。有人识趣地走开了,也有人坚持要看。马恒大这时候跺了跺脚,他说,气死我了,气死我了,小黑卵呀,我要是死在这里,你给殡仪馆打个电话,把我直接送过去。告诉你妈,不要来哀悼我,我生出这么个种,还有什么脸面拿别人的花圈?马骏推了下表弟,说,你走,他不敢死,他要是死了我就去杀人放火,强奸妇女,他敢吗?马恒大的手这时已经在儿子脸颊上试了一下,他说,小黑卵你听见的,他是在逼我下毒手,好啊,我今天就跟你同归于尽!
闲话少说,马恒大这就动手了。马骏闭上了眼睛,这是他从小养成的习惯,他在心里默默地清点父亲的巴掌。啪,一个,啪,两个,僻,打歪了,不算,重新打,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马骏闭着眼睛,他突然想起母亲活着的时候曾经想利用他的缺陷弄虚作假,母亲曾经蹲下来想乔装儿子替他分担几个巴掌,可是马恒大虽然没有视力,他的触觉却是惊人的敏锐,也许巴掌落在两个人脸上的触觉是不一样的,反正马恒大每次都识破母亲的伎俩,母亲白挨几个巴掌,却不在计次范围中。马骏闭着眼睛承受父亲的巴掌,他理解父亲的怒火来自何处,现实是历史的延续,眼前的灾难让他联想起小学时代父亲为他制定的惩罚条例,饭后碗里留米粒,警告,一个巴掌。早晨睡懒觉,记小过,两个巴掌,骂脏话也是记小过,但是要挨三个巴掌。考试成绩低于八十分,还有与人打架都在记大过的行列,统一六个巴掌。如果马骏骗了别的孩子的糖果或玩具,那么就数罪并罚,一共是十个巴掌。马骏至今也没有想通,这种小罪名反而要挨十个巴掌!为什么骗了糖果就是没有骨气,为什么没有骨气就要挨十个巴掌?
马骏觉得脸部火辣辣的,像是快燃烧了。他偶尔睁开眼睛,冷眼看见几个女服务生还站在楼梯口看热闹,几乎所有的女孩都在掩嘴窃笑,只有那个叫小环的女孩不笑,她用一种惊恐而同情的目光看着马骏,患难中见真情,马骏后来爱上了小环,请原谅这里暂时还不能描述。
马骏数到三十三个的时候突然叫起来,爸爸停一停,我要吐。马骏向父亲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他说,你刚才打到我喉管了,我要吐。马恒大的手停留在空中,他说,婊子养的东西,少给我耍花招,站那儿别动。马骏嗷地一声,捧着嘴向洗手间冲去,从他的形体动作和表情看,不像是耍花招,他是真的去吐了。马骏一走马恒大的最后那巴掌就打了个空,他及时地平衡了身体,扶着墙壁,呼呼地喘气,马骏的表弟这时端了张椅子给舅舅,马恒大也不推辞,坐下来,仍然喘着粗气,他说,让他吐,全部给我吐出来,别人的饭,别人的菜,那么多的酒,全给我吐出来。
确实全都吐出来了。表弟走进去慰问马骏时看见他站在水池边,用水一遍遍地清洗嘴边的污物,马骏脸色惨白,木然地瞪着镜子,他的眼神中有一种令人陌生的恐惧,表弟递给马骏一块热面巾,说,舅舅我来安顿,你擦把脸,林老板他们那桌还等你去招呼呢。马骏瞪着镜子中自己的脸,他说,我感觉不妙,吐一次就会有第二次,老瞎子该死,他打到了我喉管,我的武功说不定让他废了。
1997年秋天,香港刚刚回归祖国,白热化的欢庆大幕徐徐地合上,有些并不爱国偷税漏税的商家混水摸鱼,赚了不少钱,而我们这地方的餐饮业搭顺风车,生意一律火爆得很,更不用说国际海鲜城这样的有品位有创意的地方了。马骏那几个月的奖金透露出来,会让香椿树街的一大半人气红了眼睛。所以还是不说的好。
有人就喜欢议论马骏,说他最近创下了一斤六两的记录,而且言之凿凿,说他是陪一个台湾老板喝的,喝的是两种酒,湖南的酒鬼和台湾的金门高梁,有人就是对马骏的事业感兴趣,说他喝了一瓶酒鬼和六两金高,什么金高?金高就是金门高梁的简称,没办法,总是有人喜欢故弄玄虚。
徐四眼在街上拉住马骏问,马骏,听说你创下记录了?一斤六两?你的肠胃没有烧起来呀?马骏甩开他的手,理都没理他就走了。王小三在浴室里看见马骏,凑到他身边问,听说你喝了金门高梁,那酒怎么样,有没有五粮液厉害?马骏看见王小三就从浴池里爬起来,他不屑于和他讨论酒,马骏板着脸走了几步,突然想起什么,回头对王小三说,听说你们家小六要打我?告诉他,他要是二十四小时之内不动手,我就去你家,打你爸爸!
谁都能看出来,马骏心情坏透了。谁都认为马骏应该是春风得意,尤其是在他们打听到马骏的本月月度奖一千二百元之后,偏偏马骏就天天沉着脸,好像他刚刚下岗一样。马骏心情不好,有些人躲着他,有些人就不买他的账,比如马帅幼儿园的老师,她让马帅给马骏捎话,让他务必到幼儿园去一趟。马骏问儿子,又让我去干什么?儿子说是开家长会。马骏匆匆赶到幼儿园一看,只有他一个家长,他知道儿子在欺骗他,他把儿子从滑梯上喊到僻静处,刚想打他巴掌,老师就来了,说,住手,你是怎么回事?跑到幼儿园来使用暴力?马骏对儿子的老师还是尊重的,说,他说谎呀。老师随口说,马帅本质是好的,就是家庭教育跟不上。马骏刚想解释家庭教育跟不上的客观原因,老师却挥手一指,指着幼儿园的一块窗户玻璃,说,你看看,昨天让马帅砸的,别人都睡觉他不睡,他偷偷地溜到外面,砸玻璃吓人!马骏气得头皮发麻,一个劲地搓他的巴掌,老师说,我们也不让你赔了,请你去买块玻璃替我们安上吧。
马骏假如打儿子几个已掌,说不定气也消去好多,可是在幼儿园不能打儿子,马骏低下头冲出幼儿园,斜着眼睛在街上寻找卖玻璃的商店,你让他心情怎么好得起来?
马骏就是西方人所说的单身父亲,可是西方的单身父亲不管他的父亲了,他的父亲或者去养老院或者独立自主,哪儿会像马恒大那样守着儿子,哪儿也不去?马骏现在上有老下有小,独独没有了女人,当然性生活也就不正常了,看见幼儿园年轻漂亮的女教师,明明心情不好眼睛却舍不下她的丰乳肥臀,这种情况下你让马骏的心情怎么好得起来?性生活过不了也罢,最多去桑拿浴室找按摩小姐推个什么油,也把自己糊弄过去了,玻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