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没有回报?宁竹大叫起来,她说,他把我们的时间拿去了,他把我们的星期六拿去了,别人一星期有七天,我们只有六天,这回报还不够吗?
小孟一时无言以对,宁竹毕竟是会计,她算的帐总是让人茅塞顿开。小孟嘿嘿地笑了一会儿,他对妻子说,你要是实在烦他,以后你就在星期六回娘家吧,我一个人留下来陪他,按照你的算法,我们让老漆拿去半个星期六,不就减少了一半的损失吗?
星期六的脚步来得那么匆忙,小孟一大早就被宁竹推醒了,小孟看见宁竹脸色憔悴满眼血丝的样子吓了一跳,他以为她病了,宁竹说她没病,只是失眠了。我一直在想今天老漆来了会怎么样,我逼着自己不去想,可一闭眼就听见那该死的剃须刀的声音。宁竹说,我受不了啦,我真的受不了啦。小孟觉得问题变得有点严重了,他安慰妻子说,不至于这样,你想想他的好处,你想想他给我们帮的那些忙就不会这样了。宁竹说,我想了,我拼命地想他的好处,可是假如没有那些好处我们不也过得很好吗,我们星期六去山上野餐,去看电影,不出去就在家里看书,就我们两个人,那有多好,他为什么偏偏要挤到我们中间来呢?小孟说,怎么是挤,他是我们的朋友呀。宁竹对朋友这个话题不感兴趣,她沉浸在自己的怨艾的情绪里。不行,宁竹突然用一种决绝的语气说,你今天不能留在家里,你跟我一起走。
小孟是那种懂得爱惜妻子的男人,那天他虽然很犹豫,但最后还是拗不过宁竹。中午离家之前他写了张便条,告诉老漆他们出门了,但宁竹反对他写便条,宁竹说,你告诉他今天有事,那明天呢?明天他一定会再来。小孟说,那不就让他觉察到我们是故意躲他吗?宁竹说,就是要让他觉察到,你不是说他直肠子吗,这回我们就不拐弯抹角的了,就让他觉察到,他是个直肠子,但总不至于是傻瓜!
那天夜里他们回家时看见门口留下了好几颗烟蒂,小孟数了一下,一共有六颗烟蒂,小孟把它们一一捡了起来,再扔在垃圾袋里,做这些事的时候他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好像是在把他和老漆的友谊一颗一颗地扔在了垃圾袋里,他的心里有点空落落的,更奇异的是他怀着这样的心情扔烟蒂,动作却做得非常夸张非常快乐。小孟其实也说不清那天夜里他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他只记得宁竹在归家以后说的第一句话,她说,他觉察到了,下个星期六他不会来了。他记得宁竹的声音中充满了快乐和希望。‘‘
他果然没来,等到下午两点他就不会来了,小孟夫妇已经熟知老漆登门的规律,所以当两点的钟声敲响的时候他们相视一笑,宁竹说,我说过的,今天他不会来了。小孟说,今天他不来了,他把星期六又还给我们了。小孟说这句话用了诙谐的口吻,可是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有点紧张,有点严肃,一点也不诙谐。
老漆没有来,这个星期六的下午显得那么宁静而空旷,小孟一时不知道做什么好,好像这段时间是从老漆那儿偷来的,好像他不忍心随意地用去这段时间,他在家里走了一圈,最后问宁竹,哎,你说我该干点什么?宁竹不无得意地说,干什么不行呀?你看书吧,你都半年没看书了。小孟就拿了一本专业书看了起来,小孟看了一会儿抬起了头,他说,什么声音?我一直听见什么东西在响。宁竹也放下了手里的画报,她说,是呀,我好像也听见什么东西在嗡嗡地响,奇怪了,没有什么东西响呀。夫妇俩的目光同时落在了茶几下的隔板上,那只飞力浦剃须刀静静地躺在那儿,没有人打开它的开关,它不会发出任何声响,夫妇俩知道这只能归咎于自己神经过敏。
小孟不记得那是什么时间了,也许是三点钟,也许是四点钟,反正已经过了老漆来访的时间了,他们突然听见了门外传来的自行车的铃铛声,老漆登门先打铃铛,这也是规律,刹那间小孟愣住了,他看见宁竹从沙发上跳了起来,宁竹惊慌失措地抓住他的手,他还没有明白过来,人已经被宁竹拉进了卧室。
别说话。宁竹捂着小孟的嘴,轻轻地下了命令,不准说话,他敲门不准开门,敲一会儿他就会走的。
小孟觉得自己像一个人室行窃的小偷,心脏跳得快要停摆了,他瞪大眼睛看着宁竹,他想笑却笑不出来,这样不太好吧?他这么嘟嚷着一只手却伸出去轻轻掩上了卧室的门。
老漆在外面敲门,一边敲一边喊着他们的名字。老漆起初敲得很文雅很有耐心,渐渐地敲门声变得急促了,那声音像雷雨一样传到了卧室里,小孟摸着他的心脏部位,宁竹则捂住了耳朵,他们从对方的脸上发现了相仿的坚持到底的表情。他们坚持了大概有五分钟的时间,外面终于安静了。小孟先松了口气,他对宁竹说,我们太过分了,他也许知道我们在家里。宁竹对他摇了摇头,宁竹蹑手蹑脚地向窗前走去,小孟知道她去干什么,当宁竹小心地拉开窗帘一角向外窥望的时候,小孟突然预感到了什么,但这样的预感还是来得迟了,他听见宁竹在窗前发出了那声歇斯底里的惊叫。
宁竹后来向小孟描述了她与老漆四目相接的情景,她说老漆站在离窗子一米远的地方打着自行车铃铛,老漆看见她时脸上是一种茫然而迷惑的表情,正是这种表情使宁竹羞愧难当。我后悔死了。宁竹哽咽着说,我想起他的那种表情就后悔,我太过分了,我真是后悔死了。事已至此小孟也无法安慰妻子,他想象着老漆当时的表情,心里也很难受,他说,后悔也没用了,这回他明白了,他再也不会到我们家来了。
老漆后来再也没来过小孟家,星期六不来,星期五和星期天也不来,别的日子就更不会来了。小孟知道他已经永远地失去了这个朋友,有很长一段时间,每逢星期六小孟的耳朵里仍然有那些幻听的声音,街上自行车的铃铛声总是能轻易地吸引他的注意力,而下午两点至两点半之间他依稀会听见剃须刀嗡嗡转动的声音。有一天小孟打开那只剃须刀的前盖,看见里面积存了一层厚厚的胡须渣子,就像黑色的灰尘一样,小孟就走到门外,鼓起腮帮把那些胡须渣吹干净了。老漆不再来了,那只剃须刀小孟就归为己用。后来小孟的幻听不知不觉就消失了。
每天有多少人在火车上相识,在火车上相识的人们下了火车便形同陌路,小孟与老漆的关系最终还是印证了常识。说来也是巧合,他们后来在火车站的月台上有过一次重逢,只不过小孟是上车去外地出差,老漆是来送客,送一群来自东北的客人,小孟猜想那是老漆新交的朋友。
小孟断定老漆看见了自己,老漆的目光好几次从他脸上扫过,但他还是故意把他遗漏了。小孟羞于和老漆打招呼,他一直埋着头,一边偷偷观察老漆,一边焦急地等待着火车启动。火车启动了,他看见老漆在月台上挥手,小孟知道他不是在向自己挥手,他是在向他的东北朋友挥手。
贪杯的人形形色色,有些人一喝就上脸,不过喝了三口两口,看上去像是喝了一缸似的,有的人喝出了城府,喝得面色如土,满嘴酒气的,还讲究风度,说他先走一步,还有几个朋友等着他喝,其实是找僻静地方掏喉咙吐去了。有人喝多了就哭,有人喝多了倒头就睡,有人喝多了就高唱《国际歌》,也有人喜欢借酒撒疯,仗着几分酒意趁机动手打人,嘴里不干不净,对待这种人马骏最有办法,他说,让他来跟我喝,我来教他怎么喝。这种人,抽他几个醒酒巴掌他就老实了!那么多人在酒桌上出了洋相,只是因为他们不懂得解酒的秘诀。马骏掌握好多秘诀,但他从来不告诉别人。现在我们香椿树街上的人渐渐都知道了,马骏喝酒是专业的——知道了也没用,马骏在外面喝,他瞧不上你,不跟你这种业余的喝。
马骏的妻子蒋碧丽也算是香椿树街的知名人士了,她现在是马骏的前妻。去年五一劳动节马骏三巴掌把蒋碧丽打跑了,这事我们都知道。这事我们谈论了快一年了。世界上每天产生一大堆新闻,美国人的导弹把伊拉克炸成了个秃子,萨达姆还说,让他们来,让他们来!一个削尖脑袋发横财的欧洲商人从波罗的海中打捞一只沉船中的货品,捞上来几千瓶葡萄酒,一瓶竟然卖三千美元,折合人民币就是两万多呀。沈阳有个貌不惊人的产妇生孩子,一口气生了六个,不仅没有违反计划生育政策,还出了风头上了电视。这些事情多么有趣,但它们离香椿树街人的生活太遥远了,相比之下人们更关心马骏马大头的事情,就在昨天,绍兴奶奶还在杂货店门前拉住马骏,倚老卖老地批评他,说,大头呀,人要讲良心,不要都去学陈世美,碧丽多好的媳妇,你为什么打她三巴掌?你怎么就把人家三巴掌打跑了呢?马骏没给她好脸看,说,别来问我,你去问她!
蒋碧丽的品行怎么样,去问她的麻将搭档就行了。理发店的陈四眼至今对她的牌品义愤填膺。陈四眼说牌桌上见人品,别看蒋碧丽平时很热心很随和,上了牌桌她的缺点就像街上的垃圾,一堆是一堆的,赢了大牌她小人得志,对别人讽刺挖苦,和了小的她这山看着那山高,要是输了她的嘴里就热闹了,主要是骂人,除了冷玉珍她不敢骂,大概骂起来也不一定是她的对手,其他人伸手拿她的钱都要骂,尤其是骂起陈四眼来不留情面,你没见过钱啊?欠一会儿都不行?早给你你就富过李嘉诚了?陈四眼,人家没冤枉你,抠了屁眼吮手指头。陈四眼最难忍受的就是这最后一句话,他断定这是蒋碧丽从马骏那儿学来的,当然马骏又是从他父亲马恒大那里继承过来的,陈四眼能说什么?他只能叹息一声,说,你们马家人,嘴臭啊!
但现在蒋碧丽不是马家的人了。马骏三个巴掌把她打回娘家去了。事情发生在去年五一劳动节。马家人一向看重这个节日,照例要吃炸春卷。蒋碧丽骑车去市场买春卷皮子,马骏在家里剁肉馅。事情其实是出在自行车身上,蒋碧丽从市场出来发现自行车轮胎扎破了,她推车去桥边的车铺补胎,就这样遇到了宿明,宿明和几个狗男女在简易棚里打扑克,打最新流行的斗地主。宿明让蒋碧丽在外面等着,说打完一副牌再说,蒋碧丽的脑袋就往棚子里探进去了,她说,斗地主?我会!宿明你快帮我去补胎,我替你打!宿明开始没理她,蒋碧丽冲进去说,你怕什么?快补胎去,我来上,赢了归你,输了算我的!
蒋碧丽买的春卷皮子放在自行车篓子里,都被太阳晒干了,她还坐在那里斗地主,这个女人我们已经介绍过了,赢了不肯下去,就像输了不下桌一样。马骏在家里等得心焦,马恒大说,她一定是手痒了,你出去找找,她一定又在赌钱。马骏说,昨天还答应我了,说保证不打牌了。马恒大说,你自己的媳妇还不了解她?她说得比唱得好。马骏来不及洗手就出去了,走在街上就像要去哪里杀人一样。你知道马骏的脾气不好,你看他的铁青的脸色就能预见那三个巴掌,他们马家人最喜欢打人巴掌了。马骏走到桥边,看见冷玉珍从桥上下来,马骏是不喜欢与妇女纠缠的人,他不看她,但冷玉珍大声喊他,她说,马大头,你媳妇找到新搭档了,她和宿明他们在斗地主呢。马骏瞪着冷玉珍说,你嚷嚷什么?我知道她在斗地主。马骏是个爱面子的人,但是他爱面子并不意味着给别人面子。马骏向宿明的车铺那里瞄了一眼,他多少还有点克制,还在桥上踱了几步,等着冷玉珍离开,冷玉珍却不肯配合他,她跑到水果摊那里假装买水果,其实是在密切关注马骏的动向。
马骏终于没有耐心了,他冲进宿明的车铺,二话不说就把蒋碧丽从桌上拎起来了。棚子里的几个人都认识马骏,谁也没有保护蒋碧丽的意思,其中一个人很自私,埋怨马骏把他的好牌冲了。马骏把妻子推到外面,顺势给了她第一个巴掌,这下扫了蒋碧丽的面子,她破口大骂,一定要打回一巴掌,马骏对妻子很小气,不仅不让她打,而且打了她第二个巴掌,他说,你不要吃春卷了,吃巴掌!夫妇俩就在桥边扭打起来,冷玉玲想挤进去拉架,颧骨上被马骏捅了一肘,后来红肿了好几天,从此看见马骏就吐唾沫,这是后话。冷玉珍这时非常同情蒋碧丽,她说,碧丽抓他的裆。蒋碧丽慌乱中听了她的,去抓马骏的要害,结果就挨了马骏第三个巴掌。马骏打了第三个巴掌,第三个巴掌势大力沉,他看见妻子就像接受军训的女兵,突然在他脚下卧倒了,他就愣在那儿了,后来他对朋友说他听见蒋碧丽身上不知什么部位发出了碎裂的声音,他不敢下手了。他知道就此罢休也没用了,他们肯定要散伙了。
散伙就散伙。马骏是条铁打的汉子,他执意要为自己的鲁莽付出代价。散就散吧,都什么年代了离婚算个屁。去年五月到现在,马骏不断地向亲朋好友重复这些话,他们都纷纷来做他的思想工作,说去向碧丽认个错吧,你们不要那么冲动,孩子都那么大了,认个错,保证以后不打——这时候马骏打断他们的话说,什么以后不打?不像话就要打!马骏懒得跟他们说什么,说来说去都是废话,他想你们这些人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要是不冲动那我还是马骏马大头吗?她要是不冲动还是她蒋碧丽吗?亲戚们以前在背地里说蒋碧丽不孝顺老人,赌博不好,爱化妆不好,宠孩子不好,现在却说她勤俭持家吃苦耐劳,品质很高尚,说来说去好像马骏打的是天上下凡的七仙女,马骏见不得这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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