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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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童- 第2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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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说烟花三月下扬州,说的是多么美好的旅程,但我却是为了这么件倒霉的差事坐上了开往扬州的长途汽车。那天天气也跟烟花三月毫无关系,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我从车窗里看见瘦西湖的波光和平山堂的雕粱画栋时,身上隐隐地散发出一股汗味,我想起明天将要和一个怀孕的女学生再次坐上这辆汽车,心里就有一种古怪的念头,好像我与一件罪恶的淫秽的事情建立了某种关系,这使我在扬州的心情一直忐忑不宁。
              
  学生们都住在一所职业大学的教室里。我到达的时候学生们都已写生归来,男同学在操场上踢球,女同学站在三层楼的三条走廊上,就像剧院包厢里的贵妇人在悠闲地欣赏男同学的运动。我没有看见项薇薇,却看见她的那条向日葵大裙子晾晒在三楼的铁丝上,闪着刺眼的金黄色的光芒。
              
  带队的盛老师已经知道我的来意,她告诉我项薇薇去外面逛街了。没见过这么没心没肺的女孩子,盛老师说,还是疯疯颠颠的,这种时候,她去逛街了!我问她项薇薇是否知道我的来意,盛老师说,没必要瞒她,这是为她好,她总不能挺个肚子在学校里走。
              
  外面有人在喊项薇薇的名字,我跑到走廊上看见项薇薇站在操场上,手里捧着一把香蕉,项薇薇掰下一只香蕉,扔给一个男生,又掰下一个扬手要扔,有几个男生都把手伸了出来,但项薇薇却改变了主意,她扔香蕉的动作在空中突然停止了,我听见她得意地笑起来,她一边笑一边逃离操场,对楼上的女生说,给他们吃?吃个屁!
              
  第二天仍然很热,我早早地来到女生宿舍门口,还没开口项薇薇就出来了,脸上是一种从容就义的神情,她说,走就走吧。几个女生跟着我们到了汽车站,她们是来给项薇薇送行的,我能看出来项薇薇的群众关系还算不错。女孩们并不体贴她,有一个缠着项薇薇,说她把衣服泡在水里忘了洗,一定要项薇薇替她洗了,另一个女生则用一种领导的口气命令我,要我在路上好好照顾项薇蔽。我觉得这么站在女孩堆里很不自然,先上了车,项薇薇不肯提前上车,我听见她逼着一个女生去买西瓜。几个女孩子利用开车前的几分钟吃掉了一只大西瓜,吃相很不雅观,而且也不跟我客气一下。在司机不停地按响喇叭以后项薇薇终于上车了,她用手背擦额头上的汗水,但我清晰地看见她的眼睛里有一星泪光。
              
  汽车在炎热的空气和马路之间行驶,著名的扬州很快消失在汽车尾气和漫天烟尘中。车厢里弥漫着一股酸臭的气味,有一个农村妇女模样的人带着两只母鸡坐在我们前面,两只母鸡似也难耐高温,始终在咯咯地叫着。我和项薇薇并肩坐着,两个人坐得都很拘谨,项薇薇用手掌扇风,她说,臭死了,难闻死了。我说,车上味道是难闻。我偷偷地注意了她的脖颈处,期望发现那条纯金的项链,但是我没有发现项链,只看见一条用黑丝线和玉石做成的挂件,虽然是个廉价品,却雍容大度地挂在女孩细长的脖子上。
              
  对于我们双方来说这都是一次尴尬的旅程,我们之间似乎达成了共识,谁也不愿意率先谈论必须谈论的事。大约沉默了五分钟以后,我看见项薇薇从背包里拿出了一付扑克,她说,我来给你算命吧,他们都说我算命很准。我毫无兴趣,说,算了,不如打个瞌睡,我有点困了。我看到了她失望的眼神,她把扑克放在手上翻着翻着,突然问,准备怎么处理我?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我说,回学校再说吧,系里院里还要讨论呢。项薇薇侧过脸,坚定地逼视着我,她说,你又不是什么官僚,打什么官腔,到底准备怎么处理我?会开除我的学籍?我摇头,我说这事确实还没有作出最后的决定。看项薇薇的眼神仍然不相信我,我一着急就说了句没水平的话,我为什么骗你?骗你是小狗。项薇薇终于转过脸去,她低下了头,我看见她手里的扑克牌一张张地洒落在地上,她的一只手抚弄着头上的木质发卡,五颗手指都在轻微地颤抖,然后我听见她在啜位,她低着头轻声地啜位,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她一边哭一边说,你们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我那时候也很年轻,不管是教育人还是安慰人都缺乏经验,尤其是面对像项薇薇这样的女孩子,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忘了自己对项薇薇说了些什么,后来项薇薇就站了起来,她向车窗外看了一眼,突然就站了起来。她走到车门口,用一种接近于蛮横的语气对司机说,开门,让我下车!
              
  司机嘴里埋怨着什么,但还是顺从地打开了车门,他说,快一点,最多等你两分钟。
              
  汽车停在一片农田旁边,田里长满了茂密高大的向日葵。我看着项薇薇向葵花地里走,以我对女性妊娠知识的了解,我猜测她是去呕吐的。但我看见她拨开了一棵棵向日葵,朝葵花地深处走,我想她也许是去解手的。整个事情没有什么预兆,一车乘客都在等她从葵花地里出来,有谁会想到项薇薇会一去不回呢。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那个焦急的司机先跳下车,向葵花地里骂着脏话,叫她赶紧出来,直到此时我才意识到出了问题,我也下了车,向葵花地里高声喊着项薇薇的名字,但是我没有听见项薇薇的回应,我被这件突发的意外事件弄糊涂了。我向葵花地的纵深处追赶了几步,听见一种细碎的声音从远处向更远处荡漾开去,好像是葵花的叶子被碰撞的声音,好像是葵花杆子被纷纷折断的声音。我终于意识到项薇薇在逃跑,就像一个真正的罪犯,她畏罪逃跑了!我在葵花地里跳起来,期望能发现她的身影,但除了几只惊飞的麻雀,我看不见她,我知道她在麻雀惊飞的地方奔跑,已经跑出去很远了,我知道我假如拼命地追,也许能够追上她,但我觉得没有必要。这么炎热的天气,这么烦躁的心情,让我去追赶项薇薇这种女孩子,我不干。
              
  司机站在路边,恼怒地催促我,你到底上不上车?你要想追她我就开车走了。我快快地钻出了葵花地,我说,谁要追她?这小婊子!我听见自己嘴里吐出这句恶毒的脏话,吃了一惊,我对项薇薇逃进葵花地的事情很生气,她的莫名其妙的行为将使我在领导面前落下个无能的印象,我很生气,但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也骂出了那句脏话。
      
  小偷在箱子里回忆往事。如此有趣的语言总是有出处的。事实上它来自于一次拆字游戏。圣诞节的夜晚,几个附庸风雅的中国人吃掉了一只半生不熟的火鸡,还喝了许多白葡萄酒和红葡萄酒。他们的肠胃没有产生什么不适的感觉。他们聊天聊到最后没什么可聊了,有人就提议做拆字游戏。所谓的拆字游戏要求参加者在不同的纸条上写下主语、状语、谓语、宾语,纸条和词组都多多益善,纸条与词组越多组合成的句子也越多,变化也越大。他们都是个中老手,懂得选择一些奇怪的词组,在这样的前提下拼凑出来的句子就有可能妙趣横生,有时候甚至让人笑破肚皮。这些人挖空心思在一张张纸条上写字,堆了一桌子。后来名叫郁勇的人抓到了这四张纸条:小偷在箱子里回忆往事。
              
  游戏的目的达到了,欢度圣诞节的朋友们哄堂大笑。郁勇自己也笑。笑过了有人向郁勇打趣,说,郁勇你有没有可以回忆的往事?郁勇反问道,是小偷回忆的往事?朋友们都说,当然是小偷回忆往事,你有没有往事?郁勇竟然说,让我想一想。大家看着郁勇抓耳挠腮的,并没有认真,正要继续游戏的时候,郁勇叫起来,我要回忆,他说,我真的要回忆,我真的想起了一段往事。
              
  这是谁也没有预料到的,郁勇说了一个别人无法打断的故事。
              
  我不是小偷,当然不是小偷。你们大概都知道,我不是本地人,我在四川出生,小时候跟着我母亲在四川长大。我母亲是个中学教师,我父亲是空军的地勤人员,很少回家。你们说像我这种家庭环境里的孩子可能当小偷吗,当然不会是小偷,可我要说的是跟小偷沾边的事情,你们别吵了,我就挑有代表性的事情说,不,我就说一件事吧,就说谭峰的事。
              
  谭峰是我在四川小镇上的唯一一个朋友,他跟我同龄,那会儿大概也是八九岁。谭峰家住在我家隔壁,他父亲是个铁匠,母亲是农村户口,家里一大堆孩子,就他一个男的,其他全是女孩子,你想想他们家的人会有多么宠爱谭峰。他们确实宠爱他,但是只有我知道谭峰偷东西的事情,除了我家的东西他不敢偷,小镇上几乎所有人家都被他偷过。他大摇大摆地闯到人家家里去,问那家的孩子在不在家,就那么一会儿功夫,他就把桌上的一罐辣椒或者一本连环画塞在衣服里面了。有时候我看着他偷,我的心砰砰地跳,谭峰却从来若无其事。他做这些事情不避讳我,是因为他把我当成最忠实的朋友,我也确实给他做过掩护,有一次谭峰偷了人家一块手表,你知道那时候一块手表是很值钱的,那家人怀疑是谭峰偷的,一家几口人嚷到谭峰家门口,谭峰把着门不让他们进去,铁匠夫妻都出来了,他们不相信谭峰敢偷手表,但是因为谭峰嘴里不停地骂脏话,铁匠就不停地拧他的耳朵,谭峰嘴犟,他大叫着我的名字,要我出来为他作证,我就出去了,我说谭峰没有偷那块手表,我可以证明。我记得当时谭峰脸上那种得意的微笑和铁匠夫妇对我感激涕零的眼神,他们对围观者说,那是李老师的孩子呀,他家教好,从来不说谎的。这件事情就因为我的原因变成了悬案,过了几天丢手表的那家人又在家里发现了那只手表,他们还到谭峰家来打招呼,说是冤枉了谭峰,还给他送来一大碗汤圆,谭峰捧着那碗汤圆叫我一起吃,我们俩很得意,是我让谭峰悄悄地把手表送回去的。
              
  我母亲看不惯谭峰和他们一家,不过那个年代的人思想都很先进,她说能和工农子弟打成一片也能受一点教育,她假如知道我和谭峰在一起干的事情会气疯的,偷窃,我母亲喜欢用这个词,偷窃是她一生最为痛恨的品行,但她不知道我已经和这个词汇发生了非常紧密的联系。
              
  假如不是因为那辆玩具火车,我不知道我和谭峰的同盟关系会发展到什么程度。谭峰有一个宝库,其实就是五保户老张家的猪圈。谭峰在窝藏赃物上很聪明,老张的腿脚不太灵便,他的猪圈里没有猪,谭峰就挖空了柴草堆,把他偷来的所有东西放在里面,如果有人看见他,他就说来为老张送柴草,谭峰确实也为老张送过柴草,一半给他用,一半当然是为了扩大他的宝库。
              
  我跟你们说说那个宝库,里面的东西现在说起来是很可笑的,有许多药瓶子和针剂,说不定是妇女服用的避孕药,有搪瓷杯、苍蝇拍、铜丝、铁丝、火柴、顶针、红领中、晾衣架、旱烟袋、铝质的调羹,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谭峰让我看他的宝库,我毫不掩饰我的鄙夷之情,然后谭峰就扒开了那堆药瓶子,捧出了那辆红色的玩具火车,他说,你看。他小心翼翼地捧着火车,同时用肘部阻挡我向火车靠近,他说,你看。他的嘴上重复着这句话,但他的肘部反对我向火车靠近,他的肘部在说,你就站那儿看,就看一眼,不准碰它。
              
  那辆红色的铁皮小火车,有一个车头和四节车厢,车头顶端有一个烟囱,车头里还坐着一个司机。如今的孩子看见这种火车不会稀罕它,可是那个时候,在四川的一个小镇上,你能想象它对一个男孩意味着什么,是人世间最美好的东西,对吗?我记得我的手像是被磁铁所吸引的一块铁,我的手情不自禁地去抓小火车,可是每次都被谭峰推开了。
              
  你从哪儿偷来的?我几乎大叫起来,是谁的?
              
  卫生院成都女孩的。谭峰示意我不要高声说话,他摸了一下小火车,突然笑了起来,说,不是偷的,那女孩够蠢的,她就把小火车放在窗前嘛,她请我把它拿走,我就把它拿走了嘛。
              
  我认识卫生院的成都女孩,那个女孩矮矮胖胖的,脑子也确实笨,你问她一加一等于几,她说一加一是十一。我突然记起来成都女孩那天站在卫生院门前哭,哭得嗓子都哑了,她父亲何医生把她扛在肩上,像是扛一只麻袋一样扛回了家,我现在可以肯定她是为了那辆小火车在哭。
              
  我想象着谭峰从窗子里把那辆小火车偷出来的情景,心里充满了一种嫉妒,我发誓这是我第一次对谭峰的行为产生嫉妒之心。说起来奇怪,我当时只有八九岁,却能够掩饰我的嫉妒,我后来冷静地问谭峰,火车能开吗?火车要是不能开,就没什么稀罕的。
              
  谭峰向我亮出了一把小小的钥匙,我注意到钥匙是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来的,一把简单的用以拧紧发条的钥匙。谭峰露出一种甜蜜的自豪的微笑,把火车放在地上,他用钥匙拧紧了发条,然后我就看见小火车在猪圈里跑起来了,小火车只会直线运动,不会绕圈,也不会拉汽笛,但是这对于我来说已经是一个奇迹了。我不想表现得大惊小怪,我说,火车肯定能跑,火车要是不能跑还叫什么火车?
              
  事实上我的那个可怕的念头就是在一瞬间产生的,这个念头起初很模糊,当我看着谭峰用柴草把他的宝库盖好,当谭峰用一种忧虑的目光看着我,对我说,你不会告诉别人吧?我的这个念头渐渐地清晰起来,我没说话,我和谭峰一前一后离开了老张的猪圈,路上谭峰扑了一只蝴蝶,他要把蝴蝶送给我,似乎想作出某种补偿。我拒绝了,我对蝴蝶不感兴趣。我觉得我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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