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汉周抬起手腕,原来是想让千美参观一下手表的,看千美没有那个意思,又把手放下了。
千美不看孙汉周的手,她说,我是反对让孩子出国的,崇洋媚外的,外国的月亮比中国圆啊?眉君那年也要出国,我们家松满还跑前跑后的忙呢,我就反对,在国内就没有前途了?非要出国?我才不信。
眉君在一边打断她母亲的议论,你在说些什么呢?我那事八字没一撇,不是一回事!眉君还想说我没出国也不是因为你反对,本来就走不成,但她照顾千美的面子,没有说下去。
孙汉周无意再聊下去。他站起来,与此同时千美母女俩看见他面色遽变,他的眼睛惊恐地瞪圆了,嘴巴张得很大。然后是一种剧烈的山崩地裂的咳嗽声回响在病房里。眉君慌忙上去扶着孙汉周。孙汉周面色配红,弯下腰咳,跺着脚咳,拍胸打肚地咳,咳得空气也在颤个不停。千美瘦弱的身体在这暴风雨般的声音里瑟瑟发抖,她坚持着坐了起来,对眉君说,这么咳要咳出事来的,快,快去叫医生。
大概持续了两分钟,孙汉周的肺部安静下来了,他的人也安静下来。孙汉周叉着腰喘了一口气,他说,我的肺很脆,就像一张纸。有个中医说,我这病是气出来的。
孙汉周说那句话的时候眼睛看着眉君,但千美明显地听出那句话别有用心,千美原来坐着,孙汉周一言既出,她的衰弱的身子像一段枯木被风吹倒了,她侧卧在床上,拍着床铺说,眉君,把孙叔叔送出去!
眉君送走了孙汉周,慌忙又跑回来,因为在走廊里她就听见了母亲嘤嘤的哭声。千美神情恍惚,她说,他在怪我,你没听见吗,他说是我把他气出来的病。眉君说,你在说些什么?你气他还是他气你,到底谁气谁?千美忽然哭起来,她说,人家什么也没忘,他还记着我的仇,眉君被母亲突发的变化吓坏了,她紧紧抱着她。千美仍然哭,哭得越来越伤心,她说,我的好处他都忘了,他到现在还记着我的仇你看不出来,他不是来慰问我的,他是来气我的!什么一只肺一只肺的,难道是我把他的一只肺弄没的?
千美热泪涟涟。眉君知道母亲和孙汉周之间的恩恩怨怨是一池浑水,她无从安慰母亲,就握着她的手说,不哭了,不哭了,医生说你不能发怒,这样对你身体没有好处的。
千美呜咽了一会儿,终于重新躺了下来。眉君用毛巾给她擦脸时候听见她说,以后别让他们进来,他们都没安什么好心。
眉君问,不让谁进来?糖果店的那些同事,一个都不让他们进来?
千美想了想,说,老金人很好,我们同事那么多年从来没红过脸。不过他不会来的,去年出车祸死了。
眉君想起以前糖果店里的一个长着酒糟鼻子的老头,那就是老金,眉君记得那老头沉默寡言,从来不说话的。眉君想起老金就有点不舒服,她不明白母亲为什么独独与这个老金相安无事。她知道糖果店那么多同事,母亲从来没提过老金的意见。她还记得小时候问过母亲那个老金是不是哑巴。母亲呵斥她说,胡说,人家不过是有点结巴,不爱说话。你别看老金不像孙叔叔那样,从来不逗你玩,那不代表他不喜欢你,那个孙叔叔天天逗你玩,好像多喜欢你,那不代表他就是好同志!
千美的群众来信选(四)
饮服公司党总支:
我是新风糖果店的一名普通职工。最近得知孙汉周同志已被评为年度先进个人,我们店的群众对此反映很大,议论纷纷。为此我代表我店全体职工对这个评选结果提出四点意见。
1.孙汉周同志虽然是党员。领导,但这位同志离党员的要求差得还很远,各方面都不能起党员的模范带头作用,特别是私心杂念比较严重,他对店里的工作经常撒手不管,有重活累活时不是抢着于,而是躲着走,他经常用店里的三轮去煤球店为自己家拖煤。
2.孙汉周同志平时对政治学习很不重视,宣传中央文件时掐头去尾,还经常发一些今不如昔的牢骚,对组织领导有不满情绪。
3.孙汉周同志不注意团结群众,为了两毛钱加班费,与别人拍桌子吵架,还经常骂脏话。
4.孙汉周同志有弄虚作假现象,我们店群众评议先进个人是金福生同志,金福生同志不管是在思想还是工作上都获得了群众的一致好评,我们一致推选他为先进个人,上报的名单为什么变成孙汉周了呢?希望上级领导调查。
总(综)上所述,希望党总支对我店先进个人人选问题采取慎重的态度,多听群众意见,树立真正的先进典型,激励我们为四化建设做出更多的贡献!
此致
革命的敬礼!
新风糖果店一职工
一九七八年三月十日
千美的群众来信选(五)
饮服公司党总支:
我是新风糖果店的普通职工。来信向你们反映我店孙汉周同志利用职权向本人进行打击报复的严重问题。
由于本人向党总支反映过孙汉周的问题,使他没有评上先进个人,孙汉周怀恨在心,在工作上多次给我穿小鞋,并且编造我的黄色下流的谣言。他还曾在店里对我说,我跟他斗就是跟党斗,我反对他就是反对无产阶级专政。
我虽然只是普通群众,但对党对社会主义有深厚的无产阶级感情,我不怕打击报复,学习张志新,学的就是她的真诚无私和大无畏的革命精神。我有决心跟不正之风斗争到底。同时我希望上级领导重新考察孙汉周预备党员的资格,保证我们党员队伍内部的纯洁。这不仅是我个人的要求,也是我们店广大群众的强烈要求!
此致
革命的敬礼!
新风糖果店职工曾千美
一九七八年四月二十日
第三十三天
男医生暗示过松满好几次了,病人应该回家,留在医院里已经没有任何用处。松满不理会他的暗示。松满告诉他,病人虽然病得厉害,但凡事还是由她作主,她现在还想留在医院里配合医生,与病魔作斗争,你们怎么能让她回家呢?
女医生开门见山地让松满办出院手续,她说话常常显得很不中听,公费医疗就是弊病多,她在办公室里大发议论,说,把医院当免费旅馆了,把医生当巫师了,明明知道没救了,偏要赖在这里,病人不知道自己的病情,你们当家属的也不知道?松满对女医生的这种态度非常愤怒,他拍着桌子说,你少给我耍态度。你们的责任就是救死扶伤,不想救不想扶也不行,不想干就把这身白皮脱了。
松满怒气冲冲地走出医生办公室,气得双手发抖,他想这是怎么说的,医生怎么可以赶病人走?病人已经够可怜的了,你就是治不了他也不能逼他走啊。松满的倔劲上来了,走到病房门口,眉君迎上来问,是不是催出院?松满张嘴就骂了句脏话,说,不理他们,我们不出院,我们就偏偏要赖在这里。
松满知道与医生怄气的结果可能导致千美死于医院的病床,这明显是不合风俗礼仪的,松满其实心里有点发虚,他试探着问千美,你的病已经稳定下来了,你是想回家还是留在医院里?千美用她明亮的眼睛注视着松满,说,你说呢,我听你的。松满从妻子的眼神里发现她也在试探,她将把松满的回答以及反应当做一面镜子,从中发现自己真实的病情,看看自己离死亡到底有多远。松满不上她的当,他说,住着吧,稳定一阵再说。松满很快意识到自己是对的,他看见妻子点点头,脸上浮现出一种欣慰的笑容。千美说,我就是怕把你和眉君拖垮了,要不然夜里不要你们陪了,你们都回家睡去。松满说,不行,得陪夜。等你好了出院了,我把乡下的侄女叫来伺候你,我就专门睡觉好了,有的睡呢。
松满惊讶于自己撒谎的本领。他现在几乎天天对着妻子撒谎,不知怎么谎言便出口成章。松满为自己的谎言感到得意,他想,现在能做什么呢,他就是变成一头牛也不能把千美从生命那一端拉回来了,只能按照医生说的,尽量让她快乐几天了。
让千美快乐。整个七月和八月松满和眉君一直在为此忙碌。父女俩深知千美的为人脾性,让她快乐用语言是不够的,用物质也适得其反。千美一贯讨厌甜言蜜语,她认为甜言蜜语的背后一定是口蜜腹剑,千美一贯节约成性,你买任何她喜欢的东西也不能得到夸奖,买贵了是浪费,买便宜的是便宜无好货。父女俩除了迎合千美对棒糖的特殊要求,没有别的办法能够让她真正地快乐起来,松满为此愁白了头。
这一天机遇突然来临。那天早晨千美正昏睡着,松满看见邻居老萧在门外探头探脑的,手里还提着两盒中华鳖精。松满没想到老萧会来,他下意识地冲出去阻挡老萧迟疑的脚步,惟恐他的到来使病人受到新一轮的刺激。松满把老萧推到一边,可老萧的一句话就把善良的松满打动了。
松满,你要是个人,就可怜可怜我,让我给千美赔个礼道个歉吧。老萧说。
松满从老萧湿润的眼睛里感受到了人家沉重而真挚的歉意。老萧已经从别人嘴里知道千美的病情了,老萧说他们老夫妇俩已经三夜没睡着觉了。他们把一对开餐馆的儿女骂了个狗血喷头,让他们还千美阿姨的一条命。他们还不出命,他们就掏钱买了两盒中华鳖精让他腆着老脸送来。松满连忙说,千美的病早就生在身上了,不能把责任怪到他们头上去。打人是不对,打一个老年妇女更不对,但再怎么打人也不能把癌细胞打到她身上去,所以这事不能赖在他们头上。老萧看上去很赞同松满的分析,但嘴上还恶恨恨他说,不赖他们赖谁?街上都传开了,说萧家把千美气出了癌症。松满看老萧很冲动的样子,反过来好言安慰起他来,松满说,其实这事千美也有责任的,她就是吃不得亏,容不下人,你们家的餐馆要说影响别人也不止影响我们一家,别人都没事,就她不依不饶,反映这反映那的,她的脾气你也知道的,一辈子就是个意见箱,要改也改不了。老萧这时苦笑了一下,沉默片刻,老萧突然说,千美的意见管用了。我们家的餐馆没了。这下是松满吃惊了,他说,怎么啦?怎么就没了呢?老萧说,让工商局查封了,千美说得对,只有街道的许可,没有工商局的批准,是不合法。
松满看着老萧,就是在这个瞬间,松满自信地认为找到了一件让千美快乐的事情。让她快乐,她会为此快乐的。松满心里这么想着,分外热情地抓住了老萧的手,老萧最终被他领到了千美的病床边。
千美从昏睡中醒来,受惊似的看着两个男人。她认出了老萧。又来了一个不该来的人,千美用谴责的目光询问着松满,那意思是说你怎么让这个人进来了,你是要把我活活气死吗?
龙凤餐馆关门了!松满大声说道,关门了!关门了!他的声音听上去无比欢快。他丢给千美一个狂喜的眼色,正如他预料的那样,千美立刻瞪大了眼睛,将信将疑地看着他,等着他往下面说。龙凤餐馆关门了!松满又嚷了一声,这时他突然意识到老萧的存在,他觉得如此快乐地渲染这件事情不太妥当,况且把自家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有点不近人情,所以松满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关门了,他说,老萧在这儿呢,让他跟你说吧。
老萧在椅子上欠了欠屁股,涨红着脸说,松满没骗你,我们家的餐馆让工商局查封了。
千美说,怎么啦?
我们确实没有执照。老萧苦笑了一下,说,工商局很重视你的群众来信,他们来查执照,我们执照还没到手,他们就把餐馆封了。
千美嘴里发出一种含糊的喉音,不知道是表示欣慰还是惋惜。
空调我让儿子拆下来了,装到家里去了。老萧说,排气扇没拆,不过反正不用了,也不会再吵你们了。
千美眨巴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她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有意跟你们家过不去。我是让工商局来解决问题,不是让他们来查封的。工商局这样处理问题是不对的。
没办法。谁让他们不懂法,执照不全就开张呢。老萧说。
千美示意松满将棒糖递给她,千美将棒糖放在嘴里吮了几下,又问老萧,餐馆没了,你儿子在干什么?
什么也不干,在家啃我们的老骨头。老萧说,天天出去打麻将,挣几个辛苦钱,全扔在麻将桌上了。
不能赌。赌博害死人啊。千美顺口批评了几句,说,那你女儿呢,她回袜厂上班了吧?
还上什么班?老萧说话的声音里充满怨气,他说,她是辞职的,回不去了。没脑子,也不跟我们商量一下就辞职了。
年轻人办事就是毛糙,做父母的说破嘴也没用的,千美说,那女儿准备干什么呢?
也在家,天天睡,睡完了吃!也来啃我们的老骨头呀。老萧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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