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马提尼酒,”我说,“我爷爷的战友从美国带回来的。”“我不喝酒。”女孩说,“给我一杯西柚汁。”“我没有西柚汁只有马提尼。”我不知道西柚汁是何物。“喝一点吧,海明威就喝马提尼。”雷鸟饮了一大口,他皱皱眉头,“这酒味道好怪。”
“好酒味道都怪。”“真正的美国味道,独具一格。”雷鸟又说,“习惯了就好了,就像真理从谬误中脱胎一样。”
这时候我忍不住笑起来,我忍不住只能跑到厕所里笑,笑得发狂。这本没什么好笑的但我忍不住,有时候笑仅仅是一种需要,雷鸟跑来推门,推不开,他说,“你疯了,关在厕所里傻笑?”我喘着气说,“二锅头。”我想告诉他那只是一瓶劣质二锅头,想想又没必要澄清事实。我又纠正过来,“肚子疼,你别管。”我把抽水马桶抽了一下两下三下,听见雷鸟隔着门说,“疯子,肚子疼好笑,这世界彻底垮掉了!”雷鸟盘腿坐在草席上,像一名修炼千年的禅师给女孩布施禅机。而女孩明显地崇拜着雷鸟。女孩说她梦见过一群萤火虫环绕着房子飞,梦醒后她发现房门被风吹开了,她说她在门前真的看见了萤火虫,但都死了,它们死在一堆,翅膀的光亮刺得她睁不开眼睛。你说这是预兆吗?女孩回雷鸟,你说这是什么预兆?你要从萤火虫的身体上走过去,你需要那些光亮。雷鸟伸出他的熏黄的手按着女孩的头顶,你听见神的声音了吗?神让你跨过去。听见了。女孩端坐着微闭双眼。我觉得她那个样子真是傻得可爱。过了一会儿她清醒过来,马上噘起嘴唇把雷鸟的手掌撩开,“你坏,你真坏。”然后她转过脸问我,“你说那是预兆吗?那是什么预兆?”
“什么叫预兆?我不懂。”我说,“我没有看见过死萤火虫,死人倒见了不少。”“恶心。”女孩不再理我。我不知道她说谁恶心,是我还是死人恶心?我觉得她才恶心,拿萤火虫当第八个五年计划来讨论。后来雷鸟提醒我去楼下取信和报纸。这是早已暗示过的,他说必须给他们留下一段自由活动时间。十分钟左右就行。但是那天我取信时碰到一件倒霉事。我发现我的信箱遭到了一次火灾,不知是谁朝里面扔了火种,把信和报纸都烧成了焦叶。“谁烧我的信了?”我敲着铁皮信箱喊。没人理睬,太阳大楼里空寂无人。我发现其他的信箱好端端的,就认识到事情的蹊跷性。谁这么恨我要烧我的信箱?我一时找不到答案只能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火柴,我把火柴擦着了小心翼翼地丢进每一个信箱,要烧就一起烧吧,这样合情合理一些。然后我往楼上走,我突然怀疑那是雷鸟干的。你知道他会干出各种惊世骇俗的事情引起女孩们的注意。我杀回我的房间推卧室的门,推不开。我听见里面发生了一场转折,女孩正嘤嘤地哭夹杂着玻璃粉碎的声音,好像我的酒杯又让雷鸟砸碎了。我刚要打门门却开了,女孩双手掩面冲出来往门外跑,贝壳项链被扯断了贝壳儿一个一个往下掉。“怎么啦?”我说。“恶心!”女孩边喊边哭夺门而出。我走进去看见雷鸟脸色苍白地坐在气垫宋上,抓着他的裤头悲痛欲绝的样子。这样一来我倒忘了自己的痛苦,我抚住雷鸟的肩膀说,“到底怎么啦?”雷鸟继续砸我的玻璃杯,猛然大吼一声。“碎了,都碎了吧!”“别砸了,”我说,“要砸砸你自己的手表。”“她竟然不是处女。”雷鸟抱住头。
“没有点地梅开放?”“我没有准备,我以为她天生是属于我的。”“听说这年头处女比黄金还少。”
“你滚,你根本不懂我的痛苦。”雷鸟推我走,我看了眼那只红蓝双色的气垫床,它正咝咝地往外漏气,痛苦的诗人雷鸟坐着屁股一点一点地下陷。我忍不住又想笑,又想明白他们的是非。“那女孩叫什么名字。”
“没名字,就叫悲伤少女。”雷鸟摇摇头,“不,不是,她叫淫荡少女。”“你认识她多久了?”“三天。”“在哪里认识的?”“江滨公园诗人角。”“这就行了,明天再去诗人角领一个回来,最好物色一个十五岁的女学生。”“胡说八道。”雷鸟绝望地看着我,他说,“人类的胡说八道使我们背离了真理。”事情到这里还没有交待完。几天后我去工人俱乐部游泳时碰到了悲伤少女。游泳池也是悲伤少女纵横驰骋的世界,我注意到她的新同伴,一个墨镜青年,他有着发达的肌肉和橄榄色皮肤,很有点男子汉的样子,至少比雷鸟强多了。他们似乎在比赛自由泳,像两条恋爱中的鱼类互相追逐。悲伤少女看见我就惊叫起来,她朝我游来,抓着水泥栏杆,两只脚仍然拍打着水。她晃着身体对我说,雷鸟为我发疯了,我怕他干出什么蠢事,你劝劝他吧。我说关我什么事,我才不管别人疯不疯,我不疯就算幸运了。她说你这人真冷漠。我说你如果要我劝他可以,不过你要告诉我一件事。什么事?你告诉我谁是你的第一个男人。她惊叫起来,恶心,你们男人真恶心。然后她皱了皱可爱的小蒜鼻哗啦一声游走了。游到池子中心她回过头冲我喊,“去你妈的破诗人,我再也不想见他了!”在游泳池里我得出一个结论,悲伤少女一点也不悲伤,就像猪肉罐头实际是猪油罐头一样,这是光明正大的骗局。但是我想雷鸟迷上那个女孩自有道理,她确实让你着迷,(后来我看见她爬上五米跳台跳了一个飞燕展翅。)再说做男人就应该为女人发一次疯,至少一次,我对此没有异议,但我准备过几年再发这种疯,因为一九八七年我心态失常,看见每一个人都来气。
我和谁去打离婚
我们办公室的电话经常串线,你拿起话筒经常听见对方问喂喂你是妇产医院吗你是搬运公司吗甚至问你是火葬场吗?有一个男人明知打错了还对你喋喋不休,试图跟你讨论天气和物价等等社会问题。我从不厌烦这种电话,兴致好的时候我以假乱真跟陌生人聊天,我认为这是城市文明的具体表现。我们不应该拒绝文明。有一回我接到一个女人的电话。女人先用沙哑的嗓音问,你是谁?我说我是我。她说你就是小李吧,我说我当然算小李。女人立刻愤怒起来,李秃子,我们马上去法院打离婚。我说马上就去太着急了吧?她说,马上,我一天也忍不下去了。我抓着话筒一时不知怎么谈下去,然后我听见女人在电线里轻轻叹了一口气说,明天去也行,我们先找个地方谈谈条件。我说去哪里谈呢?她果断地说江滨咖啡馆吧,十点钟不见不散。
我挂断这个电话,看看墙上的挂钟已经九点半了。我想我既然扮演了李秃子就应该看看谁要跟李秃子离婚。我跟领导请了假,他说你又要干什么。我说去离婚。他瞪着我摸不着头脑。我蹬上自行车就往江边跑,我觉得我的头发正一根一根地脱落,我正在变成那个女人的李秃子。这种感觉又新奇又有趣。江滨咖啡馆很冷清,咖啡馆总是到晚上才热闹起来。我找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叫了两杯咖啡。咖啡像咳嗽糖浆的味道让你浅尝辄止,我看见一个穿紫红色风衣的女人走进来,她披头散发,神色憔悴,只扫了我一眼就匆匆走过坐到我后面的位置上去。这真是戏剧意义上的擦肩而过,我没法喊住她,她注定要白等一场。我想这不是我的责任而是电话的罪过,谁让接线员乱接线头呢?窗子对着江水,江水浑黄向下游流去。许多驳船、油轮和小游艇集结在码头边整装待发。在你的视线里总能看到某只孤单的江鸥飞得乱七八糟毫无目的。你坐着的地方被称做江滨,江对面却是一排连绵的土褐色山峰。我没去过那里,我想如果坐在山上眺望江这面就是另外一种生活。一个人喝一杯咳嗽糖浆足够了,我把另一杯递给隔坐的女人。她当时正埋头抚弄手腕上的手镯,手镯一共有四只,一双金的一双银的。她用金手镯撞银手镯,发出清脆的一声响,然后她抬起头眯着眼睛看我,她好像刚睡醒的样子,眼泡有点浮肿,但她的嘴唇红得像火马上要燃烧起来。我为她的嘴唇感到吃惊。“我不喝,我等人。”她把杯子推推,用双手托住下巴。“等谁?”“你别管,你是谁?”“丈夫。”“你说什么?”“没什么,我说我是别人的丈夫。”“你真他妈无聊。”“我看你比我更无聊。我从你眼睛看出来了。”“小伙子别白费劲了,你怎么缠我也不会跟你上床。”“不是这个问题,主要是孤独的问题。”
“孤独是什么玩意?我看世界上只有两个问题。”“两个问题?”“一个是钱,一个是上床。”
“那么对于你这两个问题都解决了吗?”
“没有。”她咯咯笑了一声,突然朝我瞪了一眼,“行了,别缠我,我快累死了。”“所以你要离婚?”“你怎么知道?”她惊叫。
“我是东方大神仙,什么事都逃不过我的八卦牌阵,你要见见我的八卦牌阵吗?”“在床上?”她斜睨着我。
“在哪里都行,只要你心诚。”
“你这人还有点意思,下次我愿意和你约会。”她的红唇嘟起来做了一个接吻的姿势,“不过现在你还是走吧,我要在这里跟李秃子谈条件,离婚条件。”
“祝你成功。”我走出江滨咖啡馆时心中有点歉疚。骗人总是不太好的事情,尤其是欺骗一位有着火红嘴唇的性感女人。但是我说过问题不在这里,问题在于孤独。只要有办法把那堆孤独屎克螂从脚边踢走,就是让我去杀人放火也在所不辞。
一九八七年
你知道一九八七年是什么年?
国际住房年。不对。再想想。残疾人年。要不就是旅游年。
不对不对。一九八七年是倒卖中国年。雷鸟早晨醒来的头一句话就给一九八七年做了定论。阳光晒在雷鸟的屁股上,他从枕头底下掏出一个蓝色塑料卡说,我拿到了。什么?翅膀。他做了个飞翔的动作,我拿到了护照。可以去美国了吗?还差一只翅膀,现在就等签证了。
就这样倒卖中国?对,就像倒卖一辆汽车。你把车上的发动机、电瓶甚至刮雨器点火器都拆下来,留下那只方向盘给他们,然后你打碎车窗玻璃跳出来。人人都这么干,不干白不干。说到汽车不妨讲两个汽车故事。讲这些故事的人无疑是诗人雷鸟,他给这些故事取名为汽车英雄之一之二等等。
之一
雷鸟说有一个美国孩子乔和一辆叫鹰的小汽车,他们是一对好朋友。乔十岁那年跟着父母坐着鹰去海滨度假,乔不想去海滨而想去爬山,但他父亲把他绑在车座上强拉到海滨去了。乔就想杀了他父亲母亲跟鹰一起去爬山。他一个人坐在旅馆里想着种种办法,种种办法都不行,他太小还杀不了谁。于是乔就看着他的好朋友鹰,乔总是通过凝视鹰与鹰达到神秘的交流。乔坐在旅馆窗台上,鹰停在海滩上,而乔的父母躺在十米开外的沙滩上晒浴,乔感觉到鹰渐渐听懂了他的语言,因为在他的凝视中鹰正在自动地启动点火,鹰猛地发出一声轰鸣,朝前冲出去。乔用目光牵引着鹰把它引向十米开外的沙滩上,乔看见鹰朝他的父母扑过去,他的父母像两只锦鸡被撞飞起来又重重地倒在血泊之中。乔一下子从窗台上跳下来拍手高喊,好样的,鹰!把他们撞到海里去!你胡说八道。听故事的人皱着眉头捂雷鸟的嘴。这叫什么故事?可怕,太不真实了。
这才是故事,可怕的才叫故事。雷鸟说。后来呢?听故事的人又问。
后来乔就跟着鹰去登山了。山是万仞雪山,很高很陡,盘山公路到一千米处就消失了。乔想下山,但鹰却借着惯性往前奔驰。乔无法把握鹰,他想跳车但打不开车门,乔说,鹰,你停停,让我下车。可是乔能让鹰自动点火却不能让鹰停止奔驰,就这样鹰载着乔一直冲上山顶悬崖,掉进峡谷。我当时正在训练高山滑雪,亲眼看见他们从悬崖上掉下去,慢慢地掉下去,好像树冠上的一片叶子慢慢地掉下去,那情景无比优美。乔和鹰都死了?死了。故事一般来说都以死作为结束。雷鸟最后说。
之二
再讲一个轻松的,雷鸟说。故事发生的地点就在我们城市。有一个人姓张,张想发财,于是就学习做汽车生意,张不知道外面有将近五千万的中国人也在参与汽车生意。张的朋友王手上有一辆尼桑,想以十八万卖给张,张就说车呢?带我去看看车。王说用不着看车,你只要找到买主就行,你可以把价钱加到十九万。王告诉张那辆车的登记号是54778184。张于是到处去找买主,但他发现市场上都是卖主。又有一个朋友李来找张,说有一辆尼桑想以二十万出手给张,问张要不要。张说我自己手上也有辆尼桑只要十九万出手,问李要不要。李说要了,李问张登记号,张说是54778184。李就大叫起来,出鬼了,怎么是一辆车?我们兜售的是同一辆车啊!张和李同时去找他们的卖主王和赵。王和赵也不清楚,王和赵又去找孙和钱,最后发现问题出在头一个卖主吴身上。吴当时已经蹲了号子,吴是个诈骗犯。传讯吴时吴坦白说他手上没有尼桑车,他不过是跟那些想发财的人开个玩笑。他说车号码是他现编的,用他家乡的方言念出来就是无此汽车不要发财的意思。结果审讯员认为他的本意是好的,只是劝世方法欠妥,后来提前释放了吴。吴出狱后以尼桑大王美称誉满全城。他还是经常向你兜售汽车,但车牌号都是一样的,54778184。54778184。听故事的人笑着重复一遍。
对了。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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