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的头发就长了,于是在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衣冠楚楚地溜进了朱卉的发廊。
店里只有朱卉一个人,顾客也只有我一个人,这种场面反而使我局促起来,我站在盥洗池边东张西望,不敢去看朱卉,我说,“怎么没有顾客呢?”
“你是第一个顾客,”朱卉斜倚在椅背上抱着双臂,对我莞尔一笑。说,“开业快一个月了,你是第一个顾客,还是你够朋友嘛。”
“我要理发。”我坐到椅子上,仍然东张西望着说,“喂,你会理发吗?”
“你搞什么搞?不会理发我怎么会开发廊?”朱卉走过来用一块白布扣在我脖子上,然后她的手在我头上轻柔地抓了一把,“你这是什么头发呀?”她说,“又干又涩,丑死了,要焗油罗。”
“我不知道,随便你罗。”我学着她的腔调说。
不知怎么我忍不住地把头扭来扭去,我坐在那里一直东张西望着,突然我的脑袋被朱卉用手扳正了,我听见朱卉说,“理发就理发嘛,干什么老是东张西望的?”
“怎么没有顾客呢?”我努力使自己安静下来,我说,“没有顾客你开发廊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朱卉说,“鬼知道是怎么回事,好像我会吃人的样子,我知道许多人在背后说我的闲话。”
“说你什么闲话?”我明知故问地转过头去。
“你没听说过?怪不得你敢来,”朱卉忽然嘻嘻一笑,她在我头上喷了一点水,用梳子轻轻地梳理我的头发,梳了一会儿我听见她又在嘻嘻地笑,她说,“你真的没听他们说我?说我在那边做妓女呀!”
尽管针对朱卉的风言风语已经在街上传得沸沸扬扬,但这话从朱卉自己嘴里蹦出来,还是吓了我一跳。我又开始东张西望起来,也就在这时我看见我祖母扭着小脚从煤店那儿过来了,一看她那种救人似的步态和表情,我就猜到她是来救我的,与其让祖母进来还不如我自己出去,于是我一下子从椅子上弹起来。“我上班要迟到了。”我扯下脖子上的白布,慌忙往门外走,一边走一边说,“改日再来,改日再来吧。”我冲出发廊的玻璃门,听见朱卉愤怒而尖厉的声音,“你搞什么搞?神经病,三八,你们都是神经病!”
我后来一直为那天下午的行为感到羞愧,当然我不会去把责任推到我祖母身上,问题主要出在我身上,其实我说不清去朱卉的发廊的真正目的,用我祖母的话来说,去那里的没什么好人,都是心怀鬼胎。我想我可能也是心怀鬼胎的那类人,否则我不会再有勇气走进朱卉的发廊。
我记得那天下着雨,街上店铺里都没有什么人,我拎着雨伞走进去一眼就看见了朱卉和狗狗,朱卉正在给狗狗理发,你知道狗狗就是小学王老师家的那个傻儿子,我一进去狗狗就用鱼一样的眼睛瞪着我,嘴里嚷着,“我在理发,你别来捣乱。”
朱卉始终没有朝我看上一眼,她用剪子细心地修整着狗狗杂乱如草的头发,我听见她对狗狗说话的声音异常温柔而沙哑,她说:“狗狗别乱动,小心我剪着你的耳朵。”
“这一阵生意怎么样?生意好点了吧?”我坐在一旁随口搭讪道。
朱卉不理我,她对狗狗说,“狗狗的头发又长又脏,臭死了,你妈妈怎么不给你洗洗头呢?”
“我要好好理个发,”我摸着头皮说,“上次你说我的头发该焗油?等会儿你给我焗油吧。”
朱卉不理我,她对狗狗说,“狗狗的头发其实又黑又亮,弄干净了很好看呢,我给你剪个最时髦的发型,像郭富城那样,好不好?”
狗狗嚷嚷道,“你会把我的头发弄成卷卷毛吗?我要卷卷毛!”
朱卉笑了笑,我以为她这时会疯笑一气,但她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她说,“狗狗不能要卷毛,女孩子才烫头发呢,男孩得有男孩的样子。”
我感觉到了朱卉的敌意,我想化解她的敌意,因此我坐在那儿七拉八扯地说了许多话,后来朱卉终于向我转过脸来,朱卉的眼神冷若冰霜,她说,“你别等了,等不到什么好事,我给狗狗理完发就回家。”
我很尴尬,我觉得朱卉装出这种烈女的样子未免太过分,忍不住说了一句猥亵而阴损的话,然后我就看见朱卉的双手抓着剪子和木梳停在半空中,朱卉红润而年轻的脸变得苍白如纸,然后我听见傻子狗狗愤怒的咆哮声,“我在理发,你别来捣乱!”
我不记得那天的事情为什么如此恶化起来,或许只是因为我的出言不逊,或者因为朱卉终于忍无可忍,我匆匆走出发廊的时候,一瓶洗发液从背后飞过来,差点砸到我的脚跟上。
某种衙头青年的恶习使我的行为近乎疯狂,我把脸贴在玻璃门上朝朱卉扮着鬼脸,还做了一个下流的手势,朱卉不再看我,她的双手仍然停在半空中,她的目光无力地落在傻子狗狗的头顶上,我看见傻子狗狗转过脸,茫然地瞪着朱卉,我看见朱卉把狗狗的脑袋再次扳回去,朱卉用梳子在狗狗头发上轻轻地挑了一下,然后我清晰地看见一滴晶莹闪亮的泪珠,那滴泪珠恰好滴落在狗狗的头顶上。
那滴泪珠后来使我愧疚了很长时间。
假如不是因为遗忘在发廊里的雨伞,我第二天绝不会再走到朱卉的发廊前面转悠,我在煤店附近转悠了半天,发现贴在橱窗上的朱卉的美人照不见了,透过那一大块玻璃可以看见一个女人在里面给自己吹头发,我终于认出那是朱卉的姐姐朱梅,那不是朱卉。
我走进去寻找那把雨伞,这才注意到发廊里已经空空荡荡,只有八只花篮堆放在台板和椅子上,朱梅知道我找雨伞,显得很吃惊的样子,“你来理过发?”她说,“听朱卉说没有做成过一笔生意,朱卉就给狗狗理过发,还是免费的。”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抓着雨伞往外面走,走到门边我忍不住还是问了一句,“朱卉怎么不在?这店要关门啦?”
“开不下去只好关门。”朱梅说,“不关门怎么办?没人找她做头发,总不能到衔上拉人进来呀。”
“朱卉人呢?”我又问了一句。
“现在大概已经上火车了,她又回广东去啦,”朱梅在镜子前照了照刚吹好的头发,“她在那边过惯了,回来反而不习惯,她想走就走,谁也拦不住她的。”
我的脸突然燥热起来,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自己像一个杀人犯逃离了现场,我抓着那把雨伞低着头走过煤店,我听见我祖母在喊我的名字,我没有理睬她。煤店里的那群妇女还在叽叽喳喳地议论朱卉,一个声音说,“她哪里做过什么经理?小白知道她在那边的底细,天天晚上在舞厅等人嘛,什么狗屁经理?”另一个声音像打气筒一样嗤地笑了一下,然后一大群声音跟着快乐地笑起来。
我早就说过就连香椿树街上空的云都是由闲言碎语组成的,我习惯了这种叽叽喳喳的声音,但那天我极其仇视那种声音,就像一个杀人犯总是会有嫁祸于人的举动,我突然怒火中烧,把手中的雨伞狠狠地扔进煤店店堂,我听见了一阵尖叫声后心里就舒服一些了,妇女们和我祖母都惊惶地追出来喊,“怎么回事?你疯啦?”我嘻皮笑脸地对她们挥挥手,我说,“你们才疯了,神经病,一群神经病!”这么骂着我突然想起朱卉骂人用的那个新词汇,于是我一边笑一边对她们喊着,“三八,三八,你们都是三八!”
我的行为愚蠢可笑,实际上只是想减轻心中的罪孽,我真的不希望你把我看成一个街头无赖,我心里其实藏着许多美好的东西,就说那个远在南方的朱卉,我每次想起她便想起一个怀抱红石竹花站在医院门口的女孩,但那个女孩你现在再也见不到了。她又去了南方。当然她在香椿树街还是留下了一些痕迹,譬如那八只花蓝。我每次经过那间荒弃的发廊,总是会伸头朝玻璃窗内望一眼,总是会看见那八只花篮,后来朱卉走的时间久了,人们不再谈她的事,那八只花篮也就不见了。
除了遥远的婴儿时代,一鸣的双脚总是处于某种不安定的状态中。一鸣两岁刚学会走路就有了一次远游的经验,他在一个阳光绚丽的早晨爬出了立桶,直奔门外的街道,一鸣他跌跌撞撞地混在早晨出门的人群里,像一匹小马驹沿街奔走着,一直走到邮电所那里才停下来,他摸了摸墨绿色的邮筒,他当时还弄不清楚那是不是一个人,或许他知道那不是一个人,所以他大胆地对着它撒了一泡尿。然后他就站在邮电所门口朝这个陌主的世界东张西望,从他身边经过的人们都以为他的父母正在邮电所里寄信呢,没有人注意两岁的小男孩一鸣,但一鸣注意到地上有半截被人丢弃的油条,他捡起油条放在嘴里咬着,虽然已经被别人的脚踩脏了,但油条毕竟是油条,一鸣吃得很香,吃完油条他又发现了地上的一颗烟蒂,一鸣照例去捡了放在嘴里,咬了几下,大概觉得味道不时,却不知道把它吐出来,于是一鸣就张大了嘴站在邮电所门口大哭起来。
这件往事当然是一鸣的父亲告诉他的。一鸣不记得父亲说过多少遍了,他不喜欢父亲如此回忆孩提时代的事。他不喜欢在换鞋出门前听见父亲的絮叨,看见父亲挑剔谴责的目光,那种目光久久停留在他的球鞋和鞋带上,他的尼龙袜上,以及他的整个腿部,当父亲的目光终于上升,最后投射到一鸣的脸上时,他的眼神倏地变得坚硬而犀利,并且总是匆匆的冷冷的一瞥。
去捡油条吃吧。父亲对着墙壁说。
你小时候就没抢过油条?一鸣说。
去捡烟蒂吃吧。父亲对着桌子说。
一颗烟蒂,吃了又怎么样?一鸣说。
什么怎么样?我没跟你说话!父亲终于勃然大怒,他朝儿子挥着手说,想出去就快滚吧,没人拦你,我不管你,你出去了不回来也行,脚在你身上,没人想捆着你的脚!
一鸣的脚很大,而且形状也有点奇特,大脚拇指比其它四颗长出一大截,因此一鸣的鞋袜的寿命都很短,它们的顶端外侧一律都有一个洞。一鸣记得母亲活着的时候经常为他缀补那些鞋袜,袜子容易一些,在破洞上补一块就行了,补鞋洞就难得多,母亲有时拎着他的球鞋到汽车修理行去,回来时那双球鞋上便增添了两块黑色橡胶,工人们像补汽车轮胎一样为一鸣补鞋,虽然火补的痕迹很粗糙,但两块黑色橡胶分列于一鸣的左脚和右脚,看上去很对称,就像脚的眼睛一样。
母亲去世后一鸣的大脚拇趾便常常露在外面了,一鸣在穿或脱鞋的时候才注意到那两个破洞,往往这时候他会突然地思念母亲,而且他也意识到母亲一旦离去,不会再有人来关心他的大脚拇趾,也不会有人注意他球鞋上的两个破洞了。他的鞋子也不会有两只黑眼睛了。
我的鞋破了。一鸣拿着他的鞋给父亲看。
没有破,春节刚买的鞋,怎么会破?父亲的目光在两只球鞋上环视一圈,独独略去了鞋尖部分,他说,好好的新鞋,怎么破了?
那个洞,我的大脚拇趾露出来了。一鸣说。
那不是破了,是你自己顶破的。父亲说,男孩子,露出点脚趾怕什么?穿着吧,你的脚长得那么快,鞋没问题,是你的脚有问题。
一鸣拎着鞋子还想说什么,但他知道父亲不同于母亲,父亲对于他的脚的看法也不同于母亲。不知为什么,一鸣始终觉得父亲不喜欢他的脚,甚至是厌恶,甚至是仇视。他的鞋子以及他的脚。
他的脚后来需要穿四十三码的鞋子。
现在一鸣穿着四十三码的鞋子几乎走遍了中国。他的青春时光就像无数箭头标向这里、那里,他要到这里去,他又要到那里去了。地图上的那只公鸡看上去精巧,其实是幅员辽阔的,很明显一鸣的脚印虽然有四十三码,但靠它们去填满真实的公鸡却难于上青天,一鸣的父亲就是这么批评儿子的。
中国那么大,你每个地方都要去吗?
我没说每个地方都要去。一鸣说。
你就是把两条腿走断了,你也走不完中国的一条线。父亲说,去这里,去那里,你想把中国走遍吗?你想让报纸电台都来采访你?
我没说我想要什么采访。一鸣说。
那就别走了,别白费工夫了,给我好好地呆在家里。父亲说,你在家里好好地呆上几天,在家里呆着你就会死吗?就会死吗?
我没说呆在家里就会死,我不过是想去看看洞庭湖。一鸣往他的旅行包里塞着照相机、袜子、电池和毛巾一类的东西,他说,你发那么大火干什么?我已经在家呆了二十多天了,我没去过洞庭湖,我一定要去一次洞庭湖。
一鸣很少去正视父亲的脸和眼睛,他认为这是一种减少冲突和口角的好办法。有时候在旅途上他突然想起父亲,浮现在眼前的竟然是父亲年轻时的模样,父亲把他从自行车后座上抱下来,父亲把他往小学校的大门那里轻轻一推,去吧,慢点走,别跑,别跑呀!那个声音严厉而机械。一鸣现在其实很少想起父亲,但是在开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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