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城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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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城故事- 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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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牛粪饼。吃要靠牛粪,穿要靠牛粪,总归,一个牛屎客离开牛粪就没得话可说。旺财从自己的梦里醒过来,苦苦一笑,清楚地闻到了自己身上那股牛屎巴熏出来的味道。银溪里的泥沙再好用,每天洗得再仔细,也还是洗不净手脚上耐久的牛粪味。旺财把那三块从银溪里拾来的竹片拿起来,尽管旺财不识字,可在仔细地对照了一番之后,他发现三块竹片上的字都是一样的。这叫他有点扫兴。总是一样的事情终归少些味道。就像自己,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做牛屎巴。有时候就觉得缺盐少油的很无趣。可是今天,有趣的事情已经做过了,要想做的梦也梦完了,三块竹片,片片都是背朝天,没得一片是有字的。横竖是投了签的,龙王爷的签和牛王爷的签是一样灵验的,从此再没得二话可讲,六娘家不用再去跑了。恭喜郑矮崽娶个好媳妇!旺财拔了米碗里的蒿秆,吹干净落在米上的草灰,把自己的梦也吹得干干净净的。旺财平静下来,把米和竹片都拿回到洞里。没有梦的生活让旺财觉得更踏实。在这种踏实的日子里,旺财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该做什么。旺财想:昨天答应过六娘的,还是要给她送一次牛屎巴。可今天给六娘送牛屎巴是要收钱的。六娘的灶房里有一杆秤。今天就用那杆秤把牛屎巴称清楚。一斤一文铜钱,一百斤一百文铜钱。
  旺财收拾好放在石檐下的竹担,把干好的牛粪饼一个个的从晒架上摘下来,又放到专门装牛粪饼的竹架子里一个个地摞好。很快,牛粪饼码到齐肩高。旺财担起担子,瘦瘦的人夹在牛粪饼中间,吃了力量的竹担弯下来,随着步子一闪一闪地在肩膀上起伏。远远看去,两架牛粪饼像两根粗大的树桩,在竹担的两头一闪一闪地夯下来。旺财已经想好,今天不坐冯幺叔的渡船,今天要绕起走新城,过上关桥去旧城,一路上肯定会有人拦住担子要货的。说不定还没到上关桥,牛屎巴就卖光了。新城这边的人大方些,收了货交钱的时候,常常还会用荷叶包一团米饭递过来。打定了主意,旺财的脚步越发快起来。山路边草叶上的露水,被旺财踢得亮晶晶地四下飞迸。
  果然,还没有走到上关桥,牛粪饼已经卖了一多半,剩下的旺财决定给蔡六娘送去。下山,过新城,过上关桥,再从北门进城,一路下来旺财已经走了五六里,额头上冒出细细的一层汗珠。进城门的时候旺财看见城墙上有个木笼,旺财想,这又是哪个冤鬼被砍了脑壳。可是旺财的肚子已经在叫,他已经觉得有些饿了。旺财顾不得细看,脚步匆匆直奔蔡六娘家。等到给蔡六娘把牛粪饼在灶房里摆好,旺财撩起衣襟抹一把脸上的汗水,有几分歉意地笑笑:“六娘,剩下的不多了,我用你的秤称过,这一次是二十三斤。”
  蔡六娘听懂了旺财的意思,蔡六娘也笑笑,“旺财,你算一下,连同以前的,一共该给你多少钱?”
  旺财忽然涨红了脸,“六娘,你一直关照我的,吃你的饭,喝你的水,再算以前的旧账,就没得良心了,我二天啷个再进六娘的门呢?以前的那几次,我都没有称的,我是诚心送给六娘的……六娘,我只收这一次的二十三个铜钱。”
  蔡六娘又笑笑:“旺财,你莫客气,牛屎客就是靠卖牛屎巴挣生活的,大家都不给钱给你,你啷个过生活嘛?你没有称过,我替你称过,还要还你一百六十三文铜钱。”蔡六娘转身拿出串在麻绳上的一串铜钱,塞进旺财的怀里,“给,我数好的,你再数数清楚。”
  旺财推托不过,满脸通红地接过蔡六娘的铜钱,“六娘……你这样客气我脸都没得地方放了……六娘数都数好了,我还有啥子数头……”
  旺财收拾起自己的竹担、竹架,口中不停地感谢六娘。旺财磕磕绊绊打开院门的时候,蔡六娘在身后嘱咐:“旺财,我三妹出嫁的那天,你要领上你们神仙帮的人些来赶酒、喝彩,你把他们管得规矩些,莫乱来。我只剩下这最小的一个了,我想要三妹的事情办得热闹些。”
  旺财又一次涨红脸。可这一次不是因为歉意。但是旺财立刻爽快地答应道:“六娘,你放心,三妹的事情你不开口,我也一定要帮忙的!”
  从蔡六娘家里千恩万谢退出来,旺财忽然觉得心里空空荡荡的,好像丢了什么东西。好像丢的这样东西永远也找不回来了。可到底丢了什么又想不清楚。旺财没有想到蔡六娘会这么爽快,旺财本来是不想算旧账的。旺财本想把以前的那些牛粪饼永远留在三妹家里。三妹坐在灶跟前烧的那些牛粪饼是自己一块一块亲手做出来的,是自己亲手做的牛粪饼照红了三妹的脸。也许不算旧账心里就不会这么空空荡荡的了。是六娘让自己得了一笔意外的钱。摸着那些叮叮当当的铜钱,旺财还是感觉到一种被补偿的快乐。旺财决定要再打一次牙祭,他又来到三和兴饭店,又在敞厅里挑了座位坐下。堂倌挥着抹布跑过来的时候,旺财从怀里取出一个荷叶包,打开来对堂倌吩咐:“要一个杂碎汤,把我的冷饭热在一起。”
  堂倌吆喝着转身离开的时候,旺财在堂倌的身上闻到一股浓浓的炒菜的香味,肚子里又是一阵咕咕的叫喊。但是旺财一点也不心慌,因为今天他有本钱让自己好好地享受一番。旺财狠狠心,对着堂倌的背影追喊:“再加一碗老窖!”


4
  蔡六娘关好院门转回身来,由衷地叹了一口气:这下安逸了,一文铜钱的人情也不欠别个。旺财厚道,欠厚道人的人情心头更不好活。孤儿寡母地过生活,哪里就敢欠别个的人情?一百六十三文铜钱,将要买起两升白米,是我们娘母两个三四天的口粮。青天白日,哪个是生来吃白饭的?爹娘老子的饭也不能白吃的,吃了爹娘老子的饭也还要给人养老送终的。
  想到养老送终,蔡六娘心里掠过一丝淡淡的忧伤。三妹一出嫁,这个家里真的就只有自己孤身一人了,这个住了一辈子的院子,眼看住到头了。住了一辈子,到头来也没有生下一个儿子,没有生下一个能给自己养老送终的人。三个女儿一个一个长大,一个一个出嫁,一个一个姓了别人的姓。三妹嫁到郑家就是郑家的人了。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只要三妹一嫁,不只是见不到人,怕是连郑记汤锅铺的蹄蹄膀膀也要难得见到了。这个世上的人都是一样的,都是只为自己打算,都不会白白把东西送给别个。为讨我的喜欢,郑老爹打发矮崽一次一次送过多少蹄蹄膀膀,心肝肚肺。还又答应我,二天我死了,要矮崽为我做孝子送终。为让我安心,又专门把做寿材用的松木板也送到家里来了。板子就放在床下边,在床高头躺起就能闻到松木板的香味。把木板放好,把床摆正,郑老爹说,板子下面我给你垫起,又给你铺了艾草,不会生霉,也不会生虫的。明年春天我叫矮崽过来再为你晒一晒板子些。你放安心,有矮崽,哪里会让皮局来给你料理后事?没有我的寿材,也要先有你的寿材,你放安你的心。郑老爹的喉咙好大,喊得好响。他哪里晓得,一个寡妇辛辛苦苦把女儿养大,不是为了只换些蹄蹄膀膀来啃,不是为了只换一副棺材来躺……把三妹娶回郑家,矮崽就不会再来,三妹也不能天天见面了。一家人变两家人,一条河分开我们娘母在两边…… 人活一辈子活得好没得味道……蔡六娘懂得伤心当不得饭吃的道理,她抹抹鬓角,很快就从自己的伤感当中清醒过来,朝窗台走过去。窗台上摆放着三只矮矮的黑釉坛子,坛口用布扎着,又扣了大瓷碗在上面。这三只坛子里是她精心酿制调配的豆瓣酱。银城人家家都是自己做酱,可蔡六娘的豆瓣酱却是四邻闻名的。做豆瓣酱要花时间,也要等季节。每年春天要等到过了春分,才可以开始做酱。取干蚕豆,用清水泡两三天,去皮,分瓣,蒸熟。把蒸熟的蚕豆瓣摊在洗净晒干的篾笆上,放在阴凉处发霉,盖一块既可以透气又要挡住苍蝇的粗笼布,等霉色由青变黑由黑变黄,才可以用。这时再把霉好的豆瓣拿到太阳下晒干。然后用开水烫洗瓷坛,放进干霉豆。烧开水化盐,晾凉,倒入坛内,以淹没霉豆一指为宜。封口,加盖,放在向阳处晒整整一个夏季。霉豆渐渐变软,变色,渐渐酿出酱香。一直要等到夏末秋初,等到辣椒红了,再开始第二道加工。取红透的朝天椒,洗净,控水,晾干剁碎或是磨碎,加盐。而后另外封入坛子内,视天气而定,晾晒发酵一至两月,辣椒也就有了酱味。然后是第三道加工,把酱好的豆瓣和辣椒调和到一起,豆瓣和辣椒的配比,视自己的口味而定。为了让味道更好,还可以配放花椒面,辣椒油,嫩姜条。再讲究一点,可以掺少量的芝麻酱。把调配好的酱搅拌均匀,再入坛封口,再晒。等到十冬腊月,打开坛口,棕红浓香的豆瓣酱美味扑鼻。满银城都是豆瓣酱的香味。做酱最忌讳的就是生水和不净,整个酿造过程中不可以把一丁点生水带进去,所有装酱、搅拌、盛舀的工具都要烫洗晾干,一旦不慎把生水和不干净的东西带进去,就要生霉变质,前功尽弃。做豆瓣酱的难点在放盐,盐太多,酿不透,咸味就成了死的。盐太少,酱又容易发霉变质。做豆瓣酱的点睛之笔在最后的配料,配料不同,才会有百家百味的豆瓣酱。 院子里的阳光还有几分力量,瓷坛上的黑釉被晒得闪闪发亮。蔡六娘打开一个坛口,提起放在里面的搅棍搅拌几下,拔出搅棍看看颜色,闻闻味道,还好,颜色对头,味道也还对头。蔡六娘有几分担心,为了赶在女儿出嫁时把酱做好,她今年把做酱的间赶得紧了些。已经答应了三妹的婚事,郑老爹催得急,说好了要在冬月二十九过门。蔡六娘想提前做好豆瓣酱,拿一坛作陪嫁,让女儿带到婆家去。刚进门的媳妇要想讨婆婆欢心,第一件事就是要把饭做好做香。三妹的那只歪眼睛是蔡六娘的心病。蔡六娘总是担心三妹会因为那只眼睛被人耻笑。她时时处处护着三妹,现在,又一心想用自己的豆瓣酱为女儿在婆家争面子。三坛豆瓣酱。一坛送女儿,一坛自己吃,还有一坛是送会贤茶楼陈太太的。陈太太时常送些针线刺绣的活计拿给蔡六娘做。蔡六娘得了陈太太的帮助,每年都要送一坛豆瓣酱来回谢陈太太的好心。此外,街坊邻居们只要有开口来讨的,蔡六娘从来都不吝惜自己坛里的豆瓣酱。蔡六娘做豆瓣酱不只是为了准备每天吃饭烧菜用的调料,那也是蔡六娘笼络人情的一点资本,讨生活的一点依靠。没有豆瓣酱的生活不仅少了味道,也少了一些琐碎入微的寄托。
  蔡六娘把打开的坛口盖好。安静的小院里一如往日的平静安详。温暖的太阳平和地照着院子里世代相袭的生活。有水牛的哞叫,和盘车绞篾索的呀呀声若隐若现地从远处传来。平静的阳光中没有几个人知道,一个姑娘就要出嫁了。蔡六娘轻轻叹一口气,走进堂屋,撩起卧房的门帘,看见坐在窗台下绣花的三妹。为了要亮光,三妹把麻纸糊的窗扇摘了下来,瘦弱的身体包在竹椅里,专注地伏身在竹子扎成的绣架上,正在把几朵大红的牡丹绣到一床被面上,鲜红的牡丹富丽堂皇夺人眼目,有几只蝴蝶围着牡丹花斑斓起舞。三妹是在为自己绣嫁妆。
  一瞬间,蔡六娘忍不住流下眼泪来。
  三妹回过头,惊讶地看见了母亲的眼泪。三妹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妈,你哭哪样?”
  蔡六娘抹抹泪水,露出笑容来,“三妹,莫怕,妈不哭哪样……三妹,妈妈是高兴你到底有了依靠。三妹,你自己高兴不高兴?”
  秋天的阳光从窗口里斜照进来,把说不出的明丽和温柔映照在三妹和她的花朵上。三妹不回答,红了脸埋下头去,又回到自己富丽堂皇的牡丹、蝴蝶之中。 
  刘振武在育人学校安营扎寨之后,当即领了两棚的骑兵卫队回到文庙街的桂馨园。威武剽悍的骑兵们佩带着崭新的刀枪穿街过巷,钉了铁掌的马蹄,在古老的青石板上踩出一片踢踢踏踏的脆响。铿锵有力的声音仿佛一阵促雨,敲打在老城连绵的瓦顶上,把几百年来灰蒙蒙的日子洗刷得晶莹透亮。看过校场的会师阅兵之后,整个银城早就惊动得天翻地覆了。人人都在谈论,刚刚在校场上看到的刺刀有多么亮堂,队伍有多么整齐,洋枪洋炮有多么威风。人人都在争传,刘三公十七年前花一两银子在大街上买回家的苦娃儿,如今当了大官做起了四品管代,带了兵马,带了洋枪洋炮来救银城。眼前发生的事情,神奇得简直就像是戏台上唱的故事,编都编不出来这么好的。
  刘振武在桂馨园大门外翻身下马,人还没有走进大门已经又闻到了那股醉人的桂花香气。隔着悠悠的岁月,隔着高高的院墙,那两株百年丹桂密匝匝的树冠染绿了半边天,散发出浓郁的花香。每年一到中秋前后,桂馨园内这两株老丹桂的花香要飘遍半个旧城。敦睦堂为自己的宅邸起名桂馨园,就是为取“贵子流芳”的喻意。现在,这两株老桂树正把归来的游子沐浴在醉人的芳香里。
  刘振武难得地露出满脸的笑容,大声地向士兵们发问:“你们晓得这是什么香味吗?”随后又指着浓密的树冠自己答道,“桂花!”
  浑身马骚味的骑兵们在甜蜜的花香里仰起头来,他们并不知道,十七年前这两棵桂树也和今天一样,枝头上开满了细碎的花朵,浓郁的花香弥漫了整条街道,如蜜的花香里曾经跪着一个饿昏了头的孩子,透骨的饥饿让他看见满街都摊着好吃的甜饼。
  刘振武还没有走进正房大客厅,已经听见老夫人的喊声迎了出来:“宝儿!宝儿!老天把你给我送回家来了!我们敦睦堂这下有救了!快想办法救救你七哥!“aa刘振武快步迎上去,已经看见被女佣们簇拥着的老太太迈过了门槛。刘振武当即在门前的石阶上跪下去,膝盖重重地碰在了石板上,当他伏身跪拜的时候,眼睛里又看到了许多兴奋移动的脚和腿。老夫人笑得满脸是泪,赶忙催他起来去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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