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又从茶楼后门退出来。隔着一条街,旺财还是能听见人们惊慌恐怖至极的叫喊:不好了!不好了!袁大人炸得没得了!可是,除了惊讶和新奇而外,旺财并不怎么关心知府大人的死活,因为知府大人并不欠他的债。旺财现在很不开心,他担心连棺材都被拖走的陈老板欠下的牛粪饼钱,恐怕是要变成无头债了。
自从知府大人被炸死之后,旺财知道银城的老财们都在藏银子;知道聂千总派了兵出城去修顺风耳,又设了关卡四处搜查刺客;知道三星寨有人起兵造了反;知道安定营大门外放了一排十八个站笼,聂千总已经处死了三个人犯,以后每天午时都要死三个。城里的人像赶庙会一样到时都赶去看行刑。旺财决定自己以后也要每天去看。旺财不是喜欢看杀人,旺财是不死心,只要陈老板不死,自己的那几个血汗钱就还有盼头讨回来。除了这些大事而外,旺财还知道,在育人学校那边出了两个没有入帮派的假叫化子。他们每天吃得饱饱的,才出来讨饭,而且只在学校旁边讨。旺财心想,到处都在抓刺客。莫不是刺客就在学校里藏着?旺财感觉到银城人这些天好像有些提心吊胆的。可是旺财并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只要城里烧牛粪饼的灶火还在冒烟,就会有主妇在等着自己去送货。旺财每天最操心的还是自己的牛粪饼。旺财在石檐下边搭起两排高高的竹架,每排竹架再分五层。每次做出来的新牛粪饼都要挂在最下面一层。然后,依次顶替,最上层的就是晾晒好了的牛粪饼。每层之间不可以稍稍混淆,如果弄混了,干湿程度不同的牛粪饼就会搅在一起。把没有干透的牛粪饼拿出来卖,是主妇们最讨厌,也是旺财最忌讳的事情。旺财虽然做得辛苦,可旺财这一辈子从来没有挣过一文亏心钱。做牛屎客就要遵守牛屎客的规矩。
4
郑老爹把三炷线香插进神龛下面的香炉里,把已经洗干净的双手又在胸前的皮围裙上仔细地抹了两把,然后,对着堂屋的穿厅高声叫喊:“矮崽,快些!”
随着一阵急冲冲的脚步,矮崽从穿厅里跑出来。郑矮崽和父亲的装束一模一样,也是一
身黑衣黑裤,胸前也是一条长长的皮围裙,腿下面用麻绳扎住裤脚,两只脚的鞋面上也都绑着挡血水的皮蒙脚。大概是手头的活路还没有做完,只见郑矮崽手上提了一团拴牛用的粗麻绳,嘴里横叼着杀牛用的钢刀,龇牙咧嘴的一张脸狰狞恐怖。看见儿子的模样郑老爹呵斥起来:“叫你来拜牛王,不是叫你来杀人,看你像个土匪!”
郑矮崽赶忙把钢刀和麻绳放在地下。
郑老爹又骂:“知府老爷炸丢了脑壳,你的脑壳也丢了?不把手洗干净,牛王啷个拜法?”
郑矮崽闷着头,听话地走过去,在屋檐下的铜盆里哗啦哗啦洗了一阵,又仔仔细细在衣服上把手抹干,然后回到神龛前面站到父亲身后。石雕的神龛镶嵌在堂屋正面的外墙上,神龛里并没有牛王的神像,只立着一面木制的牛王牌位。木牌上贴着红纸,红纸上用毛笔写了“丑宿星君牛王之神位”一行正楷墨字。这张红纸要在每年十月初八去牛王庙里更换一次。十月初一是牛王的生日,从初一到初七严禁汤锅铺的人进庙门,这叫“忌冲”,有违犯者要用锅底灰抹脸,在牛王庙门外罚跪三天。
郑老爹转回身来替儿子把倒卷的衣领拉直,又再一次低头把自己打量一番,在确信一切都已经停当之后,郑老爹双手合十,带领儿子对着牛王牌位和袅袅青烟郑重其事地跪拜三次,一面跪拜口中念念有词:郑记汤锅跪请丑宿星君恕罪不死,来生来世转托牛马甘为牛王驱使。这个仪式是银城汤锅铺的行规,每天开铺宰杀之前,都要先给牛王进香,跪拜告罪。
在银城,只有已经死去的牛和伤、老、病、残的牛才会被牵到汤锅铺来宰杀。动刀的前一天要喂一顿细料,饮一次清水。每宰剥一头牛之前无论死活,都要在牛王的神龛前为它焚香一炷。在汤锅铺里以屠宰为业的人,被银城人叫做“穿黑皮的”。在这个称呼里不只包含了鄙夷,还包含了一种复杂的心理掩饰。银城人用牛,养牛,爱牛,敬牛,可银城人也杀牛,吃牛。一头牛被主人买到银城来,在盘车下边为主人拚尽力气,耗尽一生,到头来终不免一刀毙命,还要把自己的血肉、五脏和皮、骨、角、蹄拿来给人享用。做了这样的事情,良心上总有些不安稳。于是,银城人就把无处安放的惶恐和歉疚都推到杀牛人的身上。所以干汤锅铺这一行,在银城人的眼里是比做妓女卖笑还要低下的职业。这有点像是人们对待刽子手的态度,那些手持钢刀的刽子手尽管杀的都是些“该杀”的罪犯,可是看见他们不断地把同类的脑袋砍下来,人们心里的恐惧和嫌弃只能是与日俱增。但是,在银城是不许私自杀牛的。因为凿井和采卤用的竹篾绳需要使用大量的牛皮条来做接头。又因为采卤时役使的牛多,消耗的牛皮少,钻井时役使的牛少,消耗的牛皮多,为调剂盈虚,银城人就成立了“皮局”,又叫“惠济公局”,由各大盐场推举“主事”轮流执政。大家规定约法,并且上报县衙备案,由官府监督。任何牛户不得以任何理由私自杀牛,所有需要宰杀的牛,必须一律以低价转让给汤锅铺里宰杀。其中活牛一头制钱十五吊,死牛一头制钱十吊。(一吊制钱合计千文,可以买米一斗多。)宰杀之后,牛血、牛肉、牛油、肚杂由汤锅铺生、熟自卖。皮、角、骨、蹄统一上缴惠济公局,或由惠济公局自己的作坊加工,或者转给别的作坊加工。加工好的牛皮由惠济公局统一收购,以比较低廉的价格返销给各大盐场。硝好、晒干的牛皮按斤论价,一张牛皮大约要白银一两上下。这宗专卖所得到的钱,除了支应日常开销而外,就作为惠济公局的赈济专款。为了保证牛皮的专卖,惠济公局招雇巡丁四处巡查,凡有私自宰杀牛的一概没收,而且要课以重罚。于是,几百年间,成千上万头牛在银城你来我往,生死更迭,保证了一种最为稳定的行业。“穿黑皮的”尽管在银城被人鄙视,可他们手里却有鄙视永远也夺不走的收入。
和银城大多数的汤锅铺一样,郑记汤锅铺也留在新城,也是临街三间铺面房,铺面房的后面是天井,围着天井的是主人住的堂屋,和东西两侧的偏房。堂屋的中间是一个打通的穿厅,用一扇满墙宽的木门把穿厅和后院隔开。走过穿厅就是后院。院角一排半人高的大水缸,水缸里的水专供宰割洗涮使用,都是从银溪里担来的清水。为了方便冲洗,院子里用石板铺地,留一条排水的明槽。拴牛用的木桩,接血用的木盆,开膛破腹时用的木架、吊钩,解肉剔骨用的条案,烧水煺毛用的大铁锅,熬油用的煎锅,宰杀、剥皮用的大小刀具,全都放在后院里。为了防止猫狗进来叼咬,后院都是高墙围砌。排水槽的出口也用铁栅防堵。所谓子承父业,郑矮崽虽然从来没有进过学堂,大字不识一个,但却从小跟着父亲,在这个后院里精通了一套宰牛剥皮的好手艺。
郑老爹拜得很认真,磕头跪拜之后还要跪在地上闭眼静默祈祷一阵。矮崽的膝盖在石板地上跪得很疼,身体不由得扭动起来。郑老爹并不睁开眼,只从嘴角里朝身后命令:“安稳些!”
矮崽再不敢动,忍了一阵,尖锐的疼痛很快变得麻木起来。
又过了片刻,看见父亲放下双手准备起身的时候,矮崽慌忙抢先站起来,急着要去搀扶父亲的臂膀。没想到脚尖踩了自己围裙的下摆,一个趔趄栽倒在石板地上,竟然把额头擦破了。倒在地上的矮崽再一次抢在父亲前面站起来,掩不住的惶恐随着额角的血珠一起渗出来。
郑老爹赶忙从香炉里抓起一把香灰替儿子敷在伤口上:“你慌啥子嘛你!慌头慌脑的,马上就要成家的人了,二天啷个靠你撑起门面当家嘛你!”
矮崽并不觉得疼,一动不动地戳在石板地上,听凭父亲为自己敷伤口。矮崽知道父亲唠叨的事情。矮崽早已经见过蔡六娘家的三妹了。为了能攀上这门亲事,父亲打发自己把无数的头蹄下水送过河去。三妹人很好,只可惜一只眼睛总是斜斜的摆不正。可这件婚事已经定了。对这件事父亲也已经有过安排,父亲说,矮崽,你莫挑,我们穿黑皮的能娶三妹回家已经是巴望不起的了!
看到父亲把剩下的香灰又放回到香炉里,矮崽说:“爸,你莫气,我不痛。”一面说着,矮崽抢先走过穿厅。
后院的木桩旁,一头正在反刍的水牛静静地站着,安详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恐慌,身边围了几只嗡嗡的牛蝇,一道口涎亮晶晶地拖在阳光里。
5
两年前,育人学校第一个学期开学时,因为准备匆忙,千头万绪,还没有来得及写出自己的校歌。临时选择《小学新唱歌》和《新中国唱歌》里的歌词,配曲之后作为学生们的音乐课教材。第二个学期,刘兰亭就亲自为自己的学校写了校歌的歌词,请教音乐课的秀山芳子为校歌配曲。曲配好了,刘兰亭就在学校里掀起一场校歌运动。他要求所有入校的同学,十天之内学会唱校歌,然后,每天早、晚全体集合在操场上合唱三遍校歌。并且还要把风琴抬到风雨操场的主席台上,由秀山芳子给全体师生做伴奏。育人学校原本是男女同校。但在一些家长的要求下改定为同校不同班。唱校歌是男女同学少有的共同活动,所以大家分外的兴奋。在此之前,银城人只听过唱戏和山歌,没有人听过什么叫校歌,更没有人想到竟然可以几百人同时唱一支歌,而且是一支专门为育人学校唱的歌。于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每到唱校歌的时间,学校围墙外面的山坡上就站满了围观的人群。有好听的风琴,有装备一新的操场,有整整齐齐的校服,有迎风飘扬的校旗,育人学校的孩子们神气十足,嘹亮的童声好像千百只哨鸽一齐飞上蓝天,徘徊在银溪两岸:
东迎黛顶霞光,西来银水涛声,
千年古城换新颜,高堂华宇吾校生。
桃红李白经风雨,物竞天择强者胜。
学海无涯,书山有径,师生一堂伴孤灯。
愿少年,勇往直前,来日同庆神州兴。
听到歌声,银城人常常会停下手上的事情,驻足侧耳,把脸朝向学校的方向。一直等到歌声停止了,才又笑着再做自己的事,嘴里会不住地赞叹:“好听,好听!娃娃些唱得硬是好听得很!”时间一长,育人学校的歌声成了银城生活的一部分。遇到学校放假,尤其是遇到放寒假、暑假,人们会觉得悠长的日子里少了一些热闹和生气,多了一点清冷和寂寞。
经过反复交涉,中秋假期之后育人学校总算开学了。但是聂芹轩约法三章:第一,戒严期间所有学生未经许可一律不许走出校门一步。第二,本校师生不许有任何信件与校外往来。第三,查有违禁者,一概拘押。中秋假期以后返回学校的学生们,一回到学校,就在大门口的墙壁上迎面看到两张告示,看到大门两侧分列的八名持枪士兵。告示的下边是新任巡防营统领聂芹轩的签名。那两张告示,一张是对学校师生的禁令,一张是勒令刺客自首的通牒。即便没有这两张告示和那些持枪的士兵,学校里的气氛也已经紧张得有点透不过气来。各种消息四下流传,知府大人被炸死的场面以各种恐怖的版本被反复转述。每天午时三刻,旧城军营大门外要处死三个人。同学们虽然不能走出校门,但是他们还是能听到临行刑之前敲打铜锣的声音,从旧城那边远远地传过来。中秋节之后,每天早晚操场上的校歌虽然还在唱,可冷清的山坡上没有了往日围观的人群,被那些告示和士兵囚禁在围墙里的歌声,平添了许多的悲伤,唱到“师生一堂伴孤灯”这一句的时候,师生们常常禁不住地泪流满面。同学们发现他们的音乐老师哭得最痛心,有几次她甚至在恸哭中停止了自己的琴声。
爆炸发生的那天,秀山芳子终于在听鱼码头上等来了哥哥和欧阳朗云。一下渡船,她就看到欧阳朗云手上的伤口,和那张苍白如纸的脸。秀山次郎立即告诉她,不要多问,一切回学校再讲。可一回到学校,欧阳朗云随即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当秀山芳子匆匆忙忙拿了酒精和绷带赶来叫门时,秀山次郎从身后叫住她:“芳子,你不要再叫了,鹰野君听不见。”
“听不见?为什么?”
“他已经聋了。”
“你说什么?”
“芳子,炸药量过大,他离炸弹的距离太近,他是被炸弹震聋的,他忘记戴耳塞了。我不知道他还能不能恢复听力。芳子,鹰野君不只是听不见,他现在的精神状态也很混乱。”
芳子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你说炸弹是他投的?”
秀山次郎点点头,“芳子,这只是早晚要发生的事……爸爸教会他们,就是为了有一天要做这样的事情。可是鹰野君承受不了自己的计算错误。也许爸爸当初就不该教这些支那人……”
秀山芳子撇下哥哥,不顾一切地推开了房门,迎面看见欧阳朗云正对房门坐在椅子上,受伤的手侧放在桌面上,秀山芳子再一次看见那张苍白的脸上满是惭愧的惨笑:“芳子……我真对不起秀山先生,我还是没有完全做好,还是忘了戴耳塞。”
因为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欧阳朗云说话时显得生硬而又笨拙,脸上的表情好像是在梦游,又迟缓又陌生。
秀山芳子忘情地抓住欧阳朗云的手:“欧阳君,我们一起走吧,跟我们一起回家吧……我们一起回日本去。”
欧阳朗云困难地抽出手来,不断地指着自己的耳朵,“芳子,对不起,我听不见,我什么也听不见,你不要哭,我没有受伤,我只是被瓷片划破了皮,我一点也不疼,真的一点也不疼……”
秀山芳子没有想到,那颗没有计算好的炸弹居然给了她意想不到的勇气。可当自己终于有勇气向恋人表白的时候,他却成了一个什么也听不见的聋子。芳子从桌上抓过纸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