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极低的声音向朱媚春道:“您请回,快走,别教隔壁听见脚步,快快。”朱媚春也不敢作声,蹑着脚儿溜出去,下楼一直走了。
如莲自己藏在黑屋里,偶尔还痴笑两声,过了一点多钟,才悄悄起来,出了卧室,悄悄的走向隔壁房间,先在门首掀起帘缝向里一看,只见里面清寂寂的并无人影,忙走进去寻,哪里还有惊寰的影子?如莲知道他这一气气得不轻,定已带着漫天愤恨万种伤心而去。走到床前,见板墙上划破一道长孔,知道惊寰必是从此看破秘密,立刻气走。忽又后悔早先不该和班子定下规矩,自己屋里客来客走,不许伙计们干涉,这只为惊寰出入方便,哪知因此一着,连他走我都不知道了。如莲这时空睁着两只眼睛,什么也瞧不见,一颗心儿也似不在腔里,神经恍惚的摸摸桌子,又摸摸镜子,走到西边,又转回东边,举着手好似捉迷藏一样,忽然用手向空一抱,高叫一声:“惊寰,你回来!”接着两足向上一蹦,像攫取什么东西似的,跳起老高,到落下地时,已跌倒在床边,昏昏的死过去了。
且说惊寰隔着板墙瞧见如莲和朱媚春的许多把戏,气得迷糊了一阵,醒过来还忍不住再看,见如莲和朱媚春的浪态,竟是自己目所未见。后来二人调情,把灯灭了,惊寰立刻眼前金星乱冒,心里肝肠如绞,知道再迟一会,或者便要发狂,这里万不能再挨下去,便想起步就走。但是通身气得发软,抬身不动,只得望着房顶抖战。自想我为如莲可不容易,违背了父母,得罪了表兄,抛弃了发妻,只望和她天长地久,哪知道她水性杨花,为一个戏子背弃了我!接着背一阵发凉,想到自己那可怜的太太,那可怜的人起初虽对我有些过错,可是以后对我那般情分,早就补过来了,如今还为我病得要死,看来那才是一心爱我的人,我只顾恋着如莲,向不理人家一句,真对不过她。如今如莲变成这样,我有什么脸去见她?不如死了。想到这里,忽又转念道:“不对,我已把她害到这样了,我再死去,岂不更害她一?我现在万事都已作错,自己已不算个人,只有赶紧回家去救那可怜的人,赎赎我的罪过。”惊寰此际受了天大的激刺,心思改变得天翻地覆,觉得如莲已成了个卑贱无耻的人,她负了自己,家里的太太是个清洁温柔而且可怜的人,自己负过她。两下相较,只求快跳出污秽的魔窟,立刻回家见着太太,就是死在她的床下,心里也安慰咧!惊寰想到太太,竟生出一些气力,便从床上滚起来,抓着帽子就走出去。匆匆到了楼下,脚还没迈出门去,忽听身后有人喊叫自己名字,惊寰立定回头,见有个人从一个房间里探出头来,细看才知是表兄若愚。
惊寰正怀着一心气恼,见他在此也不以为意,更不愿和他长谈,只略招呼道:“表兄也在这里么?我回家了。”若愚一步赶出,拉住惊寰道:“你别走,陪我们玩玩,我同几个朋友在这儿熬夜呢!”惊寰挣扎道:“不成,我要回家,你别搅我。”若愚此际已看出他面色改常,神情大变,心里有些明白,仍拉着他道:“你要走咱一同走,等我去穿衣服。”惊寰应道:“快些,我在门外等你。”若愚忙跑进去,须臾就戴了帽子,夹了大衣出来。两人一路走着,若愚笑着打趣他道:“子丑未申,热客时辰。老弟你自己腻到三点才出来,乐子不小,乐子不小。”惊寰不应,若愚又说了一遍,惊寰本来满心是火,听着若愚的话,好似又浇上暴烈的煤油,而且心里正气得发昏,更不能略自含蓄,便自己和自己发了大怒,顿足道:“该死!你别理我。乐,哪个王八蛋乐?”若愚看这情形,暗惴如莲居然未曾失信,可还不明白她怎样把这傻孩子气成这样呢。就又用话探道:“半夜打茶围,还不乐?莫非谁欺负了你?告诉表哥给你出气。”惊寰道:“你别问!这不是出气的事。”
若愚自装出纳闷的神气,仰天说道:“这倒怪了,那如莲和他那样好,怎能给他气生?不能……不能……”若愚连说了十几个不能,惊寰听着脑里更昏了,忍不住失口道:“怎么不能?眼睁她……”说到这里忙自咽住。若愚却已抓住话把,不肯放松,见神见鬼的惊异道:“哦哦,她能给你气生?我不信。”说着又冷笑道:“别骗我,她眼看就嫁你了,你是她的男人,她敢……”惊寰急了道:“再说这个,我要混骂了!人家又有了……”说着又咽下去。若愚露齿一笑道:“她又有了什么?她有病了?那你真算运气不好。家里那位要死,外面这位又有病,这怎么办?”惊寰此际却听不出若愚是在故意捣乱,倒从他的语里想起他当初相劝善言,暗暗佩服他比自己见得高远,又惭愧没听他的话,更加肚里填满怨气,似乎就要炸裂。方才既不能向如莲发作,却恨不得向人诉诉悲郁之怀。如今被若愚用话一勾,他就把若愚看作可以发泄怨气的人,也顾不得思想,拉住若愚又向前走。
若愚还想要说话,不想忽听惊寰口里竟唏唏的作起声来。若愚定睛向他一看,才知他竟涕泗滂沱的哭了。若愚惊道:“你,你哭什么?”惊寰把袖子向眼上一抹,呜呜咽咽的道:“表兄别理我,我是混账东西。到如今,我才知道,谁也对不起。”若愚这时已知他就要把秘密泄露,便也不再相逼,只跟着微叹了一声。惊寰又接着道:“我都告诉你,你别笑话我。今天才知如莲对我不是真心。”若愚听到这里,把头一摇,口里又不能不能的捣起鬼来。惊寰反着急道:“赚你不是人!她真下贱,居然姘了戏子。”若愚道:“胡说!凭她那样……”惊寰咬牙点头道:“哼,眼睁是么。”若愚把头在空气里划个大圈道:“不然,你要明白,眼见为实,耳听是虚。”惊寰跳起来道:“巧了,就是我亲见的呀!”若愚假装作一怔,略迟才道:“哦?居然有这种事?想不到,万万想不到。那戏子是谁?”惊寰从齿缝向外迸出三个字道:“朱媚春!”若愚听了几乎要拍手大赞,赞美如莲的信用和她的巧计,但怕惊寰看破,忙自忍住,仍做很自然的样子道:“哦,那就莫怪了。朱媚春脸子多们好,窑姐儿又都爱姘戏子,如莲怎禁得他引诱啊!可是你也不必往心里去,他们不是久局,日子一长,如莲和朱媚春腻了,还要反回头来嫁你。你耐心等着,准有那一天。”惊寰听了好似吃了许多苍蝇,连连呸了许多口,才恨恨的道:“你看我真没人味了!少说这个。”说完便背脸去不理若愚。若愚见这光景,知是大功成就,但不知他这颗心被如莲抛出来以后,还要落到哪里。便又试探道:“如莲是完了,家里那一位你又誓死不爱,日后该怎样?不如想个旁的路儿。听说大兴里百花班里新接来个人儿,俊的很,明天陪你去开开心。”惊寰听着向他把眼一瞪,道:“你还往坏道上领我,瞧着我还不伤心?你又怎知我不爱家里那一位!”若愚冷笑道:“爱还见死不救呢,不爱该怎样?”惊寰听到这句,在黑影中恍见自己的太太正在病榻上忍死呻吟,希望自己回心转意,不由一阵心肝翻搅,好似发了狂一样,两手高举,叫道:“我对不起你!我就来了。”说着也不管若愚,只似飞的向前跑去。
若愚也不追他,只立定笑了一笑,自庆没枉费心思,今天居然大功告成,从此可以对得住惊寰太太,不致再心中负咎了。又想到去年二月初五日自己从莺春院把他找回家去,今天又恰是二月初五,前后整整一年,看来真是缘分有定,便暗自叹息,反自筹度现在第一件事便是要回家向自己太太报告,教她也跟着喜欢。第二件便是把如莲姘朱媚春这件事,赶紧托报界的朋友登了报,索性给他二人中间再加上一层障碍,务必使惊寰认定如莲是性情淫荡,名誉极坏的人,永不致死灰复燃,方能给惊寰太太一个爱情上的安全保障。若愚想着便悠然自得的回家,向太太报告一切去了。若愚以先所办种种与惊寰夫妇释和的事,都不失为古道热肠。只有最后这一着,失之过于狠毒,所以他日后的噬脐莫及,也便种因于此咧。再说惊寰抛了若愚,狂奔回家,路上虽遇见空的洋车,他也好似没看见,仍旧自己与自己赛跑长途竞走。好容易赶到家门,见大门紧闭,便举手捶打。原来近日惊寰因严父远行,慈母溺爱,所以毫无顾忌,比以先大不相同。捶了半晌,门房的郭安才睡眼朦胧的出来开门,才开了一道缝,惊寰便直扑进去,一语不发,两步就蹿进天庭,并不入常住的书房,一直走到后院。
这时天已三点多钟,各屋都已熄灯安寝,却只见那新屋里还有灯光,知道屋中必有仆妇看护病人。惊寰在外面原抱着火一般的热望,想着一进家门,便跑进妻的房里,跪在她床前,表明后悔,求她饶恕。哪知一到地方,倒胆怯了。自想我狠心弃了她一年,如今我走进穷途,才来就她,不特我自觉可耻,还许她赌气不理我呢!她若再不理我,我有什么脸活下去?又觉自己的死活尚在其次,最难堪的就是打叠不起一副厚脸皮去见她的面,便踌躇不进的在院中立住。过一会才自强硬头皮凑到窗前;想向里看,却见窗里挂的粉红窗帘遮得甚是严密,无处着眼,不禁暗叹道:“果然这一桁窗纸,几眼疏棂,便是云出几万重了。我那可怜的人,当初你哀求我,如今你这毫无心肝的丈夫也来求你了,你知道么?天呀!我这时定要见你,就是明天早晨也等不得。这半夜准能把我急疯了。可是我有什么脸进这屋?我的妻呀!你怎不把我叫进去。”
惊寰正在胡乱叨念,忽听屋里有人说话,先是个半老女人的声音道:“少奶奶,你闭上眼歇歇,天天总这样望天明,人如何受得了?喝一点水,就睡一会吧!”惊寰晓得这说话的是专侍候新妇的仆妇郝妈,暗暗感她对新妇倒很能体贴,日后定要多赏她些衣物钱财。接着又听新妇连咳嗽两声,咳嗽声音很是奇怪,其声空空,仿佛心中都空无所有了。那郝妈似乎替她轻轻捶了几下,过一会,新妇才声息微微道:“我也想睡,只是睡不着。郝妈你困就到地下睡去,我这时不用人。”郝妈道:“我睡了一天,一些不困。只怕您劳神。”新妇接着说了半句话,又呛起来,且呛且说的道:“你到书房去看看,火还旺么?他还没回来,大冷的天,半夜三更的……身子又不结实……”郝妈劝道:“您自己养病吧,就别管少爷了。”新妇又咳嗽一声,喘着道:“咳,我总不放心,他在外边闹,万一有个……等老爷从江西回来,我没这口气就罢了,要还有这口气,一定求老爷把他外边的那个人弄回家来,那他就可以在家里安生,不上外面混跑……”那郝妈道:“您少想那些个,把外边的婊子弄回来,于您有什么好处?如今人不在家里他还……”说到这里,似乎后悔不该向病人说这等动心的话,忙自咽住。
惊寰在窗外也暗恨郝妈顺口胡说,不特惹她难过,又给我们夫妇离间。却又听新妇叹道:“我么,我是不在这本账上的人了,只盼你们少爷……”以下的话又被咳声挡住。惊寰知道她这句话是只盼自己能好,她虽死无恨的意思。想不到自己对她那样薄幸,她还如此想念,心里感动得按捺不住,一跳便跳到堂屋门首,推门竟是虚掩,就直走进去。再看里屋却挂着棉门帘,惊寰已一年不进此屋,夜里进来,更像到了生人家里一样。但也顾不得犹疑,上前一掀门帘,便走进去。那郝妈瞧见进来了人,没看清是谁,就吓得喊叫。惊寰道:“不要怕,是我。”郝妈才直眼一看,愕然道:“少……爷……”惊寰道:“是我,你出去。”说着把郝妈向外一推,立刻踉跄跄跌到堂屋,惊寰再回头,见新妇几月不见,已是瘦骨支床,颈际又添了个碗大的瘰■,像柴样的一束娇躯正裹在锦衾以内,床头摆着茶杯药碗,灯光也暗淡非常。惊寰见屋里这一派惨状,明白完全是自己所造成,不禁痛上心来,潸潸泪下。又见新妇歪着那黄瘦的脸儿,向自己愕然相看,惊寰忍不住咧开大嘴,哭着叫了声“我的妻!”便扑的跑到床前,手儿环着她的香肩,头儿抵到她的颏下,一语不发,先自呜咽起来。
新妇猝然遇到意外的景况,不知是幻是真,还疑惑是做梦。因为这样的梦,以先曾做过许多咧。惊寰哭了一会,才抬头望着她颤声说道:“我的可怜的人,我来了。妻,妹妹,姐姐,我来了。我该死,我对不住你,以先我是混账东西,现在我明白了。求你饶了我的错处,饶了我,亲人呀!你说一句。”新妇直着眼睛,怔怔的把手在惊寰头上抚摩,只见嘴唇作颤,听不见说话,半晌才发音道:“你……你是他,你来了,你可来了!”说完眼儿一闭,似乎昏去,那手儿却在他头上更揉搓得重了。惊寰接着且哭且说道:“我今天才明白,世界只有你是真爱我的人,可惜我以前瞎了眼,把你害成这样。只求你饶了我。从此我再不离你,守着你过一世,好补我的过处。亲人呀,你说句话,饶了我!”新妇睁开眼,向左右上下看了一遍,伸手摸摸枕边,摸摸自己的脸,摸摸惊寰的肩儿,又瞧瞧自己的手,才低语道:“真的么?他真来了!”惊寰想不到她一病半年竟而衰到这等,举止神态,都不似少女,又见她将信将疑的模样,知道她对自己想念过深,希望久绝,才有这般景况,心里更加痛切,便用头顿得床沿作响道:“妹妹,是你那个不是人的男人来了,惊寰来了,你不必疑惑,快饶我,我从此不出这屋子了。”那新妇这时把惊寰的头儿,扶得抬起,细看了一会,脸上微露笑容道:“真……真的,你可是真来了。”惊寰忙应道:“是是,我是惊寰,你不是做梦。”新妇忽然自己一笑,那笑声好似她小时在母亲怀里所发的一样,笑着说道:“嘻嘻,娘,他回来了。阿弥陀佛,娘。”又看着惊寰道:“你别走。”惊寰紧紧抱住她,把嘴凑到耳边,说道:“妹妹,你把心定一定,惊寰回来,再不走了。你定定心好和我说话。”
说着就偎她温存许久,又连乱叫着姐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