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笑道:“哥哥,跟小妹妹睡去。”说完就把照片挟拢在臂间,好像挟着个人一样,竟自上床。其实只翻来覆去的过了正午,并未睡着。
到三点多钟,邢妈进去收拾屋子,见如莲还抱着照片假寐,听得脚步声,就睁开眼,吩咐邢妈,说自己有病,不能起床,凡有客人来,一律向他们告假。邢妈答应着,又问如莲吃什么东西,如莲怕连日不食,被人起疑,就随便说了几样菜。到做好端进来时,如莲趁邢妈不在屋里,各样菜都夹了些,放在饭碗里,又把饭碗整个的泼在床下,便算把饭吃了。
这一日如莲只头不梳脸不洗的睡在床里,有时高唱几句,有时大笑几声,到不笑不唱时,就是面向床里流泪呢。熬到晚饭后,忆琴楼中,楼上楼下,人来人往,如莲在屋里倒不做一声。那邢妈向来知道姑娘脾气不好伺候,也不敢上前问长问短。
到了将近子夜时分,邢妈忍不住又走进屋中,如莲正面向里躺着,忽然在黑影里问道:“几点钟了?”邢妈答道:“十一点多。”如莲一转身,霍然从床上坐起,高声叫道:“是时候了,打脸水,姑娘上妆。”说着便跳下了地。邢妈见如莲无故高起兴来,心里极纳闷,又不敢问,便依言打来脸水。如莲教把屋里电灯尽皆开亮,自己洗罢脸,便坐在梳妆台前,涂脂描眉,着意的理妆。邢妈站在旁边,从镜里见她似乎笑得合不拢嘴,觉得姑娘这时喜欢,说话或者不致再碰钉子,便陪着笑脸道:“姑娘病好了吧?我瞧您真高兴。”如莲回头瞧瞧她,点头道:“高兴么?真高兴!你不知道我心里多们喜欢呢!”邢妈才要接着巧言献媚,如莲猛又叫道:“邢妈妈。”邢妈答应了一声,如莲满面堆欢的道:“你知道我心里喜欢,怎不给我道喜?”邢妈道:“我知道姑娘有什么喜事呀?”如莲把手里的粉扑一抛道:“你只给我道喜,我就赏你拾块钱。”邢妈虽知道她是取笑,但仍假装着请了个安,口里说道:“给大姑娘叩喜。”如莲拍手哈哈一笑,伸手从衣袋取了一叠钞票,看也不看,便抛给邢妈。邢妈接过,笑着数了数道:“不对呀!这是二十块。”如莲扭头道:“多你也拿去!姑娘高兴,不要出手的钱。”邢妈暗笑姑娘必是受了什么病,只好收起道谢。如莲又正色道:“不用谢,快出去告诉伙计们,陆少爷来,别往这屋里让,先让到旁边咱那客房。”邢妈听了仿佛要说话,立刻又咽回去,看了如莲一眼,就出去吩咐了。
这里如莲梳洗完毕,又在旗袍外罩了件小马甲,重在镜前一照,更显得叶叶腰身,亭亭可人。那脸上的憔悴形容,也已被脂粉涂饰得看不出来,依然是花娇玉润了。装梳才毕,看钟已过了十二点,如莲知道时候到了,好似昔日的死囚,到了午时三刻一样,却在没到时候以前,心里塞满了惊惧悲伤忧虑种种的况味,所以放不下思量,免不了哭泣。及至时候一到,自知大事将了,棋局难翻,拼着把身体尝受那不可避免的痛苦,心里变作万缘俱淡,百不挂心,只闭目低头听那造化的拨弄。所以如莲此时的一颗心儿,似乎由灰冷而渐渐死去,脑中也麻木起来,已想不到何事可乐,何事可哀,好像把个人傻了,只对着镜子,自己望着自己痴笑,任外面人语噪杂,笙歌扬拂,她自己仿佛坐在个无人的古墓中,竟已塞听蔽明,无闻无见。过了不大工夫,外面一阵脚步响,那邢妈又走进来,悄悄的向如莲道:“陆少来了,已让到旁边客屋里。”说了一遍,如莲好似没听见,说到第二遍,忽见如莲浑身打了个极大的冷战,站起来把手扪着胸口,在屋里转了两个圈子,就翩若惊鸿的一扭腰肢,飘然走出屋去,把个邢妈都看得怔了,只觉姑娘今天绝不似平素沉重,忽然轻佻起来,便自己暗暗纳闷。
且说如莲走到旁边客屋,到门口忽然停步,趑趄不进。她心里知道,过去未来,自己和屋中人只有这一次会面了,一踏进去,立刻要造成个悲惨的局面。所以她真怕见这屋内的人,恨不得延迟些时候。哪知这时竟过来个不解事的伙计,见如莲立在门前,忙上前把帘子打起,如莲立刻瞧见惊寰在迎面椅上坐着,这可没法不进去了,便轻移莲步,走到屋中,望着惊寰,没话可说,只向他笑了一笑。惊寰把昨夜的事正还萦在心里,觉得今日已和如莲有了隔膜,绝不似往日相见时的亲密,瞧着如莲向自己笑,也只以一笑相报。如莲倒自走向床边坐了,先低头去看脚上的蓝缎小鞋儿,两手都插进旗袍袋里,粉颈略缩,好似怕冷的模样。那惊寰昨天回家去,也是一夜无眠,想到许多办法,预备今天来怎样的开诚布公,把可疑的事向如莲问个清楚,又希望如莲怎样和自己解除误会,或者言归于好,或者割恩断爱,都要在今天见面时决定,所以从进门时,就憋着满腹的话要说。想不到一上楼就被伙计让进如莲的客室,不自禁的又气上心来,便把从家中带来的平和念旧的心,都消灭了一半。自想如莲的卧室是不许我进去了,必是她如今已把我和常人一律对待,才往这客屋里让我,说不定她那卧室里已有补缺的人。想着心里不胜愤懑,觉得这是自己向未受过的委屈,几乎要赌气而走,回家去痛哭一阵。但又转念一想,如莲向来刁钻古怪,还许我无意中曾得罪了她,她就故意给我些闷气生,只希望见了她说个明白,大家把误会解了也罢。好容易盼得如莲来了,向来见面尽都互相调谑几句,今天她竟连话也不说,只淡淡的一笑。惊寰看出情形改变,心里一恼,便把要说的话都不愿说了,也和她对怔起来。
过了一会,如莲一言不发,嘴里倒哼着唱起小曲,惊寰真觉气不打一处来,到底年轻沉不住气,竟先开口向如莲道:“你那屋里又有借宿的么?”如莲看着他暂不答言,接着又唱完了一句,才笑着点头道:“是,有。”惊寰气得鼓鼓嘴,还没说出话来,忽听外面有人喊道:“大姑娘。”如莲忙道:“什么事?”外面又喊道:“来客。”如莲立刻眉轩目动的,望着惊寰一笑,就跳跳跃跃的走出去。惊寰向来见如莲每逢来客,都是皱眉蹙额的不愿出去,今天听到来客,却是高兴非常,不由心里一动,暗道:“借宿的人来了。”又听如莲走出去问伙计道:“哪屋里?”伙计不知说一句什么,接着似听如莲已走进对面房里。过了没两分钟,又听伙计喊道:“打帘子。”另一个伙计让道:“二爷这屋里请!”接着便听着隔壁如莲的卧室中,立刻有了人声,以后又听伙计脚步声出入两次,便寂静下去。
这时惊寰知道方才对面屋里的客人,已让到如莲卧室中了,心里才明白如莲不让自己进去,是为给这个客人留着呢!惊寰此际似已被浸入冷醋缸里,通身作冷,心肝都酸,倒坐着没法转动,两条腿也跟着弹起琵琶来。正在这时,又听得隔壁如莲笑了一声,接着有人媚声媚气说了两句话,嗓音又像男子,又似女子。惊寰灵机一动,暗道:“来的客人别真是女人吧!或者是如莲新交的女朋友,她们女人和女人好本是应该的,我吃这种寡醋就太可笑了。”想着便暗暗祷告,只望隔壁客人是个女子,那我和如莲中间一天云雾就散了。想到这里,听隔壁如莲又笑起来,那笑声颤颤的像是与人打闹。那个客人也低声说笑,说笑声却似从鼻孔所发的音。惊寰想如莲的为人,向不和客人耍笑,更瞧料这客人必是女子。但是他虽想得好,可是还不放心,只想看个水落石出,自己才得心平气和。便看看东边的床,晓得那床和如莲卧室的床只有一层薄板之隔,躺到这屋床上,便可把隔壁的声息都听得清清楚楚,就蹑着脚步走到床边躺上,头直抵着板墙,向隔壁侧耳细听。却又不闻声息,过一会才听如莲低声道:“昨天对不起,抛你一个人坐着,你不恨我么?”那个女声女气的人又用鼻声说道:“赶了巧有什么法子?我恨你所为何来!昨天同你一个包厢里是谁?”如莲只答一个字道:“客。”那女声女气的笑道:“那个人很漂亮呀!”如莲似乎打了那人一下,又呸了一声道:“漂亮什么?来世也比不上你。”那人听了一笑,立刻又唧唧咯咯的,似乎两个凑到一处打起腻来。惊寰听到这里,耳边嗡然一声,仿佛身体已飞到云眼里,又飘飘的落下。
迷糊了好大工夫,到神经恢复原状时,才又微微叹息,知道如莲已把心变了,隔壁的人必是昨天松风楼对面包厢上的少年。便又一抬头伺板墙看了看,忽见板墙上所糊的纸有一条儿已微见裂痕,无意凑过去了缝目窥觑。破孔中竟有些光透出来,但还不能瞧得清楚,便用手就着裂处又轻轻划了几划,再去看时,只觉在这一线天中,已把隔壁的秘密,都泄漏到眼底。见如莲正在床中盘膝而坐,身旁斜躺着一个妖娆少年,分明是昨天松风楼所见。两人的脸儿全能看到正面,如莲把一只手扶到少年肩上,一只手自托着腮儿,眼光直射到少年脸上,显出了无限爱恋之情。那少年的眼儿一汪水似的,也正向着如莲媚视,嘴里却款款轻轻的向如莲说话。惊寰只这一看,立刻就似塑在那里,想把目光移回再不能够,心里油浇似的,不忍看那负了自己的如莲,只向那少年注目。不知怎的,偏在这时神经一阵清明,倏然想起这少年是谁了,他是国四纯捧起来的花旦朱媚春。去年夏季,自己头一次到忆琴楼,如莲曾拉自己看过他和国四纯的情形,那时也是隔着板墙。这时也是隔着板墙,想不到又有这情形给我看了。又想起去年如莲和我提起他们,意思很不鄙薄,原来早有心了,如莲枉对我装得那样清高,到底脱不了妓女天性,居然姘了伶人,不知已和他睡了多少夜,我这傻子还蒙在鼓里呢!这时惊寰连喘息都粗重了,又见如莲脸儿一红,向那朱媚春含羞带笑的道:“你今天还走么?”朱媚春用绢帕向她一甩,道:“走!”如莲又秋波一溜道:“敢!”惊寰看到这里,忍不住从喉里呀了一声,手脚一动,便昏倒在床上。按下这里不提。
再说如莲离开惊寰,到对面闲房里,见屋里坐的正是自己所约的那个朱媚春,先正色对他鞠了一躬,朱媚春连忙还礼。如莲把嘴向身后努了一努,朱媚春会意,便知道姓陆的正在这里。如莲悄悄道:“朱先生,我的事大约我干老已和您说明白了。”朱媚春规规矩矩的道:“是,我义父全告诉了。不过他老人家还托我给您带来口信,请您把这件事再细细想。”如莲凝眉咬牙的道:“这时都到了大河边上,只有一个跳,还想什么?干老到底上了年纪,就这们絮叨。”说着又向朱媚春道:“朱先生,我和您素不相识,您今天来,是看在我干老面上,给我帮忙,我这时先谢谢您。回头事情完了以后,就不留您再坐了。还求您别把这事告诉人。”朱媚春听了才要扭腰摆手表情作态,作那花旦式的说话,忽然想起此来是当悲剧的配角,并不是来充情剧的主人。又听国四爷说过,这姑娘如何的节烈刚强,有心胸有志气,自己也十分佩服,便连忙按下素日的习惯,垂手低头的道:“是,姑娘请放宽心,我不能误了您的大事。不过我办这个,真于心不安。”如莲道:“您是受人所托,只当票一段新戏,有什么不安?现在请到那屋里坐吧,把戏就唱起来,我无论怎样向您说笑,您只顺口答音,装出是老相好的样子。这戏不定唱多大工夫,可是必得我教您走您才许走呢。”朱媚春点首答应,便随着如莲进了她的卧室。他们在堂屋走过,立时把伙计老妈都看得怔了,大家全晓得如莲卧室只有陆少一人可以出入,今天不知如何,却把陆少抛在冷宫,这个生脸的少年竟补了他的缺。惟有邢妈略有些预料,看出这个新来的人像个戏子,便知道如莲这几天不饮不食朝思暮想的人儿到了,她这几日和陆少冷淡的原故,当然也为了这个人。又疑惑如莲不常出门,怎会结识了戏子?忽想到国四爷昨天在这里腻了一夜,如莲和他直说到天亮,又哭又笑的情形十分可疑,大约还是国四爷拉的皮条呢!
不提众人纷纷猜度,再说如莲领朱媚春进了卧室,略沉一会,两人便装模作样假爱假怜的做起戏来。试想,一个倾倒一时的名伶,一个玲珑剔透的名妓,合到一处,只随随便便的,已能造作如真,而况两人又把嗓音提得略高,那边惊寰自然听见。如莲虽在这里说笑不停,却把耳朵全注到隔壁。沉不大时候,听隔壁的床微响了一下,知道惊寰已来到床上窃听,便向朱媚春丢个眼色。媚春忙躺到如莲旁边,中间尚还隔壁着几寸的余地,如莲就说起昨天的事,故意说得亲密非常,媚春也软声相答。说过几句,如莲听板墙上有划纸的响声,晓得板墙上已生出眼睛,就移身转面向里,用手轻抚在朱媚春的肩上,其实手指悬空,离他的衣服还有三四分远近,不过惊寰在那边看来,已是不堪入目了。接着如莲便问朱媚春还走么,两人又装着调起情来。如莲忽听隔壁发出不好的声息,像是气得发了昏,不由心里一颤,几乎再装作不来,只觉眼眶里的热泪,一行行向肚里坠落,把心都烫得奇痛,暗叫道:“傻子,傻子,可气死你了,你哪忍得住妹妹跟旁人这样,哥哥,你不知道,这是假的呀!”如莲这时心里一转,知道大功已经告成,可是自己和惊寰也已万缘俱断,只这中间一道板墙,竟将我二人隔开一世。想着几乎再把持不住,便要跑到惊寰跟前,说破一切真相。但又转念一想,这时便说破了,枉害了他,也救不成我。一条大路,我都快走到尽头了,难道还掉头去走小路么?便把牙一咬,面上又换上一层羞红的媚容,向朱媚春一递眼色,道:“你走也成,天亮再走。”朱媚春道:“天亮走怎么?”如莲装作生气道:“你装糊涂,打你!”朱媚春一笑,如莲呸了一声,回手便把电灯机关捻灭,立刻屋中漆黑,对面不见人影。如莲又格格的自己笑了几声,便用极低的声音向朱媚春道:“您请回,快走,别教隔壁听见脚步,快快。”朱媚春也不敢作声,蹑着脚儿溜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