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回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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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回梦记- 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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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莲见老人对自己如此关切,又勾起自己的无父之感,十分对他感激,便忍着悲伤,暂开笑脸,走到柜旁,拿出一瓶白兰地酒,就斟在桌上空茶碗里,道:“干老,咱爷儿俩先谈些开心的,您尝尝女儿给您预备的酒。”国四爷拿着酒碗,叹道:“咳,替人垂泪也涟涟,我国四纯这样年纪,怎又混在你们少年场里,跟着伤这种心,真是冤哉枉也。”说完又长叹一声,一扬脖把半碗酒尽行咽下,叫道:“干女儿,我这次来非为饮酒,特来辞差。”如莲不解道:“辞什么差?”国四爷道:“不是我辞差,是咱所定的军国大计里面,有一个主角要辞差不干了。”如莲道:“咱这里面还有谁?”国四爷道:“本来只三个人,你,我,他,就是他反悔了。”如莲摇头道:“不能,方才在松风楼还见他装得很像样的,本来我今天已给惊寰添了许多疑心,惊寰都没真生气。只有松风楼他这一着,真把惊寰气坏了,回来颜色都变了。”国四爷抢着道:“不提松风楼还好,只为他在松风楼瞧见你和惊寰的情形,回来便和我说,那惊寰和如莲实是一般一配,天造地设的好夫妻,要给搅散了,他缺德不起,今天办的事已是于心不安,明天的约会,他万不能来。你看该怎么办?”如莲听着,初而沉吟,继而诧异道:“怎么他一个唱戏的,会有这等好心?”国四爷笑道:“你别瞧不起人,唱戏的没有好人,你这行业比唱戏怎样?怎会有你这种人呢!”如莲不语,过一会又拉着国四爷苦央道:“干老,好干老,您替我求求,请他务必明天来一趟,只当在我身上积德。”国四爷起初不允,后来被她缠得没法,只得答应道:“好,明天我一定教他来。可是他一来,你的终身就毁了。还要细思想!”如莲夷然道:“不用想,从前天惊寰的表兄表嫂来过以后,我翻来覆去的想过一千来回了,只能这样,再没有别法。您知道惊寰的表嫂说话多么厉害?她不只逼我和惊寰决断,而且还要我包着教惊寰回心去爱他的太太呀!您想,我要不变着方法寒透惊寰的心,他怎能把心情转到他太太身上?要他寒心,只可逼他吃醋。你不知道,惊寰爱我太爱过了头了,我若相与个平常的人,他倒许挂了倒劲,一时更分不开手。只有借您的那一位来,教他看上一看,他见的姘了戏子,天呀!”说着从鼻里发出悲音,眼泪像檐溜似的直挂下来,又接着道:“管保他伤心一世,从此连我的名字也不再提了。再说再要做别样令他伤心的事,还怕把他气个好歹,如今我一姘戏子,就算明告诉他,我是天生贱种,只后悔被我骗了这些日,绝不致……”

国四爷听她说话,似乎已神凝心乱,只拼去捻自己的胡子。及至听到这里,感动得一甩手,想要拍桌子,不想却把胡子揪下了两根,痛得叫了一声,才握着下颏说道:“好好,女儿,我念了六十年的书,今天要拦你别这样干,那算我白活了七十多岁。可是我若赞成你这样干,那更算我老而不死是为贼。你说的话全对全不对,我老头子犯了什么孽,竟遇见你这件事?这全怨我,为什么前天你一请我就来,为什么到今天这时候我还不死?简直是彼苍者天,诚心给我苦吃,偏又没法教你们两全,难道我就看着你……”说着咳嗽了两声,又老泪纵横的向如莲道:“你退一步想吧,何必对人这样心慈,对自己这样心狠?莫看眼前,事情说不定还许有变化,你和惊寰中间,多少也该留一线活路,作将来重合的地步。”如莲惨笑道:“您的意思我明白,咳!我们若有一丝缘分,绝不致有今日。既有今日,我也不盼将来了。我还望着有当陆太太的那一天么?咳,如莲不妄想了。只盼以后他明白了我的心,抱着我的坟头哭上一阵,那我……”国四爷正咳嗽着,听到末后两句,好似吃了止咳丸,立刻不咳嗽了,曲曲的腰儿也直起来,霍的站起,两手伸到背后,抠着自己的屁股,在屋里转了个圈子,复又坐下,喘着气道:“你……你有死的心?有死的心!”又拿袖子擦擦额上的汗道:“你胡闹,你胡闹!”又把胡子使劲一揪道:“我混账,我混账!不枉我足智多谋,出了许多好主意,只落把干女儿害了。”说着手儿颤颤的拉了如莲的袖口道:“女儿,我后悔,我后悔!前天你求我想法子,我虽不愿意,还觉着你抛了姓陆的,定可以另嫁旁人。哪知道你这样烈性,早安下寻死的心,而且还不肯草草捐躯,必要先断惊寰的眷恋,成全了他夫妇的爱情,然后才自己悄悄的去死。你真有这样的深心,我可不能造这样的重孽。女儿呀!我对不起你!解铃还是系铃人,这事我出过主意,还要我自去破坏。如今我只有去找那陆惊寰,把这里的细情都跟他说破,先把我所定的计策根本消灭,教他和你重归于好。以后你再愿意把他断开,只要你有能力,也随你的便,那就没我国四纯的事了。”说完站起就要向外走去,如莲大吃一惊,连忙张臂拦住,叫道:“干老,别走,听我说。”国四纯一面还向外挤着,一面喘嘘嘘的道:“女儿,你别叫我害人,我一定去找他。”如莲拼命仍把他按到椅上,国四爷支撑着老骨,依然挣扎不已。这时明镜前白发红颜,摇曳生姿,乍看竟好像一段风流韵事,哪知竟是一幕惊心惨目的悲剧呢!这时国四爷到底年老,气力衰弱,敌不过如莲,只得歪在椅上喘气,口里还闹着:“不成,不成,
万万不成。”

如莲也沉了半天才缓过气来,细想了想,顺手拉过一把椅子坐在国四爷对面,抚着老人胡子道:“干老,您沉住气,也得容我说。我空着嘴说要死,死在哪里呢?您要把这些事告诉惊寰,我倒死得快了。”国四纯耸眉瞪目道:“怎么?”如莲道:“您想呀,只顾您把机关泄露,惊寰明白了内情,自然和我好上加好,大力士也掰不开了。”国四爷点头道:“这才好呢。我就盼你们这样。”如莲摇头道:“您倒是盼这样,可是惊寰那一面的人,谁能原谅我?我不能再见他们,他们也必不能饶我,有得以后丢人,还不如现在死了呢!话又说回来,我现在一死,十有八九还要把惊寰坑死,这又加上一条命。干老,难道您定要逼我立刻死么?”国四爷听完,又站起来,如莲怕他又走,忙去拦挡。国四爷摆手道:“我不走。”说着便在房中踱起来。如莲还防他抽冷子出去,就退到门口把守。国四爷溜了十分钟工夫,如莲又说了许多央告的话,他都似听而未闻。末后国四爷踱到床边,才坐下自己捶着腰腿。如莲见老人为自己受苦,心中抱歉,忙过去伸出粉团似的小拳头,替他轻轻打起来。国四爷忽然叫道:“如莲。”如莲应了一声,国四爷道:“你要我不去告诉惊寰,也成,可得依我两件事。”如莲仰着小脸道:“什么事?您说,全依,依,依。”国四爷把胡子托起老高道:“我这们大年纪,你可莫和我打诳语,不许说了不算。”如莲凄然正色道:“您待我这片好心,我怎忍跟您说了不算。干老,您要信我。”国四爷拍膝一响道:“好,我信你。头一件不论怎么时候,不许你寻死。第二件你现在和惊寰断绝了也罢,这件事的秘密既然全在我的心里,将来过个三年二载,事情要生了变化,我看你有和陆惊寰破镜重圆的机会,我还要对他把这件事说穿。他要接你进家,你可不许矫情不去。这两件事怎样?你依得么?”如莲听了不语,半晌才问道:“将来能生什么变故呢?”国四爷道:“那谁断得定?不过据我想,将来或是他的太太死了,或是他父亲准他纳妾,这都是你进门的机会呀!女儿,你不要执拗着,你也想想,和一个如意郎君唱随度日,是何等的美满!若飘泊风尘落魄而死,是多么凄凉!这两样你比较比较,孩子,你自己给自己稍留点希望吧!”说完望着如莲,等她答覆。哪知如莲已背过脸去,只看见她身上颤动不已,半晌转过脸来,已哭得泪人相似,扑的倒到国四爷面前,悲啼着道:“女儿实在不想活了,如今干老您这样爱我,我只可为您再活下去,至于惊寰……天呀,我怎能舍得了他……不过,咳,不是我狠啊!……以后随您怎样办吧,我都依您了。”

国四爷见了,知道她在前天决计之时,一颗心儿已经变成冰冷,只有一个死字挡在面前,就百事都不顾虑。如今已被自己劝得从万冷中生出一些暖意,但求略有后望,暂时便不致有意外了,心下不由代为安慰,就拉起她坐在身旁道:“这样才是个明白孩子。我年纪大,见事多,说话绝不会错。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你对惊寰这样深情,将来必有好合之日。你只安心等着吧!”如莲着泪挨近国四爷,道:“干老,您这样疼爱女儿,我以后要当你亲爹看待,您也要常来,容女儿尽些心。”国四爷捻须微笑道:“我一定常来看你,不教你寂寞。你不是还有亲娘么?闲时和娘去谈谈也好,不必只把姓陆的挂在心头。”如莲听了,忽的又撇了几撇小嘴,哇的一声又哭出来。国四爷忙问她原故,如莲只顾自哭,许久才拉着国四爷道:“您不必理我,我是个不孝的东西。当初我娘被我那个干爹强押着出门,去做犯私的买卖,我只为一心向着惊寰,倒盼我娘离开,就眼瞧着娘走了。如今……如今……我对不过娘啊!”说着又哭。国四爷劝道:“现在可以请你娘回来,也不晚哪!”如莲哀哀的道:“从去年出门,只回来一次,以后有半年没见面,去年冬天来信,说在南满站开了烟馆,事情很忙,暂时回不来了。”国四爷怕她方遭失恋之痛,又生忆母之情,伤心过甚,生出毛病,便又陪她坐了好一会,安慰了许多言语,直到天光大亮,方才辞别。临行时并约定今晚十二点以后,定教那个人来,先完了惊寰这一面,别的事以后再谈。如莲答应着,又叫住国四爷,正色谆嘱道:“您见了那个人,务必告诉他,他是唱戏的,我这也是约他来唱戏。我无论怎样向他胡说混闹,他只许口里答应,不许生别的念头,有别的动作,您明白了。”国四爷点头答应,自己走出,暗笑如莲这样的恳求我,不过是为要一个唱戏的来一趟,看外面还许疑惑她好姘戏子呢,谁知里面竟是件惨事啊!国四爷只顾暗笑如莲,哪知楼下打更的伙计,替国四爷开门以后,也在暗笑国四爷,这样风烛残年,还彻夜的流连花丛,痴迷不返,真是不知死的老荒唐鬼儿,又哪知道他此来并非倚翠偎红,倒是行侠作义呢!这真是:乃公目自高于顶,任尔旁观笑破唇。天下滔滔,正不必一一和他们理会,只要我行我素,管什么人后人前?然而这种涵养,也十分不易哩!莫发牢骚,书归正传。

如莲送国四爷走了以后,又伏在床上哭了一会,抬头见玻窗已全变成白色,屋里电灯的光也渐渐由微而黄,光景十分惨淡。忽自觉目眶隐隐作痛,便立到穿衣镜前,照了一照,自己猛吃一惊,见脸儿黄黄的又透出惨绿色,好像才害了一场病,颊边的笑涡也似乎消失了,两眼都略见红肿,而且红肿之外,还隐隐围着青黑的圈儿。看容貌几乎和数日前已前后两人,仿佛长了五岁年纪,而且长袍的领儿也像宽松许多,以先领子原紧附着颈儿,如今中间竟可伸进两个手指。如莲看了看镜中人,叹了一口气,知道自己已糟践得不成样子。忽又想起有三四日未曾閤眼,每夜除了转侧,就是哭啼,日里还勉强打精神去迎来送往,只这几日便已憔悴到这般,自知要长此糟践下去,死也并非难事。便念到方才允了国四爷自己不再寻死,可是要真到没法活的时候,虽不能投河觅井喝大烟,去寻痛快的死,可是这样慢慢也死了人啊!想着心里便见多了一层主意。

这时她又看到案上的剩粉残脂,瓶花手帕,在在俱有惊寰的手泽可寻。忽然想到惊寰只有明天的一面了,今天他虽恨了我,可是他心里还在将信将疑,明天定要来看个分明,可是从明天以后,虽是生离,眼看便是死别。他从此回家温存他的太太,一世也未必再想到我,便是想到我,也只于痛骂几声。想到这里,心中一阵感触,无意中低唱起那探晴雯鼓词的两句道:“到他年若蒙公子相怜念,望天涯频频唤我两三声。”唱完又自惨然道:“只求他不骂我吧,有唤我的工夫,还去唤他的太太呢!咳,我如莲实在完了,平常太不知惜福。同他玩了这十来个月,就不知折去我多少福分。可惜那种可心的日子,我居然糊里糊涂的度过,也没细细的咀嚼滋味,以后再想那种日子,做梦也梦不到了。可是人家惊寰,只要和他太太和好,夫妻俩你疼我我爱你,什么乐子没有呢?哦哦,惊寰以后倒舒服呢!不过这里只毁了一个如莲罢了。”说着举目瞧见墙上空白之处,便霍的跳起,从立柜里把惊寰的照片取出,举着脸对脸的说道:“哥哥,咱俩就只这一点儿缘分么?相思病就害了三两年,如今在一处凑了没几个月,就又完了。哥哥,不怨你,只怨你妹妹如莲命穷,没福嫁你。”说着鼻子酸了,眼泪像雨点般落在像片玻璃框上。如莲却似毫不知觉,又把小嘴儿一鼓,摇动着下颜,像哄小孩儿似的叫道:“啾,哥哥你还笑么?(按惊寰照片系作笑容者。)哥哥,你笑,你永远笑,我愿意你笑,有该哭的事全归妹妹哭。你一世总笑吧!只求你笑,妹妹哭死也愿意。”说着就像发狂似的抱着像片吻了几吻,又把照片中人的脸儿贴到自己泪痕相界的颊上,直着眼儿忙了一会,又自语道:“我傻了,烟花柳巷里,真还讲的那样子冰清玉洁?偏我又当贞节烈窑姐了!认识惊寰这些日,不只你没沾过我一下,简直连那些话都没说过一回。还是去年在我家里吃大烟的那一天,我忍着臊跟你说一句,可恨也被周七闹成了虚话。我如今只恨周七,若没有他,我们俩就先在阳世成了夫妇,接着到阴间去过日子了。从那天以后,我还觉着日子长着呢!谁知又出了横事,昨天真要留下你,结个今世的缘分,你竟狠着心走了。你走也好,不然更不得开交。”便又把照片瞧了半晌,忽然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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