袍子,蓝摹本缎的大坎肩,这是十余年前的衣装,更映带显得须眉入古,正拿着一本木板黄纸的书,捻鬓观看。他怀里却斜倚一个真正古装的女人,丽服宫装,打扮得和戏台上的杨贵妃一些不差,脸上又涂着脂粉,吊着眉梢,看来十分俏丽,倚在那老人怀里,一只雪白的手去抚弄老人的髭髯,那一只手却在老人膝上拍着板眼,在那里清音小唱。惊寰看着大为惊疑,还疑惑那边是戏园的后台,转想却又不是。再细看时,那戏装的人竟自认得,哪里是女人呢?原来是大名鼎鼎唱小旦的男角儿朱媚春。心下一阵明白,便暗自瞧料到这老者是何人。这时又见那朱媚春歪着粉颈,很柔媚的向那老者讲话,那老者却笑著作答,只瞧见嘴动,听不出说何言语。又瞧了一会,便退回身来,悄问如莲:“这是怎么回事?”如莲正屏着芳息的伏在惊寰肩上笑道:“你瞧见了?走,咱屋里去说。”说着拉了惊寰,仍回到复室里,在沙发上坐下。
惊寰方看了这奇怪事体,还自惊疑,便问如莲道:“我问你对联的事,你怎拉我去看这个,这又是什么新闻?”如莲笑道:“你慢慢听呀!那两个人你认识不?”惊寰道:“那戏装的是小旦朱媚春。”如莲点头道:“是。那老头儿呢?”惊寰凝眉道:“我可是不认识,不过就朱媚春想起来,大约是那个大名士国四纯。谁都知道朱媚春是国四纯一手捧红了的。看这情形,大约是了。”如莲笑道:“是啊,后面正是国四纯的外宅。名目是外宅,可没有姨太太。不过国四纯三两天来住一夜,那朱媚春就来陪他。”惊寰接口道:“这我倒明白,可是这半夜三更穿起戏装唱戏,是什么意思?”如莲拍手笑道:“提起有趣着呢,不然我也不知道。从我挪到这忆琴楼来,国四纯就同朋友来过几次,极其喜欢我,烦门挖户的定要认我作干女儿。我一想没有什么上当,也就认了。他还捧过两天牌,做了几身衣服。这老头子倒规矩,连手也不要拉。”说着含笑瞟了惊寰一眼道:“他要拉可得成啊!这老头子就是口里风狂,一提起朱媚春来,就抛文撰句的说一大套。我也听不甚懂,只听他大概意思说,古来的许多美人,他已看不见,只能在戏台上找寻。他既有了这朱媚春,没事到戏演完时,就把朱媚春带到这新赁的外宅,教他穿上各种戏装,偎倚着享受一会。今天想西施,就叫他穿上西施的行头,明天想昭君娘娘,就叫他改成昭君娘娘的装扮。或是煮茗对坐,或是偎倚谈心,再高兴就清唱一曲。这样千古艳福,就被他一人占尽。这老头子也算会玩哩!”惊寰撇嘴道:“你别听他说得高雅,这里面还不定有什么难听的呢!”如莲忽的粉面一红,含羞笑道:“你的话我明白,可不能屈枉好人!这老头子早就告诉我,他的卧室和这屋只隔一层板壁。我也调皮,夜里没事,就划开纸缝去偷看,连看过四五次,见他们只是谈笑歌唱,再不就是教给那朱媚春画画写字。到四五更天,那朱媚春卸装回家,老头子也自己安寝,简直除了挨靠以外,更没别的难看样儿。”惊寰听了,暗想那国四纯本是前清遗宦,名望很高,从近了朱媚春,声气大为贬损,想不到内情居然这样!果真如此,还不失为名士风流,看来外面谣言不可尽信。想着就又向如莲道:“我问对子的事,你扯了半天,到底也没说一句。”如莲一笑,说出一番话来。想不到这隔壁闲情,竟与全书生出绝大关键。正是:含情看异事,已窥名士风流;掩泪写悲怀,再述美人魔障。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完心事花烛谐青楼鸳盟再定
结孽冤芙蓉销粉黛棋局初翻
话说惊寰和如莲在忆琴楼里,为询问对联的事,才引起窃窥隔壁的一段闲文。如莲诉罢了底里,惊寰又接着向原题询问,如莲笑道:“这你问什么?惊寰哪有第二个?既落着你的下款,就算你写的也罢。”惊寰拉着她伸手作势道:“你也不管人心里多闷得慌,还只调皮,说不说?不说看我拧你!”如莲忙把柳腰一扭,双手护住痒处,口里却笑得格格的道:“我说我说,你别动手,深更半夜,教人听见,不定又猜说什么,又该像小旋风似的,向我娘耳朵里灌。”
惊寰听到这里,猛然想起一事。便问道:“提起你娘,我才想起,怎么今天不见?”如莲抿着嘴道:“问我娘么,现在够身分了。古语说财大身弱,果然不假。我的事情不是好么,她一天有几十元钱下腰,自然数钱折受得不大舒服。前天就说身上不好过,烦人熬了几两烟土,带回家去将养,到今天也没回来。”惊寰道:“你家还在那里住么?”如莲点点头,又将香肩向惊寰微靠道:“你不是正风雷火急的问我对联的事?怎又胡扯乱拉起来?”说着也不等惊寰答话,就又接着道:“你听啊,那对联是国四纯写的。”惊寰诧异道:“他写的,怎会落我的下款?”如莲笑道:“我的傻爷,怎这样想不开,是他为我写的呀!不是方才我对你说过,我瞧国四纯那样年纪,不奸不邪,每逢他来时,就真当他个老人家看待,他也很怜恤我,我那些日不是正想你么?想得我成天神魂颠倒,有一日国四纯来,瞧出我神不守舍,头一句便问我是不是正想他的干女婿,我自然不承认,哪知道这老头子真会说,开导了我老半天,句句话都听着教人难过,我也是为想你想得昏了,恨不得向人诉诉衷肠,到底小孩儿口没遮拦,就把咱俩的事约略告诉了他。他听了倒很是赞叹,又抛了半天文,说什么这才是性情之正,又劝我务必志坚金石,跟你从一而终,万不可中途改节。还说日后得了机会,还要见见你呢!我从那天更知道他是好人,加倍对他感激,过几天他就送了这副对联来,对我说,这副对子算是他代那陆惊寰送给我的,教我挂在床头,天天看着这上面的惊寰两字,一则见名如见人,二则免得忘了旧情。你说这老头子多有趣儿!他又说,他是老得快死了,世上的艳福已没了分,不过还愿意瞧着旁的青年男女成了美眷,比他自己享受还要痛快呢!”惊寰听了才恍然大悟,又暗自感念这国四纯,果然是个有风趣的老名士,日后有缘,真该追陪杖履。想着便向如莲笑道:“你的福分不小,又认了这样一个干爹,真给你撑腰。现在他既然拿出作爹的面目来,劝你跟我,将来我要真抛弃了你,说不定他还许端起岳父大人的架子来跟我不依呢!”如莲听了,忽然从惊寰怀里挣出了身子,走到床上躺倒,叹息了一声,就闭目不语。
惊寰情知又惹了祸,但不知是哪句话惹恼她,忙赶去坐在她身边,握住她的手,才问了句“怎么了?”如莲已把手夺开,一翻身又躲向床里。惊寰又探身向前,脸儿偎着她的背儿,悄央道:“好妹妹,我又得罪你了,你说是为什么,我教你出气。”说着头儿只在她背上揉搓,如莲已躲到墙上,再没处可躲,便倏然坐起来,自己仰望屋顶,冷笑道:“人心里别藏着事,藏着事不留神就许说出来。本来时时就存着抛弃我的心,今天可说出来了,我算明白了。” 惊寰这时才知是为自己说话欠斟酌,又惹她犯了小心眼,才要答话,如莲又接着道:“我本是个苦鬼儿,有爹娘也跟没有一样,这干爹更管不着那种局外事,您陆少爷满不用介意,该怎着就怎着,莫说抛了我,就是杀了我,也没人找你不依。本来您家里已有了个好太太,自然拿我当了玩物。告诉你句放心的,我们本和少爷玩的小哈巴狗一样,高兴叫过来逗逗,不高兴一脚踢开,这狗还敢咬人?”
惊寰听了心里好生委屈,又自恨说话太不打草稿,只可稳住心气,轻轻摇撼她道:“妹妹,你说这话,难道就不怕出了人心?我为你把命全下上了,你还挤逼我,教我还说什么?我也不管迷信不迷信,除了赌咒,也没旁的法。好,你起来,听我赌誓!”说着便要下床,倒被如莲一把拉住。惊寰搔着头道:“空口说,你不信,赌咒你又不许,你教我怎么好!”如莲拉着惊寰,好半晌望着窗外的月色不作声,沉一会忽然笑道:“傻子,急什么,我逗你呢!看你刚梳顺了的头发,又抓得像个小蓬头鬼。”惊寰撅着嘴道:“好姑奶奶,只顾你拿人开心,可也不问人家怎么难受,你以后打我骂我全好,积些德,别逗我了!”如莲好像没听见一样,又凝住了眼神,牙咬着唇儿,呆呆的不语。惊寰又说了几句话,也不见她答应,过了两分钟工夫,忽然她使劲抓住惊寰的肩膊,痴痴的道:“我这话再说真絮烦了,我本知道你跟我是真实心意,可是我总不放心。”惊寰着急道:“你又来了!真恨我不能把心掏给你看看。”如莲默然道:“只为不能,我才不放心啊!本来你瞧不见我的心,我瞧不见你的心,就像隔着宝盒子押宝一样,谁能知道盒里是黑是红?我就是死了,你还当你的陆少爷,可是你要跟我变了心,我这一世就完了,这是小事么?你还怨我絮叨。”惊寰听她说得凄怆,也潸然欲泪,忙搂住她道:“你说的也有理,可是你应该知道我呀!”说着又顿足自语道:“老天爷!可难死我,我有什么法子教你放心?”如莲按着他的身子跳下床来,立在他面前道:“你别笑我傻,你应我一件事,我虽不放了心,也安了心。”惊寰道:“你说你说,我的命都属你管。什么事都应你。”如莲笑道:“是么?好,你等着。”说着一转身走出去,须臾从外面抱进一对烛台,一个香炉,惊寰认得这是堂屋供佛的。如莲又从屋中小橱里拿出许多果品,用小茶盘摆了一盘苹果,一盘桔子,一盘橄榄,一盘蜜枣,都移到窗前小茶几上,排成一行。又把烛台和香炉放在正中,燃了红烛,点着供香,立刻烛光烟气,和窗外照入的明月,氤氲得这小窗一角别有风光。惊寰瞧她收拾得十分有趣,却不晓有何道理。如莲摆弄完了,忙走过倚在惊寰身上,指着那香案笑道:“你瞧见么?”惊寰道:“这又是什么故事?”如莲又移身躲开,规规矩矩的立着道:“姓陆的,早晚我是嫁定你了,将来到了那天,一乘小轿把我搭进陆府,遍地磕头,完了就算个姨太太。要想坐花轿拜天地,那样风光风光,是今生休想的了。旁人不抬举我,我不会自己抬举?你看这个香案,只当供的是你家的祖先牌位,你要真心待我,现在咱俩就在这里拜
天地。以前空口的话全不算,今天有这一拜,咱们的事才算定局。咱俩要是赌咒发誓,也趁这时候,你要看我身分不够,不配同你拜天地,或者要是已经后悔了呢,那就……”
话未说完,惊寰已不再分说,竟拉着她的衣角,噗咚一声便跪在香案前,如莲急忙也跟着跪倒,两个先互相一看,惊寰方要开口,如莲满面庄严的道:“赌咒只要心里赌,不必说出来,只要是真心实意,自然心到神知。不然嘴里说的厉害,脚底下跟着画不字,也是枉然。”惊寰听了便不言语,两个只跪在窗楼筛月之下,烛影摇红之中,被香烟笼罩着,各自闭目合十,虔诚默祷。过一会,张目互视,如莲的香肩微向惊寰一触,两个便又偎倚着叩下头去,四个头叩完,互相搀扶着站直身来,同立在香案前,默然望着天上月光和窗前烛影,都觉心中从欢喜里生出悲凉,却又在悲凉里杂著欢喜,似乎都了了一宗大事。
站了一会,如莲悄然拉着惊寰,一步步的倒退,退到床边,猛地向惊寰一挤,挤得他坐在床上,如莲也扑到他怀里,头儿歪在惊寰胸际,娇喘着叹息。惊寰只觉她身上战动得像触了寒热。半晌,如莲才凄然叹道:“这我可是你的人了。”说完又自嫣然欢笑道:“你再不要我也不成了,只这一拜,月下老人他那里已注了册,姻缘簿上有名,谁还掰的开!”惊寰听她稚气可笑,就抚着她的鬓发,才要说话,如莲又仰首憨笑问道:“喂,这又难了,往后我叫你什么?”惊寰也笑道:“那不随你的便?”如莲把小嘴一鼓道:“不成,你别看这里是窑子,关上门就当咱俩的家,还许再用窑子里的招呼,教人说天生贱种,总脱不了窑气?”说着又正色道:“以后我就是你们家人了,再不许拿我当窑姐看待。”惊寰笑道:“始终谁拿你当窑姐看来?你却常自己糟蹋自己。”如莲自己拧着腮边梨涡道:“我也改,我也改,这就是陆少奶奶……陆姨奶奶了,还许自己轻贱?”说完看着惊寰一笑,就拥抱着同倒在床心,乘着满心欢喜,互相谈到将来嫁后闺房厮守的乐趣,直如身历其境,说不尽蜜爱轻怜。
腻谈了半夜,直到天色微明,惊寰因昨天尽日奔忙,未得休歇,如莲也因许多日刻骨相思,失眠已久,此夜又同时感情奋发,神经自然疲乏,这时更为加重了海誓山盟,心中骤得安稳,胸怀一松,都发生了甜蜜蜜的倦意,且谈且说的,就都不自觉的怡然睡去。
这样偎倚着睡了不知多大工夫,如莲正睡得香甜,忽被屋里的脚步声惊醒,先伸了一个懒腰,微欠起身,惺忪着睡眼看时,不由吃了一惊。只见自己的娘正立在窗前,收拾香案上的东西。那香炉烛台业已不见,知道她已进来许久。那怜宝听得床栏有声,回头看见如莲已醒,便向着她微微一笑。如莲粉面绯红,又无话可说,只可也向怜宝一笑。又瞧见怜宝笑着把嘴向惊寰一努,如莲莫明其妙,便要去推醒惊寰。怜宝悄声道:“教他睡吧,别闹醒了。他几时来的?”如莲想了想,冲口答道:“昨天十二点来,住了一夜。”怜宝还未答言,惊寰业已闻声醒了,翻身坐起,用手揉揉眼睛,先望望如莲,又瞧见了怜宝。他因还在睡意朦胧,神智未清,不由得惊慌失色,忙把脚垂下地来,在床边晃动着寻觅鞋子,却忘了鞋子还自穿在脚上。怜宝看着好笑,忙叫道:“陆少爷再睡一会,天还不晚,才十二点多钟。”惊寰听得更慌了神,便跳下地来,也不顾和怜宝说话,就自叫道:“糟了糟了,怎一沉就睡到这时候,查出来又是麻烦。”就跳着寻找衣帽要走。如莲拉住他道:“忙什么?起晚了误什么事?有天大的事也要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