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嘴绿鹦哥,在那里翻毛晾羽。廊檐吊着十几小盆四季海棠和蝎子草,也正红绿分开,更透出许多幽致,只书房不见有人出入。明知惊寰正在屋里,但被阳光闪烁,瞧不见玻窗里的景物。她呆立半晌,恨不得插翅飞进书房,向他把衷情一诉。又盼他出屋来,和自己相对一会,哪怕他不理我呢,也不枉我这般盼望!正想时忽听得鹦哥在那里作声,细听原来是唤倒茶呢!连唤了两声,书房帘儿一启,惊寰从里面出来,短小打扮,扬着他那俊脸,含笑向鹦哥道:“你这东西,好几天也不说话,不知道我闷么?怎不哄哄我?这会又见鬼的胡叫,谁来了你叫倒茶?”说着又伸指向鹦哥调逗。新妇在楼上听他说话都入了耳,暗叹冤家你闷,还不是自找?怎么就怄气,孤鬼似的蹲在冰房冷屋,教我有什么法子?只要你肯进我的屋,我能让你有半会儿闷么?又恨惊寰,你待鸟儿都这么好,怎么单跟我狠心?这时她立在窗前,心里跳跃着,希望惊寰抬头瞧自己。但芳心栗六,又怕他瞧见,生孤丁的见了面,我跟他说话不呢?说话该说什么?她心跳得手上无力,无意中倒把拉着的柳枝松了,那柳枝撞到窗上,微微有声。惊寰依约听得,便抬头去看,先见树后楼窗开了,接着又见柳枝后掩映着一个娇羞人面,细看原来是她,不觉呆了一呆,便要回身进屋。新妇见这个难得的机会又要失去,心中一急,口里就急出了一声“喂”。惊寰犹疑着站住,新妇知道他难望久立,忙分开柳枝把头探出窗外,低声道:“你等等,听我说句话。只要伸了我冤枉,死也甘心。”惊寰听她说得惨切,就扬首倾耳,做出细听的样子。新妇自想这可是我翻身的时候,趁着此际还不尽情分诉,不然以后又不容易见他了。想着便道:“你怎还跟我解不开扣?上次我是一片好心,为的你们弟兄,倒惹的你恨我,教一家人都看不起。你想,我冤不冤呢!”说着心中无限委屈,就落下泪来。惊寰正闻言愕然,凝眸相顾,新妇也方要接着说,忽听门口一阵人声噪杂,门首的仆人都喊“表少爷”。又听若愚的声音,说着话进来。惊寰便抛了新妇,迎接出去,少顷同着若愚进来。新妇看见,知道时机已逝,忙退回身去,暗恨这害人精,我原就被你的累,这时又不早不晚,单检着要紧的时候闯丧了来!这不是前世修来的冤家对头么?含悲带愤连窗子也顾不得关,就自下楼回自己屋里去伤感不提。
且说若愚从二月初五那日在莺春院把惊寰寻回来,送他进了洞房,自去和亲戚女眷们去打麻雀消夜。若愚原来好赌成性,手把又大,十块二四的牌耍着很不尽兴,便随打随谈的解闷,无意中将惊寰在莺春院的事顺口当笑话似的说出来。正值惊寰的父亲上前院去解手,走过窗外,含糊听得几句,立刻把若愚唤过去盘问根底。若愚虽自悔大意,但料道实在瞒不住,只可约略着避重就轻的说了,自恨惹了祸,便托词跑回家去。到次日听仆妇传言,惊寰被打,又受了监禁,自觉没脸见他,所以许多日没往陆家来。有一天惊寰的母亲到若愚家去,唉声叹气的向若愚夫妇诉说儿媳不和的事,便托若愚去解劝惊寰。若愚和惊寰原是从小儿青梅竹马的亲爱弟兄,自知不能为一些小事断了来往,又正可借此为由去和惊寰见面,但仍挨迟了两日,才硬着头皮到陆家去。原拼着迎头受惊寰一顿痛骂,不想一进门就见惊寰满面春风的接出,笑语寒暄,比往常更加亲热,若愚暗暗诧异。便先进内宅给姑丈请了安,弟兄仍旧回到书房,闲谈了一会。若愚便用调谑新郎的熟套,来和惊寰玩笑,惊寰只是含笑不答。若愚见无隙可乘,只得说出正经道:“听说你跟弟妇感情不大好,是为什么?人家哪样不好?你还胡闹怎的!”惊寰听他说到这个,立刻拿起笔来,就凝神壹志的写字,只当没有听见。若愚又接着说了一大套,虽然说得情至义尽,惊寰还是充耳不闻。若愚见他居然跟自己装起大麻木,不免有气,就改口讥讽,说惊寰若不理新妇,上对不过父母,下对不过妻子,自己对不住良心,简直是阴险狠毒,混账东西。惊寰被他骂急了,到底年轻沉不住气,就把笔一丢道:“你说我阴险狠毒,她比我还阴险狠毒呢!”若愚冷笑道:“你真会血口喷人!人家过门才几天,你就看出是阴险狠毒了?说话要拍拍良心,别拿起来就说!”惊寰也冷笑道:“还用几天,头天就给我个好看。初六那天,我不是挨了顿打么?你说是谁葬送的?”若愚答不出话,只翻翻眼哼了一声。惊寰又接着道:“我也是痰迷心窍,把莺春院的事告诉了她。她转天就跟爹爹告状,你说她狠不狠?这就是谋害亲夫的苗头,我还敢沾她?”若愚听他说得情事真切,不由动了疑心,自想我惹的祸,怎竟缠到新妇身上去了?便又用话探道:“谁告诉你是她告的状?”惊寰哼了一声道:“还用旁人告诉,她自己就招了!”若愚笑道:“这真是梦话!她办这样毒事,还能和你说?”惊寰道:“她本来不说,哪知活该破露,竟被我把话诈出来!”若愚听着更如入五里雾中,想不出所以然。惊寰又接着道:“以先我本疑惑是你泄露的,同她说要跟你拼命动刀,她害
了怕,大约是怕闹出事来,难免要弄个水落石出,她也脱不了干净,只可供出来。据说是告诉娘,被爹听见,我想这也是饰说,简直是她跟爹说的。到葬送我挨了打,她还装做好人给我求情。你看多么大奸大恶!这种女人还要得?”
若愚听完,凝眉细想了想,才从恍然里冒出个大悟来,立刻似乎椅子上生了芒刺,再坐不住,就站起在屋中来回乱转。自想新妇本是小女孩子,不懂得轻重,听见惊寰要和我拼命,怕真惹出祸事,就替我负了责任,以致闹得夫妇不和,人家真冤死咧!这真是菩萨心肠,还说人家阴险狠毒,天下哪还有好人走的路?我一个堂堂男子,遇见这豆儿大的事,只知缩头一忍,教人家一个弱女,抛了自己的幸福,出头替我担当,我还能腆颜为人?想着一阵心肝翻动,忽然自己伸拳向头上击了一下,接着噗咚一声,就对着桌子跪下。惊寰见他这样,又惊又笑,就仍顽皮着道:“大哥怎了?不年不节,免叩免叩!看明白了,这是桌子,不是大嫂子!”若愚正色喘吁吁的道:“别打趣,我要赌咒。”惊寰愕然道:“无缘无故的赌哪门子咒?还不快起来!”惊寰直着眼道:“你听,我再不说,就没法做成了你挨打的原故,万别冤枉你女人,那本是我说的。人家怕你真跟我拼命,自己担当起来,惹祸的是我,你打我,宰我,可别冤了好人。”说着又把当日情形细诉一遍。惊寰初而不胜诧异,再又眼珠一转,嘴里哦哦的两声,赶忙把若愚扶起按在椅子上道:“大哥,这点小事,值得这样!咱慢慢说。”若愚气急败坏的抹着汗道:“这怎算小事?眼睁我害了人,不弄清楚,我怎有脸见人?”惊寰微笑道:“你别急,我明白了,谢谢你的好心!”若愚道:“谢什么?”惊寰扬着脸冷笑道:“大哥,咱们都是透亮杯般的人,谁也别跟谁闹鬼。我娘前天上你家去,定然跟你同量好了这个主意。你倒见义勇为的,自己顶当起来,替那狠女人解脱,亏你真装得像。本来你担起来,我也不能把你怎样,又替我们俩口解了和,果然两全其美。可惜我不是小孩子,不上当,你枉费了心机!”若愚万想不到惊寰竟这样向牛犄角里钻,将自己的实话当瞎话听,急得跳起,才要说话,又被惊寰按住道:“大哥,你沉住气,实告诉你说,这件事你没法管,我的事不瞒你,莺春院的那个如莲,我跟她有掰不开的交情,誓同生死,这个女人就是贞静贤良,我也不能要。即便我信了你的话,原谅了她,也依然不能跟她发生感情。你怎说也是白费。大哥你积德,让我清门净户的过几天,即使你告诉我爹爹,教他压迫我,逼急了我还有个死呢!大哥,谢谢你,你别管了!我还你一个头,两清不欠。”说着趴在地下,又给若愚磕了个头,站起来就跑进里间屋,倒在床上装睡。若愚又赶过去,说了万语千言,惊寰只不答话。若愚气得几乎要打他。末后再忍不住,就跳起来骂道:“我今天才知道你竟不知好歹,不顾情面,从现在咱俩就此断亲,
你日后万别后悔。这算你对了,我若愚再不认识你!”骂完了找不着台阶,只可顿顿脚走出去,一直气愤着跑回家,越想越不是滋味,自己为息事去的,怎倒闹了气?再想更对不住惊寰夫人,难过得一夜未睡,便把这事的原委对自己太太说了。
到次日,就托他的太太到陆宅寻个背人地方,安慰惊寰夫人,替若愚传话说“你们夫妇间的细情,若愚俱已明白,很对不过表弟妇。这祸既是由若愚身上所起,若愚定要设法教你两口儿言归于好。请表弟妇暂勿焦躁,静待好音”等语。惊寰夫人听了,十分感激。若愚太太回家报告了若愚,若愚从此就闷在家里,寻思替惊寰夫妇解劝的方法。但仓卒间哪有计策?只急得他成天短叹长吁,愁眉苦脸,直过了一个多月,已是春末夏初。这天,若愚太太因丈夫焦愁太甚,怕他闷出病来,就劝他出门游散。若愚依言,在天夕时出了门,到租界上溜了一会,熬得上灯后,自到一个南方小饭馆去吃饭,恰在里面遇见了赌友刘玉亭。若愚原是随处交友极为四海的人,相邀同吃,闲谈中间,若愚问他近来常在哪里玩钱,刘玉亭道:“现在我不上俱乐部了,闲时就上周七新开的赌局去,推几方小牌九,也就是十几块钱的输赢。”若愚诧异道:“周七是谁呀?怎没听说过。要是新立门户的,戳不住劲,常去可危险!”刘玉亭笑道:“这周七和你是大熟人,早就吃这碗饭,不过这是头一回摆案子。就是当初永安宫俱乐部案子上打杂的大眼周七呢!”若愚这才想起道:“哦,原来大眼周呀!他人却很好,可是向来穷的筋都接不上,早先三天两头找寻我,如今哪来的钱开赌局?”刘玉亭把桌子一拍道:“这才是人走运气马走膘呢!提起来也是笑话。听说他正月里在佟六烟馆里,遇见了二十年前的媳妇。你猜他媳妇是谁呀?哼,原来是当初有名的浪半台冯怜宝。两口子久别重逢,周七到他媳妇家里只睡了一宿,不知怎的,两口子又闹翻了。周七夹着尾巴跑出来,想到法国地蹲烟馆去。哪知在路上拾了个大皮包,里面有好些张花花绿绿的纸。他也不认得是什么,只皮包印着天一洋行的字样,这两字他偏偏认得,就冒着胆子送了去。那洋行的东家正急得要死,原来皮包里装的是六七万美金债票呢!一见周七送来,喜欢极了,就酬谢他五百块钱。周七穷人乍富,立刻跑到严八案子上去装阔老,三宝就送出去四百块,哪知他耍来耍去,居然赢了一两千,鬼使神差的咬牙不耍了,就搭了几个伙计,在柏纹街鲜货铺楼上收拾了个小赌局。因为他向来直心眼,不奸不坏,有个好人缘,捧场的人还不少,一天倒有够瞧的进项。回头吃完了,咱们也去看看,豁出几十,试试彩兴。”若愚被他说得赌兴大发,沉吟一下,也就应允。
草草吃过饭,正是九点多钟,二人便出了饭馆,安步当车的走到柏纹街,顺着鲜货铺旁的楼梯上了楼。才一推门,只觉一阵蒸腾的人气从里面冒出来,熏得人几乎倒仰。接着又是人声嗡杂,仿佛成千上万的苍蝇聚成一团儿飞。若愚皱了皱眉,犹疑不进。刘玉亭道:“既来之则安之,不愿久坐,看看再走。”说着就把若愚推进门去,只见屋子虽不在小,只中间和南墙角有两盏电灯,中间电灯下放着一张台子,只见许多人头摇动,把灯光遮得闪烁不明,看上去好像鬼影幢幢。略一沉静,便又人语嘈杂起来。刘玉亭引若愚走向南墙角。那里一张小账桌后面,坐着个管账先生,四面散坐着三五个人,都在说话。内中一个大汉正举着个鼻烟壶儿,用手在鼻端涂抹,一面指手画脚的大说大笑,见有人进来,早立起让道:“刘二爷,怎好几天没见?这位是谁?”说着向前一凑,忙作揖打恭的抓住若愚道:“今天哪阵风把何大少刮来?贵人来了,我这买卖要发财!”若愚笑道:“周老七,你本就发了财了,几月不见就混得家成业就。”周七笑道:“哈哈,哪里话,托您福,混碗饭吃!”说着转脸向刘玉亭和在座的道:“我周七讨饭都不瞒人,当初穷的两天吃一个大饼的时候,可多亏这位何大少周济。这才是仗义疏财外场人哩!何大少,我周七算混上半碗饭了,您有什么长短不齐,尽管张嘴!我周七立志不交无益友,存心当报有恩人!”说完把胸膛一拍,表示出绝不含糊。若愚还未答话,旁坐的几个帮闲蔑片,早一叠声恭维道:“何大少,谁不知道何大少!周七哥日常口念不干,说你是外场朋友。您先请坐!”说着就有人搬过椅子来。又一个蔑片道:“何少,既在江边站,就有望景心。您歇歇,喝碗茶,等这局完了,您上去推两方。”话未说完,早被周七一口唾沫喷到脸上道:“呸,小石老,少跟好朋友动这一套!何大少是我的恩公,别拿他当空子。我不能教他在这里过耍,赢钱也别想在这屋里赢,输钱也别在这屋里输。他来了,只许喝茶抽烟,说闲话。何少明是财主,钱上不在乎,他在旁处输两万我管不着,可是他在我这里输个百儿八十,我就不过意。你们放亮了眼,别乱来!”众人听了,知道这位何大少真待周七有恩,才感得周七动了血性,连忙都改口,张罗茶水。那小石老忙跳出去拿来一筒炮台烟,又喊着派人去买鲜货。若愚连忙谦逊不迭。这时刘玉亭开口道:“交朋友是交周七这样的,真有血性。我头一回听开赌局的说良心话!”周七瞪圆大眼道:“什么话呢?人家看咱是朋友,赶上节时候真救咱的命,只要张嘴,何少多少没驳过。这几年我花何少有上千块钱,皮袄都穿过人家三件。
咱是无赖游,人家是大少爷,交咱个什么呀?如今我立了案子,教他在我这块输钱,我算什么东西?”又转脸向若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