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寰忙沉住气,绷着脸,屏息侧耳,表示出愿闻雅教的态度。如莲看看他,忽然一阵憨笑。惊寰道:“大小姐,怎又这样喜欢?你可说呀!”如莲用手指戳了他额角一下道:“瞧你这种神气,装哪一门子规矩人,只老老实实的听罢了。如今我告诉你,方才我那是诚心怄你。论说咱俩这种意思,原不该这样。可是不这样,又怎么试出你的心来呢?你的心我都明白了,不是拿妹妹当玩艺,是拿妹妹当妹妹。那我就该把心思告诉你咧。不过告诉你,你又该不乐意。”惊寰道:“你只是心脏,怎就知道我不乐意?”如莲道:“好,你不乐意,你乐意?”惊寰道:“那你又怎么知道我
乐意?”如莲笑道:“说你不乐意也不好,说你乐意也不好,这可教我怎么办?”惊寰正色央告道:“好妹妹,你好好说,别只跟我磕牙。”
如莲听了,仰面瞧着帐顶,半晌才道:“我跟你说,你可不许想歪了!”惊寰道:“你哪来的这些狡情?快说,快说!”如莲侧过脸来向着惊寰,又朝前凑了凑,道:“果然你要拿我当你的人,我可就混端架子了。论起我当初是唱的,如今又混成窑姐,遇着你这样的漂亮少年,待我这种情义,还顾得了什么身分?不过你既当我是个人,你就该往人上走。你若真看得起我的话呢,这里来只管来,可万别想跟我怎样。等我真个的姓了陆,咱们有什么事再说,这也不细谈了。你要是知趣的人,自然懂我的意思。”说完,只看着惊寰,等他回答。哪知惊寰长叹了一声,把手儿一拍,便又呆然不语。
如莲一打滚就坐起来道:“我说怎么样?是不乐意不是?叫妈妈快铺床。”惊寰忙一把将她拉住,两眼直勾勾的看着她,还是叹气。如莲悄声道:“你这又何必?就是我说错了,也不致如此。你要怎样,我依着你好了。”惊寰倒一头歪在她腿上,叹息道:“你真沉不住气,还打算我想邪了!我方才听了你的话,心里一阵说不出来的又是好过又是难过,你说的就是我憋着要跟你说的话。可是倘或从我嘴里往外说,怕你弄不明白,倒怪我和你冷淡了。想不到你这几句话,竟合了我的心。真难为你一个没念过书的女孩儿,居然有这样高的思想。”说着又仰首望着灯光,叹了口长气道:“天哪,这么宽的世界,怎偏教我遇上了你!”如莲呆呆的抚着他的头发道:“遇上我怎样?你不愿意呀!”惊寰道:“咳,你真会狠着心说话。我哪儿来的不愿意?不过想起来,你和我两个,论起分量,我还有不如你处。”如莲一撇小嘴接着道:“多谢您高抬,凭你个大少爷,又不如我小窑姐咧,别半夜三更的变着方法骂人!”惊寰轻轻的捏了她手指一下,道:“爱信不信,这是我的良心话。不管别人,我只看你是世界上最高一个女子,我不过是个平常的男人罢了。富贵贫贱,在咱俩中间谈不到。”如莲听到这里,只向他点点头,咬着嘴唇,忍着眼泪,再也说不出话来。
惊寰又接着道:“论说品貌,咱俩总算是一般一配,论起聪明伶俐,咱俩又是棋逢对手,果然能厮守一世,真算是前世修来。可是遇上再错过了,你怎样我不管,我自己就没法活下去。”如莲眼泪直挂下来,道:“还用你说,我早知道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了。”惊寰心里似火烧般的焦,看着她只是不能说话,原想安慰她几句,但自己正难过得没法说,似乎也正要个人来安慰呢!半晌,才伸手替她擦擦眼泪,轻轻摇着她的玉臂道:“你别这样委屈,听我说,从咱们见面到现在,总有二三年,可是从咱们交谈到现在,不过半个月,咱们厮守也只两三点钟,交情说浅也真浅,说深也不为不深。这意思妹妹你总能明白。你看我向来对你的情形,可有一点假?”如莲摇摇头,惊寰又接着说道:“那你就该放心我。方才你又说什么过了这个村没有这个店了,反正只要你进这个村这个店,这个村这个店不会跑的啊!你要还不放心,我就跟你赌咒。”说着正色仰头道:“我陆惊寰这一世要和如莲变了心,教我……”才说到这里,如莲已伸过手把他的嘴掩住,秋波盈盈的注着他,露出无限感激之意,却许久的默然无言。忽的娇哼了一声,身体一软,就倒在惊寰怀里。惊寰只觉她身体热得烫人,不觉惊问道:“你身上怎这样烫?不是有病?”如莲眯缝着杏眼,摇摇头道:“不是,我只觉心里跳得紧。”说着又低叫道:“啊呀,我的心燃了!”惊寰害怕道:“你是怎样?别吓唬人!”如莲把他的手拉过抚着自己的胸前道:“你摸,你摸,我觉着我的心忽然滚了,只是往靠着你的那边挪。再一会就挤破了肚脐,跑到你心里去了。”惊寰道:“心哪会跑出来?我明白你是见了我一阵喜心翻倒,又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就心歪了心跑了的瞎说,倒把我吓了一跳。”如莲便微露笑容道:“方才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只觉头上晕忽忽的,身上软的要瘫化,心里有个东西只是往你那边撞,教我说我也说不出来。在那时候我真疑惑是要死了,现在我又后悔那时不死,真要死在你怀里,是多大造化,也省得你将来害我。”
惊寰看着她道:“这又是什么意思?我怎么会害你?”如莲叹了一声,再不言语。后来惊寰逼问急了,才黯然道:“我是越想越怕,我哪有这样大的福和你过一世的日子?只怕你肯我肯,老天爷他不肯。将来一生变故,我这条小命就包管断送了。虽不是你杀我宰我,反正也得被你所害呀!”惊寰着急道:“这么说你还是不放心我……”如莲身体略见扭动道:“你别着急,我并不是不放心你,更不怕你不放心我,教咱俩不放心的并不在咱俩。”惊寰道:“在谁?”如莲道:“我也不知道在谁,我只觉着天地人,日月星,神仙鬼怪,扫帚簸箕,都要搅惑咱们,不教咱们得了长久。”惊寰听着,忽而怔了,暗叹如莲虽是夹七夹八的乱说,然而哪一句话都能教人寻示无穷,真是个有根器的人,可惜没念过书,不然还不知聪明刻露到什么样子,但只这样已经教人爱而忘死了。像她这样聪明,这样美貌,就迷信的说法看来,命当然薄得可观,倘能和我厮守一世,却又不算没有庸福。只是她果然就有这种福分么?想到这里,不由得便凝眸向她细看,只见她眉黛笼愁,秋波凝怨,满脸清而不腴的样子,夹带着几分仙气和鬼气。又暗想她俊是算得俊了,可是稚气在面上充满,长得总像个小孩,就她现在面庞看着推想,竟想不出二十岁三十岁以后是什么模样。想到这里,一阵毛发悚然,便不敢再想了,就向她道:“你只是往邪处想,反正咱活着是一床上的人,死了是搂着过鬼门关的鬼,好坏都是咱俩一同承受,还有什么想不开?”如莲忽然眉开眼笑道:“有你这句话,我就喝了定心汤了。但愿你心口如一,就算在我身上积了大德。”惊寰听了,倒没有什么话可说,只把她的手紧紧握了一握。
这时节只听外面起了风,刮得楼窗沙沙作响,屋里猛生了一阵寒意,灯光也变得白了。如莲诧异道:“怎的起了风?”说着拉了惊寰走到后窗下,向外看时,只见一望无垠,屋瓦皆白,原来正下着好大的雪,峭风夹着冰块,打得窗户乱响。如莲瑟缩了一下,忙把窗帘放下,回头再看惊寰,见他脸儿白得可怜,便偎着他道:“二月里还下这样大的雪,夜深了,你是冷是困?”惊寰摇摇头,如莲道:“不困,咱们也该睡了。”惊寰因为外面下雪,看着床上的绣枕锦衾,无端生了恋,便笑道:“随你。”如莲笑道:“好,我服侍你上床。”说着便把铁床帐子里的被褥铺好,又替惊寰解下长大衣服,拍拍枕头道:“上去睡吧。”惊寰道:“你呢?”如莲指着那边的铜床道:“我在那边。”惊寰看看她不言语,如莲撅起小嘴道:“方才说得好好的,你又要变卦,果真非得跟我歪缠,那你就请走!”惊寰笑道:“我什么也没说,又惹出你这一大套!”说着便脱鞋上了床,如莲替他把帐子放严,在帐外说道:“明天见。”说完便移动脚步,上那边去了。
惊寰和衣躺下,拉过被子盖上,侧耳听时,那边床上的铜柱响了两声,接着又有抖被声音,知道她也躺下,便沉寂无声起来。少顷又听得如莲低喊道:“你好好的睡,不许胡思乱想,探头探脑。教我看见,一定不依。”喊完便再听不见她的声息。惊寰哪里睡得着,沉了十来分钟,忍不住便侧身把帐子揭开条缝儿向外看,只见如莲正躺在那边床上,被子盖得齐肩,两眼却水铃铛似的,向自己这边看,吓得惊寰忙把手放下。那边如莲已看见,喊道:“你不好好睡觉,探的什么头?简直是要讨没脸!”惊寰笑道:“你只会说我,你为什么不睡?你不睁眼看我,怎会知道我探头看你?”如莲笑道:“你不用嚼扯我,我睡。”说着一扭头就脸朝里睡去。惊寰又偷着揭开帐子瞧,见她纹丝不动,居然像是睡沉了,便自己也躺好,望着帐顶乱想。想着如莲这人也怪,相思了这些日,今天见了面她还顾的睡觉,怎不和我多说会儿话,到底是小孩子脾气。又想到我要真不睡,她还不知要怎样笑话,又该说我不安好心了。便自己强制着闭上眼。但是眼睡心醒,更觉焦躁,不由得又把眼睁开,又偷着揭帐子看时,只见如莲不知什么时候又把身翻过来,正眯缝着一只眼向自己这边看。她见帐子微动,知道惊寰又在暗窥,噗哧的笑了一声,拉过被子便把脸蒙上。惊寰又重复睡下,自己想如莲虽不教我看她,我只闭着眼摹想她的言笑,不和瞧着她一样么?想着便自去凝神痴想,忽然心里一动,突而想到如莲的面庞和举止,似乎和一个人略有相仿处,又觉她所像的这个人,跟自己还非常熟识,但一时却想不起是谁。到后来好容易想到心头,却又笑道:“我真胡思乱想了,她如何能像他?”便抛开不想。
又沉了半晌,忽然一阵心血来潮,仿佛要朦胧睡去,忽听帐钩一响,连忙睁眼看时,只见如莲探进头来,向着他憨笑。惊寰道:“你怎么还不睡?”如莲笑着把帐子钩起来,道:“起,起,别再演电影了,没的深更半夜的耍猴!”惊寰忙坐起来,趿着鞋下了地。如莲便把床重收拾一下,把枕头横放在床里,自己先横着躺下,拉过床被来盖好,才唤惊寰道:“你也躺下,咱睡得着就睡,睡不着就穷嚼。”惊寰依言躺好,如莲笑道:“这像什么?真个的中间只短个烟灯了!”说着顺手拿起一把条帚,放在两人的中间,却笑问惊寰道:“这是什么?”惊寰道:“难道我还不认识条帚!”如莲摇头道:“不是,这是一道银河,谁也不许偷过,不然淹死可没人管。”惊寰听了笑道:“我的手淹不死。”说着就把手伸过去拉了她的手,又笑道:“脚也淹不死。”说着又伸过脚去托着她的腿。又把头挪了挪,和她额角对额角的顶着,两个人围着条帚,就圈成个正圆形。如莲笑道:“这哪是河,竟变成井了。”惊寰道:“你放心,不论是河是井,我全不跳。”如莲笑道:“跳可得成,你要跳井,我就要跳楼。”说着向后窗户指了指。惊寰笑着点头。如莲忽然又瞧着帐顶,深深叹了一声。惊寰问道:“好好的又怎么?”如莲道:“你猜我这时心里怎么样?”惊寰道:“我想咱俩好容易到了一处,你不至于不得意。”如莲道:“曲词上说得好,得意须防失意,我觉着得意时的痛快,就知道失意时多么难堪。”惊寰道:“你真比老太婆还絮叨,说着说着又来了!再说这个,我就不理你。”如莲笑道:“从此免去,您陆少爷别腻烦,我净捡好听的说。”惊寰听了刚要顶嘴生气,如莲忙一手探到胁下,将他胳肢笑了。如莲笑道:“完了,完了,一笑气就跑了。”惊寰也笑道:“我跟你真叫没法。”如莲道:“你就受点委屈吧!”惊寰用手摸着她的粉颊,痴痴的不作声。
这时天已四更向尽,外面弦管停声,悄无人语,风也渐渐住了。如莲正躺着出神,忽听外面堂屋内有人屏着息的咳嗽,便向惊寰摆了摆手,悄悄立起,蹑足走到门边,突把门帘一掀,向外看时,只见郭大娘正立在门外,倚着板墙,凝神静气望屋里潜听。这时她见如莲突然出来,倒弄得张口结舌,手脚没抓挠处。如莲冷着脸笑道:“郭大娘您还没睡,这早晚还上楼查夜?”郭大娘期期艾艾的道:“可不是?不是因为方才起了风,我不放心楼上的火烛,所以上来看看。”如莲又笑道:“电灯不怕风,要是该着火,不刮风也是照样,何必又忽然这样当心?大约是我这屋里容易起火,所以大娘特别的不放心,那么您就进去验验,说不定我还许藏着二百桶煤油,预备放火!”说着把门帘一抖,扬起多高,倒把郭大娘闹得僵在那里。她只可搭讪着道:“老大,你又跟你大娘调皮,看我明天再收拾你。谁让你屋里有客呢!先饶了你,好生伺候客去吧!”说着,也不等如莲回答,一转脸就腾腾跑下楼去。
如莲也转身进到屋里,寒着脸坐到床上。惊寰忙问她是什么事,如莲不语,半晌才道:“你还问我,还不是你种下的眼毒?如今密探都把上风了!”说着又凝神想了一会道:“哦哦,她也是受人之托,怪不得我娘白天从这屋出去,过了半点钟才出门!原来到她屋里去啾咕我。嘿嘿,这倒不错,我倒成了犯私的了。等我明天就给她们个犯私的看看,看她们有什么法子奈何我!”惊寰听她自己捣鬼,一句也莫明其妙。问她时,她只把他一推道:“这是我们家里的事,你打听不着!”惊寰也不敢再问了,又沉了好一会,如莲才向他叹了口气道:“不告诉你也不好,告诉你,你可不许多想。我从半月前见了你以后,就跟我母亲说要跟一个人从良,她从那日就起了疑心。今天我因你要来,她在这里不便,便把她支走。大约她怕我和你有什么事,所以托开窑子的郭大娘监视着,你从此就算中了她们的眼毒了。以后要留神些,出来进去,大大方方的。反正咱们于心无愧,随她们怎样都好!”惊寰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