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回梦记》
【民国】刘云若 着
作者简介
刘云若是上世纪30年代至40年代中国著名的社会言情小说家,原名兆熊,天津人。 1903年出生,1950年春(阴历正月初四或初五)突发心脏病去世, 终年仅四十七岁。
刘云若肄业于天津扶轮中学,在校期间酷爱文学,举凡世界名著、野史、笔记、小说,无不涉猎。课余赋诗填词,投诸报刊,1926年间,他在报界崭露头角。他投稿给《东方时报》,副刊编辑吴秋尘很是赏识他,报界名流王小隐等也非常器重刘云若的才华,荐请他办《北洋画报》。此后他又办《商报画报》,编辑上很有独到之处,办出了当时其他各画报没有的特色风格,后又与沙大风创办《天风报》,任副刊“黑旋风”主笔。他在编报同时,开始写小说,刘云若的第一部小说是《春风回梦记》,此小说一经问世,便引起了社会上的注目,读者交口称赞。刘叶秋先生在《忆刘云若》一文中说:“《春风回梦记》,是我阅读的第一部书,而且曾经赚出我的眼泪……?作品主题,无比明确;人物描写,形像鲜明;情节安排,紧凑细密。无论就思想性和艺术性哪方面说,都足以跻世界名著之林,而毫不逊色。”其后他欲罢不能,竟因之决定了他一生事业的方向。
当时的天津在报章上发表小说的,还没有天津人,都以外埠作者,如写社会言情小说的陈慎言和写武侠小说的赵焕亭为主要写小说的撰稿人。陈慎言的名气,当时仅次于张恨水,自刘云若小说问世,天津各报才有了我们天津人写的小说,而且与北平的张恨水相抗衡。
刘云若深深体验到当时社会的黑暗,民不聊生,劳动人民过着不如牛马的生活,所以他的小说多取材于下层妇女的悲惨遭遇,如《旧巷斜阳》、《小扬州志》、《粉墨筝琶》、《翠袖黄衫》、《情海归帆》;也有抨击社会的《红杏出墙记》、《芳草天涯》、《碧海情天》等。他行笔细腻,尤擅长人物之心理刻画,对底层妇女深表同情,对上层达官巨贾讽刺谩骂,对各色寄生人物则尽情奚落。云若先生文笔尖刻,爱憎分明。当然,他的作品对黑暗的旧社会揭露得还不够深刻,对那些官场的腐败劣迹,抨击得还不够有力,但我们毕竟从中看到了一个已消逝的旧中国形象。他的作品堪称民国通俗小说的上乘之作,使其成为民国通俗小说史上领袖群伦的巨匠,并与联翩而起的几位言情、武侠小说家一道,把民国通俗小说艺术推向峰巅。郑振铎先生称《红杏出墙记》是“这一类小说中最出色的作品”。
刘云若写小说,在他最忙的时候,一天有四五部小说在各报发表。他须每日写五六百字交付报社,各报小说中人物和故事绝不相混,读者看报则前后衔接。及一书出版,则如一气呵成,殊不知那是他每日五六百字陆续写成的。他的稿用毛笔书写,因刘云若高度近视,字小到那时铅字的五号字左右。稿纸多用一纸条,一条纸写上八九行,排字工人往往须用放大镜,但他的字写得非常工整而清楚,几乎没有涂改。他的小说多由天津书局出版。据他说,每部小说出版,天津书局也只是付他一次版费不过数百元,刘云若从不与书局争竞。他作品虽多,收益有限,生活并不宽裕。刘云若的小说,还常常正面刻画工人品质,如在《旧巷斜阳》里写璞玉的遭遇;在《粉墨筝琶》里写大巧的率直形象,都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当时的读者极度关心他书中人物的命运,当他的《旧巷斜阳》连载到璞玉连受陷害时,读者呼吁,请刘云若先生赶快把璞玉拯救出来!刘云若在一篇回忆中写道:“读者纷纷来信,来电话,也有若干人联名警告,限期把璞玉救出来,若再逾限,将全体拒看我写的小说的报章,我真惊讶,我书中人物的璞玉何以有如此的人缘,而其势力如此之大,她虽在书中受苦,然而能有这样的际遇,可谓不虚此一生。”可见其作品的感染力和深入人心。
1936年,他又办一份名为《大报》的报纸。叫“大报”实为一份小报,那是他缘对当时有的大报搞“大报沙文主义”的一种调侃。出版不久因转载杜重远的《闲话皇帝》而被查封。由此看来,刘云若并不是一个不关心政治的桃色小说作家,而是有着强烈的知识分子的正义感,冷眼观察当时的政治情况。他的小说《歌舞江山》充分表现了他的政治热情,这和他办报的思想是一致的。
解放后,他的身体健康情况很差,衰弱多病。1950年,刘云若辞世前还以新作《云破月来》在阿英主持的《星报》上连载,不过他未能完成此作,就辞世了。刘云若逝世时,也没见天津的报纸发个消息?天津只有一人为他写了一篇悼念短文,此人就是招司,他是《全世界人民心一条》的歌词作者。
刘云若的小说《红杏出墙记》曾被多次拍成电影;他的《粉墨筝琶》也被拍成电影和电视剧,并有多种版本。他的小说沉寂了三十多年,终于在上世纪80年代末陆续出版,他的《旧巷斜阳》、《燕子人家》、《红杏出墙记》一版再版。吴云心先生曾说:“刘云若文笔生动,才华横溢,能很快地吸引住读者,实在张恨水之上。”商务印书馆编审刘叶秋先生着文称:“云若小说,无论就思想性和艺术性哪方面来说,都足以跻世界名著之林而毫无逊色。”天津一位老报人称:“说实在的,通俗小说能达到刘云若那个份儿上,至今尚未见到后人。”
第一回
伉俪江湖闻歌圆破镜
恩冤尔汝语燕定新巢
在天津租界中一家旅社里,某年的初春,夜里一点多钟,大明旅社里的一家烟馆,正在榻上客满房里烟浓的时节,人多得简直有些旋转不开。烟容满面的烟馆掌柜佟云广,被挤得攒到账桌后面,正办着一手钱来一手烟去的交易。他那鬼脸上的表情,时时的变化不定,这时正向着烟榻上卧着的一个穿着狐腿皮袄,三十多岁大白胖子道:“徐二爷,昨天给你府上送去的八两清水膏子,你尝着怎样?“那徐二爷正喷着一口烟,喷完喝了口茶才答道:“好的很,明天你再给熬十两送去!真个的,那八两该多少钱?”说着从怀里把很大的皮夹拿出放在床上,预备付钱。
佟云广笑道:“二爷,你忙甚么?只要你赏脸,我供你抽到民国六十年再算账也不迟!”说着,又郑重的叫了声二爷道:“二爷,可不是我跟你卖人情,每回给你送的烟,都是我内人亲手自制。不是我跟你送人情,我的内人向来不管烟馆事,说到熬烟,她更没工夫伺候,只有给你二爷熬烟,她居然高高兴兴的办,足见二爷真有这头口福。若是经伙计们的手,哪有这样香甜!”
这时躺在徐二爷对面给他烧烟的一个妖妖娆娆的妓女答话道:“佟掌柜,这可不怨我和你开玩笑,怎么你们太太沾了徐二爷就这样高兴?难道和徐二爷有什么心思?你可留神她抛了你,姘了徐二爷!”这几句话说得满屋里的人都笑。
那佟云广也不由脸上一红,口里却搭讪道:“芳姑娘,先不劳驾你吃醋。凭我女人那副嘴脸,就是回炉重做一下,也比不上你一半好看,你放心吧!”说完回头一看,立刻露出一脸怒容,向那缩在破沙发上吸烟的一个穿破棉袍的中年人道:“赵老四,你这两毛钱的烟,玩了够半个钟头,只顾你占着地方不让。都像你这样,我这个烟馆就不用开了!”说着又向坐在椅上一个穷酸面目的人道:“吕先生,咱们都是外面上的人,谁也别挤谁说出话来。前账未清,免开尊口。一言超百语,闲话休题!”吕先生还嗫嗫嚅嚅的想要说话,那佟云广却自把头扭转,再不理他,只口里自己捣鬼道:“真他妈的丧气!窑子里有窑皮,烟馆里就有烟腻。”说着又缓和了颜色,向旁边独睡的小烟榻上躺着的一位衣服干净面容枯瘦的老头儿笑道:“金老爷,上一回有我的亲戚,想在东首干一个小赌局,托你向上边疏通疏通,不知道你办得怎么样?”那金老爷一手举着烟枪,一手耍着烟签子,比划着道:“佟老大,你是个通世路的明白人,你的亲戚可以跟你空口说白话,你也可以跟我空口说白话,我可怎么能跟上头空口说白话!”说到这里,那佟云广忙道:“你说的是。我们亲戚原曾透过口风,反正不能教你为难。”那金老爷道:“你倒会说空话,不给我个所以然,怎样说也是白费。”佟云广忙凑到金老爷跟前道:“我给你烧口烟。”就拿烟签子,挑起烟在灯上烧,趁势在金老爷耳边唧喳了半晌。金老爷一面听着,一面点头。
这时那徐二爷和那芳姑娘穿了衣服要走,佟云广忙过去趋承了一遍。他们走后,还有两三个烟客也跟着走了,屋里立刻宽松了许多,候缺的也都各得其所。佟云广便回到账桌旁边,料理账目。
这时忽然屋门一响,一个大汉子大踏步走进,行路带着风声,闪得屋道的几盏烟灯火头儿都动摇不定。大家抬头看时,只见他黑紫的脸庞儿,微有些灰色,却又带着油光,浓眉大眼,躯干雄伟,但是精神上略似衰颓。身穿一件灰布棉袍,已脏得不像样子。屋里的人见他进来,立刻都不言语。佟云广却皱了皱眉。
那大汉直奔了佟云广去,他一伸手,只说一个字道:“烟!”那佟云广也一伸手道:“钱!”那大汉道:“佟六哥,你这不是诚心挤我?有钱还跟你空伸手!”佟云广道:“周七,你听我说,向来你给我出力不少,白给你烟抽也是应该。只是你抽足了,就是屋里喷痰吐沫,随便胡闹,给我得罪主顾。花钱养个害人精,教我这本账怎么算!”那周七道:“佟六哥,我是知过必改,往后先缝住了嘴,再上这屋里来。”说着,忽想缝住了嘴怎么能抽烟?忙改口道:“我还是带了针线来,抽完烟再缝住了嘴。”那佟云广把一盒烟给他道:“少说几句,快过瘾,完了快滚!”
这时那周七一头倒在破沙发上,叹道:“佟六哥,我要花钱买烟,哪能听你这个滚?谁让我把钱都赌得光光净!咳,老九靠虎头,铜锤坐板凳,都跟我拜了盟兄弟。猴耍棍,吐血三,也变了我周老七的结发夫妻,简直他妈的都跟定了我。好容易拿了一副天杠,偏巧庄家又是皇上玩娘娘,真是能死别捣霉。”这时旁边一个烟客插嘴道:“周老七,你也该务点正了,成年际耍赌嫖!大家都看你是条汉子,够个朋友,帮扶你赚得钱也不在少。你要规规矩矩,不赌不嫖,再弄份家小,早已齐家得过,不胜似这样在外飘荡着?”那周七长叹口气,把烟枪一摔道:“马先生,只你这几句金子般的话,强如给我周七几百块洋钱。可是你哪知道我周七原不是天生这样下作,而今现在,不教我赌钱吃酒,你说教我干什么正经?咳,我周七也快老了,烟馆里打个杂差,赌局里找些零钱,活到哪日是哪日,死了就落个外丧鬼也罢!”
他正说着,忽然隔壁一阵弦索声音,悠悠扬扬弹了起来。立刻大家都打断了话头,只听弦索弹过一会,便有个女儿家的一串珠喉,和着弦索缓声低唱。金老爷幼年原是风流子弟,吹打拉弹的惯家,这屋里只有他一人听得最入神。只听得唱到首句头三个字“……剑阁中……”便摆手向众人道:“听,别作声!这是子弟书里的《剑阁闻铃》。”
这时那屋里人又接着唱道:“剑阁中有怀不寐的唐天子,听窗外不住的叮当作响声,忙问道:'窗外的声音是何物也?'高力士奏是林中雨点和檐下金铃。唐天子一闻此语长吁气,这正是断肠人听断肠声。可恨这不做美的金铃不做美的雨,怎当我割不断的相思割不断的情。”唱到这里便歇住了,只有弦索还自弹着。金老爷便喝了个没人知情的隔壁彩,回头向佟云广道:“好动人的唱儿!你知道这唱的是谁?”佟云广道:“隔壁住的是个行客,也没有带家眷,这唱的大约是现招呼了来。”金老爷点点头,道:“我想绝不是娼寮里的人。现在盛行着西皮二簧时调大鼓,谁还学这温三七的子弟书?这个人我倒要见识见识。”说着就叫过烟馆里的小伙计道:“赵三,你到外面向茶房去打听,这隔壁唱的若是个卖艺的人,回头那屋里唱完了,就叫她到这屋里来。”赵三答应自去。
这时那屋里又唱起来,金老爷更是听得入神,不想那边沙发上的周七,却听得连声叹气。金老爷转头来看着周七,只见他不只叹气,眼角里却还汪着泪珠,不觉诧屿道:“周七,凭你这样一个粗人,还懂得听鼓儿词掉眼泪,替古人担忧,这倒怪了!”周七擦着眼笑道:“我哪懂得什么鼓儿词锣儿词?只因方才马先生说话,勾起我的心思,又听得那屋里唱的声音像哭一样,不知怎的就心里十分难过,倒被你金老爷见了我的笑。”金老爷便不再言语。沉一会儿,那隔壁已是红牙拍罢,弦管无声,这屋便又高谈阔论起来。
金老爷听了曲子勾起色迷,又犯了酸,自己唱道:“已闻佩响知腰细,更辨弦声觉指纤!这个人儿一定不会粗俗,想是个芦帘纸阁中人物也。”大家正莫明其妙地看他酸得可笑,忽然小伙计赵三推门进来,向金老爷道:“唱的是母女俩,倒是卖艺的,隔壁从杂耍园子后台叫得来,现在完了要走。听说是两块钱唱一段,你叫么?”
金老爷听了价目,想了想,咬咬牙道:“叫进来!”那赵三又出去了。不一会,从外面引进两个女人。金老爷见头里走的是个将近四十岁的妇人,身上穿着旧素青缎子棉裤袄,手里提着个用蓝布套着的弦子和一个花绒鼓套,面貌虽然苍老,但就眉目位置上看来,显见年轻时是个俊人。后边的那一个,因为紧跟在妇人背后,面目被遮得瞧不见,只看得一只绝白腻的玉手,和蓝库缎皮袍的衣角。赵三向金老爷一指,那妇人向他点了点头,身体向旁边一闪。金老爷立刻眼前一阵发亮,只见一个十六七的苗条女郎,生得清丽夺人,天然淡雅,一张清水瓜子脸儿,素净得一尘不染,亭亭玉立在这满堂烟鬼中间,更显得光艳耀目,把屋里的乌烟瘴气,也似乎照得消灭许多,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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