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侧坐在床沿上,面前摆了几个小瓷瓶。他上身□,右手拿着一只瓷瓶,似乎正准备给伤口上药。听见苏筱柔的声音,他身子一震,猛地转过身去,右手来不及收回,僵在半空,四目相对,霎时,两人都愣住了。
林清最先回过神来,他尴尬地轻咳一声,俊脸竟是微红,放下瓷瓶,伸手将外衣披在身上,轻声问道:“你身子可好些了?”
苏筱柔却仍是直愣愣地盯着他的上身,殷红的伤口如一道道狰狞的裂痕,狞笑着蔓延在他白皙的皮肤上,那么多的剑伤,深深浅浅……若非她任性的跑出去迷了路,就不会遇到黑衣人,师兄又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那是他家人送的生日贺礼,师兄与家人相隔千里,不像自己自小就没有爹娘,想必是很想念家人,很珍视那礼物的,自己干什么偏要去抢……
林清眼见着往昔调皮活泼的小师妹端着托盘,愣愣地站在内室门口,也不做声,只是盯着自己看,眼圈渐渐有些红了,以为她被吓到了。不自在的垂下眼睑,他将上衣穿好,走到苏筱柔身前,将她手中的托盘接过来,轻声道:“坐吧。”
苏筱柔听到林清近在咫尺的一声轻语,这才回过神来,看托盘已经被师兄端走,自己还毫无所觉,低着头,难得淑女地走到一旁的软榻上坐下。林清嘴角微微勾了勾,也坐到软榻的另一端,将托盘放在案几上,端起那碗汤,闻了闻,道:“很香。”却没有立即喝下去的意思。
苏筱柔见他不喝,急道:“汤是大师兄看着煮的,里面还放了些补血养气、安神归元的药材,没有虫!”林清微微愣了下,嘴角抽了抽,终是优雅地一饮而尽。
苏筱柔眼睛也不眨地看林清将汤喝进去,这才松了口气,下意识地抹了抹额头,发现林清正端着碗,面色冷清地看着自己,心里有些莫名其妙的慌乱,忙胡乱拿起托盘,夺过林清手中的碗,站起身要走,原本准备说的话,也忘到脑后。
林清淡漠如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你不要在意那晚的事,都是些小伤,并不打紧。若是大师兄在,也会毫不犹豫的护你周全。”他微微一顿,“你的生辰礼物我很喜欢,谢谢。还有……对不起。”
苏筱柔第一次听林清说这么多话,却不知道该回答些什么,本来那句对不起该是她说的……是了,她毫不怀疑,那日若是大师兄在,一定会毫不犹豫的将自己护在身后,那就仿佛是一种保护与被保护的本能。可是那时候来的,偏偏是那个冷冰冰的少言寡语的二师兄。
她总是捉弄他,她不喜欢他一成不变的表情,也不喜欢他面对一切的漠然冷淡,更不喜欢他眼中一闪而逝的嘲讽。她想看他勃然大怒,想看他永远面无表情的脸出现一丝裂缝。而从小到大唯一送过的像样的生辰礼物,也只有这瓶秋水清心露,却是扔给他的。
当他安稳如山地护在她身前的时候,她心中觉得不可置信,却也有一丝欣喜,一丝感动。看着他满身的剑伤,皆是因她而来……她心里很是难受。
苏筱柔逃一般地奔出屋子,叮叮当当又磕碰了不少东西,却怎么也不敢回头,没有看到林清打开她遗落在榻上的小布袋,看着里面两瓶伤药,唇畔的笑意一闪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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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傅……筱柔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敢独自乱跑……”苏筱柔垂着头跪在大厅中央,上首坐着的,正是其师蒋文之和唐晓晓。
蒋文之一脸肃然,看着下面跪着的苏筱柔,沉声训斥道:“哼……你还知道错了?看看你,哪里有个女孩子家的样子,平日里蹦蹦跳跳的也就罢了,为师早就说过,不准出这个竹院方圆一里,你倒好,居然在夜里独自跑到山里去了。若不是慕兮发现你不在,你现在哪能安然无恙的跪在这里?”
“筱柔知错了……筱柔不该独自乱跑,还连累了二师兄受伤……请师傅责罚……”苏筱柔也不反驳,垂头丧气地跪着那里,颇有几分破罐子破摔的样子。秦慕兮在一旁看了有些不忍,上前说道:“师傅,师妹她年幼不经世,此番也中了毒,算是得了些教训了,您就不要再重罚她了,不如就罚抄《女戒》……”
蒋文之猛一拍桌子,眉头紧皱,放高了声音:“《女诫》?!慕兮,到底是罚她还是罚你?别以为为师不知道,每次罚她抄《女诫》,都有你做帮手!你就是太惯着她了!这次她自己险些丢了小命,还累的清儿受伤,不重罚怎么行!”
秦慕兮未等做声,一旁的林清神色依旧淡漠,只是望向蒋文之的目光中也有一丝恳求。唐晓晓一改往日的温柔,止住他们二人,肃然道:“你们今日也不必为筱柔求情了,文之说的对,筱柔平日有些娇惯了,太不懂事,这次若不是你发现及时,清儿以命相拼,那些黑衣人也许就掳走了她。她也该得些教训了……”
蒋文之点点头,道:“你们不必再说,明日你们三人随我到雾幽山庄去,见过了太师傅,然后再定你的责罚。都先出吧,筱柔你留下,将那日遇到黑衣人的细节再仔仔细细的说与我听。”
秦慕兮见无法为师妹求情,皱了皱眉,轻叹一口气,向蒋文之行了一礼,然后随着冷清不语的林清一起退了出去。
、9雾幽月夜山庄行
月色如冰,将整个竹院镀上一层银灰的暗光。苏筱柔没有半点睡意,坐在窗子前,看着一地月光兀自发呆。
明日就要跟师傅去雾幽山庄了,自从搬来竹院住,已经九年没有回去了。就连过年,师傅也从不带她和秦慕兮回去,有时候杜师叔会从山庄里带来些好玩的东西给自己,可是那山庄里面是个什么样子,自己也记不清了。这回差点惹下大祸,师傅气得不轻,回了山庄,不知道太师傅会不会也生气……越想越是烦闷……索性叹了口气,趴在桌子上看月亮。
晚风习习,带着一丝入秋的凉气,苏筱柔趴得胳膊麻了,正要起身关窗,却忽然间听到一缕箫声,若隐若现地呜咽着随风而来,不甚真切。她侧耳仔细听着,那箫声仿佛有一种跃然于世间苦愁的轻渺,又似乎带着一种深沉的未知的情绪,清冷,却也无法平静。听着听着,教人思绪百转,却无以言说。
天上的薄雾淡淡的飘来,如一抹薄纱罩住了那多情的月光。朦胧之间,满地幽色蔓延开来。苏筱柔也不知怎么,回神的时候自己已顺着箫声走去。她轻轻的踏着地下的草,任凭夜晚的露水沾染了衣摆。经过一排排的竹,走出了那一簇簇墨绿的遮掩,后院竹林后的空地上,赫然一个蓝色的身影,背对着自己。
柔柔的月光下,宝蓝的衣衫有了夜色的遮掩,只在肩那一处泛出柔和的色泽,与月光辉映成霞。那身影丝毫不动,仿佛牢牢的粘黏在地下,修长挺拔,巍然如山。
苏筱柔忍不住止了脚步,连呼吸也不自觉地放轻了。眼前的背影虽融入了夜色,却似乎怎么也融不进世间的冷暖情仇,冷清淡漠的气息,拒人于千里之外,仿佛也囚禁了自己。
此时箫声陡然一转,杀伐之声顿起,沧桑悲凉的气息霎时铺满庭院,这悲,悲的如此透彻,铭心刻骨,让她心里也不禁泛起了酸楚。
正当苏筱柔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箫声戛然而止,那屹立不动的身影缓缓转了过来,淡漠清冷的声音响起:“是你。”
她有些赧然,不知为什么有些做坏事被抓住的感觉,尽量将口气放松:“哦,好巧。”
林清不再说话,苏筱柔垂着头,也不知该说什么,自从他救了自己,在他面前,她似乎没什么底气了,叹了口气,她硬着头皮道:“二……二师兄,以前是我不对,总是给你捣乱,你知道……山中生活有些无聊,我……我也……这次你救了我,还受了那么重的伤。谢谢你,我欠你一个人情,放心好了,我记着呢,不过我也不是怕你,我是……”
苏筱柔越说越觉得不对,她本来是想好好谢谢他的,再表表决心,展望一下未来,可是说出口的却不是那么一回事了。她神色忐忑,下意识的瞄了林清一眼,却是愣住了。
明月仿佛知晓了她的心思,悄然爬出云朵,柔柔的月光豁然间暖暖的洒下,那抬头的一瞥,让苏筱柔看清了面前这男子的表情,他往昔沉敛的眉眼竟是舒展开来,冷峻的棱角忽然柔和了许多,好看的薄唇抿了抿,微微上扬,竟是笑了,淡然道:“我说过,不必介怀。是我自己学艺不精。”
仿佛漆黑的夜幕划了一道口,耀眼的星辉踏着月色,荧荧地向她飘来,瞬间花草无色,风云无声。她从不曾见他这样笑过,即使那笑极淡极淡,一闪而逝,苏筱柔只觉得一阵暖意扑面而来。她愣愣地看着林清,没有说话。林清却早已恢复常态,又是一副漠然的表情,执起手中的箫,继续吹了起来。
苏筱柔突然间想起,那天林清衣袂飘飞的挡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他的剑在月光下泛着银芒,信手刺出却凌厉如电,毫不留情的攻击比起平日里和她过招,不知厉害了多少倍。她伏在地上动弹不得,夜风习习,他和那三个黑衣人身上都散发着森森杀气,可是她在那一刻,仿佛也感觉到了,温暖。
箫声低鸣,却不再悲伤,呜咽的乐声里却仿佛流淌着淡淡的安详。苏筱柔默默地听着,眼神也不再不安地瞟向那冷峻的少年。而是缓缓地抬头,望月,随着这箫声,一向活泼爱闹的她,似乎也沉静下来,她想起没有爹娘的自己,却在师兄师傅和唐姑姑的呵护下长大,想起第一次见秦慕兮的时候,少年那阳光和煦的笑容,想起第一次见林清,他微红的眼圈和被自己推倒在溪水里的狼狈,想起她明日要动身去九年未回的雾幽山庄,想起了很多很多。
一高一矮,两个身影似疏离又似和谐地站在院中,久久,衬着满地的月色,如同晕染了雾气的水墨丹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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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苏筱柔顶着一双熊猫眼,梳洗罢,便收拾好了去雾幽山庄的行装,没忘记偷偷装些乱七八糟的瓶瓶罐罐,以便受罚的时候打发时间。至于英武,留下看家,反正左右是饿不死的。
秦穆兮担忧地看苏筱柔那疲惫不堪的脸色,以为师傅的责骂让她心中难过,温声劝道:“昨晚没休息好?筱柔,师傅是担心你,才斥责得如此严厉,你且记下教训,不要想太多了。”说罢,拂了拂她额前的碎发,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
苏筱柔无精打采地点了点头,也顾不得欣赏师兄笑起来的绝世风姿。她听林清吹了一夜的箫,直到天色有些蒙蒙亮,才回房,精神当然不济。倒是林清则如往日一样,一身白衣风姿飒爽,片尘不染,面色光润,冷淡漠然,别说黑眼圈,连个青印子都没有,哪有半分彻夜未眠的样子,这着实让苏筱柔心中忿忿不平了一阵。
上山当然没有马车,唐晓晓也下山办事去了,于是师徒四人,徒步向山上走去。苏筱柔好久未走山路,没规矩多一会,就有些闲不住了。一路上左手摧花折草,右手也不甘落后地逮住虫蚁数只,把玩半晌再扔掉,玩的不亦乐乎,这几天压在胸口的烦闷一扫而光,恢复了不少生气。蒋文之面色肃然不知在想什么,只是专心赶路,秦慕兮淡笑着看苏筱柔蹦蹦跳跳地忙来忙去,林清面无表情地在后面跟着。
行了大概两个时辰,一行人终于来到雾幽山庄。
雾幽山庄与冥莫山庄并称天下第一奇庄,自有三国始,就存在于世。雾幽山庄人才辈出,在武林中甚是神秘。江湖传闻它与当今赤耀皇室关系密切,可是却无人得知这雾幽山庄究竟和朝廷是怎样的关系。不过,赤耀的战神杨浩天将军,和年仅二十岁时便官至右丞相的朝奕昕,皆师出雾幽山庄的“狂剑”温博施,这二人都是神话般的人物,是赤耀有史以来最年轻有为的朝堂红人,经历了十五年前大败契卓的旷世一战后,如今更是当今圣上的左膀右臂,圣宠正盛。江湖人便更是笃定这雾幽山庄与朝廷脱不了关系,单看那朝堂之上的赫赫权势,就让人不得不浮想联翩。
雾幽山庄建于雾幽山顶,在一片翠色中俨然伫立,无论规模、气势都令人折服。厚重的石墙巍然而立,古朴的青灰色更添一分庄严。庄门前一左一右两只凶猛活灵活现的石狮子,立在雕着精美图案的石柱边。青色漆面的大门半开,门上面悬着一块大大的石扁,龙飞凤舞四个大字:雾幽山庄。
此刻雾幽山庄总管李伯与几个小厮恭谨地站在门前,迎着蒋文之一行。
“蒋公子,庄主已等候各位多时,请。”李伯行了一礼,便引着众人进门。
苏筱柔看着气势恢宏的大门,却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蒋文之回头瞪了她一眼,她吐了吐舌头,仍是掩口偷笑。秦慕兮不明所以地看着她,苏筱柔趁着李伯引大家进门,偷偷拉着秦慕兮到右边那石狮子后,在狮子右屁股下面,竟是细细的划痕刻得“师傅”二字,旁边还伴着一只扭曲地乌龟。
苏筱柔得意地笑着:“想不到还在,嘿嘿,左边那只屁股上刻得是师叔。” 秦慕兮顿时满头黑线。
雾幽山庄内布置的清雅简单,进门后的前厅更是空旷肃然,众人跟着李伯缓步而行,这庄内的每个庭院,都多多少少植了一些竹子,假山和花草都规规矩矩地靠在边角的位置,空出空地很适合练武。回廊上雕着各种精美的图饰,看得人眼花缭乱。偶尔有小厮丫鬟走过,恭谨地行礼,又规矩地走开。苏筱柔拉着秦慕兮,努力回忆着儿时走过的小路,可是那些模模糊糊的景象怎么回忆都与眼前所看到的无法重合,真是应了那句物是人非。
转过几个院落,脚下的土地变成了石板,众人踏上一座回曲的石桥。池塘里种了大片的青莲,莲叶如碧,却没长一朵花。苏筱柔终于眼前一亮,这里她可是印象深刻,刚学会轻功那会,她看着那池水中荡来荡去的叶片,跃跃欲试,小小的身子总往池塘里冲,把下人们吓得魂飞魄散。前方那个红顶的凉亭,也是自己经常光顾的地方。想着想着,兴奋地拉着秦慕兮不停地给他讲着儿时的趣事。
这一片水塘不大不小,原来是建在了一个花园里,下了石桥,便是小径,径边是各种盛放的鲜花。雾幽山是一座奇山,山中盛产稀有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