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有一股暖意袭来,我动了动身子,耳旁一阵窸窸窣窣。轻轻睁开双眼,见一个模糊的影子蹲在一旁。我揉了揉眼睛,方看清有个女孩蹲在地上,手里拿着一个类似火钳的铁具在捣鼓什么东西。正要出声,她起身走了出去,原来有盆炭火搁在那儿。烧得通红通红,却又不觉得熏人。
我茫然的坐起,身上的棉被滑了下去。低头一看,不禁大吃一惊。本来穿在身上的鹅黄色对襟小夹袄不见了,只剩下粉红色的贴身单衣。环顾一圈,自己睡在一个类似蒙古包一样的帐篷里,四壁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兽皮,一把巨大的弓箭横挂在一旁的屏风上。一个可怕的念头蹦了出来,这里极有可能是金营!
难道是那个金人把我带到这里来的?兜兜转转,我还是被抓到了金营。
有人走近,“你醒了?”
我微微一惊,一看好像是刚才那个小女孩。十二三岁的模样,梳着两条麻花大辫,脸上的笑容几乎快要渗出蜜来。她几步上前,欲扶我躺下。见她会讲汉语,我急忙按住她的手问道:“这是哪儿?”
她见我不愿躺下,从衣架上取下一大袄披在我身上,方笑道:“这儿是金营。奴婢花涟,是元帅指来伺候小娘子的。”小娘子?这是什么称呼。愣了一会儿,方明白过来,这好像是宋元两代正经人家未婚姑娘的称呼。而“小姐”那个词,在这时专指妓女等贱籍女子。我定了定神儿,疑惑道:“元帅?完颜宗望还是完颜宗翰?”
可能是不敢直呼姓名,她顿了顿,怯怯道:“后一个。”
我“唔”了一声,一个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大元帅把我带来这里,这是该喜还是该悲呢。似乎还是少女时期喜欢做的痴梦,被一个大英雄带走,然后开始神仙眷侣般的冒险…眼下这种情况算不算是应了那时的痴梦?
然而,他虽是女真族历史上的大英雄,却也是灭亡北宋的刽子手。想到这里,我心头寒意阵阵。
念及一事,我又开口问:“你是女真人还是汉人,汉话怎么说这么溜?”
她道:“奴婢娘亲是苏州人氏,爹爹是女真人,在元帅麾下做事。”我点了点头,怪不得生的这般水灵,名字都取得水汪汪的。
花涟往火盆里加了些炭,又继续说:“元帅昨夜把小娘子带了回来,然后吩咐奴婢好生照顾着。”说完又回头瞟了我几眼,“奴婢瞧着小娘子年纪小小的,说起话来跟大人似的。”
我扯起嘴角笑了一下,心想我本来就是个大人。花涟见我没有其他吩咐,添了些茶后又走了出去,说是该给我准备午饭了。那个完颜宗翰昨夜带我来这儿后又进了城,现在还未归营。我呆呆的盯着兽皮屏风,一时无所适从,大脑混混沌沌,如一滩烂泥巴。
踌躇几下,还是决定先走出去看看情况。谁知脚刚踩在地毯上,一股钻心的疼即刻传来,整个人一下子跌倒在地。花涟正好进来,尖叫一声,飞快地把我扶了起来,“小娘子昨夜崴了脚,可千万别下炕,奴婢会伺候您的。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元帅回来可是会要了奴婢的命!”
我见花涟满脸惊慌,心想这也太夸张了。不过想想也是有可能的,完颜宗翰确实是个惹不起丁点的主。我无奈的看了看自己不争气的右脚,认命的重新坐了回去。
心里重重的叹了口气,我这个叫小七的八岁小丫头片子还真是福薄。先是差点被一个妃子给勒死,接着又落入令人闻之丧胆的金国元帅手中…这…
我颜歌宛这辈子做人老老实实了二十一年,辛辛苦苦读书十五年。孝敬爸妈、友爱同学、关心弟弟、没劈过腿、只偶尔逃逃小课…难道是我上辈子造了孽?
接下来的几日,花涟唯恐我再弄伤自己,整日坐在床边看着我,陪着我有一句无一句的聊天。原来花涟母亲小时候家里太穷,被送到了北方亲戚家寄养。后来被契丹人掳去,一路奔逃,只身乞讨。在快要冻死的时候被她父亲所救。於是两人产生了感情,最后结为连理,这才有了花涟。她十岁起便在完颜宗翰府中当伺候丫鬟,这次随大军一同南下。因着有一半的汉人血统,完颜宗翰便让她来照顾我,免得我心生抵触。如此想来,这完颜宗翰倒也细心,就是不知道他的意图。这些日子也不见他回军营里来,估摸着是和金兵们在城里大开庆功宴吧,指不定还带几个美女回来。
心里又惦记起柔福来,只知她会被掳去金国,却不知是跟着哪路军、何时出发。虽然脚已经可以下地,可帐外不是凶悍的金兵就是呼啸的寒风。唯一认识的花涟又一问三不知,真是无从打听。
一个人呆着时,我便开始琢磨起这个完颜宗翰把我带到这里的意图。想着那晚遇见这个难惹的主时,他的反应不像是打算杀我。若是想要我性命也不必留我到现在,当时就可以一刀劈了我。何况,他也没必要取我一个小丫头的性命。可若说是为了女色,我到底还是个八九岁的孩童,他不会对一个乳臭未干的屁孩子感兴趣吧。可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他究竟想做什么?而且这几日不管我走到哪里,身后总有一两个金兵跟着。每当我快走出军营时,他们就会上前把我拦住,说是奉元帅之命得好好看牢我。如果让我给跑了,他们也别想活了,听得我脊背发凉,也更加糊涂了。
这个花涟虽然性子随和,对我照顾的很周到,但毕竟是完颜宗翰的人,警惕性十分之高。我言语中只要流露出一丁点逃跑之意,她便开始好言好语的安慰我。说外面是多么乱,这里是如何安全,又跟我保证完颜宗翰绝不会伤害我,让我放心的呆在这里。当然,大帐外的守卫也会随之多了一拨。
可是,我真的要这样坐以待毙吗?花涟说完颜宗翰不会伤害我,先不说我是一万个不相信,就冲着他是一个英勇但残暴的金国元帅,我也不能等着这个刽子手来收拾我啊。各路神仙,我该如何是好。帐外的守卫已经多的不能再多了,我若是要逃,该怎么突围呢?
而逃出去后,我一个八岁小娃又该如何生存下去?
愁了几日后,发觉帐外的守卫开始倦怠起来,偶尔会坐在外边打起瞌睡。只是花涟依旧寸步不离的跟着我,这让我很是头疼。她能不能去拉个肚子什么的。
这一日断断续续的飘起了鹅毛大雪。我用棉被把自己紧紧裹在炕上,漫不经心的翻起了床头的小柜子。里面除了书还是书,抽出一两本来却是惊了一跳:《孙子兵法》《三国志》《战国策》《史记》…如此多的汉家书籍,究竟是谁在看?
却闻得身后有人笑道:“你看得懂吗?把我的书翻得乱七八糟。”
我心中一惊,手中的书立即抖落下来。这营帐里怎么会有男人进来,难道是完颜宗翰?缓缓扭过头,心中倒吸一口凉气…眼前这个大胡子可不就是那晚上遇见的男人么,花涟正抿嘴笑着伺候他脱去外袍。我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轻笑几声,吩咐花涟下去。我心中疑惑,曾依稀记得完颜宗翰在二次攻宋时已是四十多岁。而眼前的他浓眉大眼,英姿挺拔,即使是被胡子遮去了小半个脸。那晚没有细瞧,竟未想到是这般俊朗,有如三十许人,未见半分老态。莫不是历史记载有误?
回过神儿时才发觉他已坐在了炕边,似乎要脱靴上来。我心中警铃大作,十指紧紧抓住棉被往里面挪,瞪大双着眼望着他,“你干什么?”
他笑着靠了过来,一股浓烈却不难闻的酒味顿时传入鼻中,“干什么?这是我的床,你说我干什么?”我大惊:“这是你的床?”
完颜宗翰笑着点头,右手撑头靠在一边,表情颇为玩味。我不觉羞意顿起,我一直以为这只是个普通的营帐,没想到是他本尊的。我居然在一个男人的床上睡了差不多七八日,瞬间脸又烫又红。
他语气略带新奇,“你一个小娃也会害羞?当真是稀奇了。”
我面色微窘,拥着棉被又不知下一步该如何。忽然,他长臂一揽,大力拥我入怀,厚实的棉被紧接着盖在了身上。我按下惊讶,正欲挣扎,闻得他低声道:“别动,我对你一个小娃没有兴趣。我有些累,想睡一会。外面全是我的人,你也别想着出去。可不是每个人,都会像我这样坐怀不乱的。”
心中顿时无语,这是个什么人呐!威胁我?难道那些金兵连小孩也不放过么?想想倒也并非不可能,文明社会里尚存在不少有恋童癖的人,更何况这些胜仗之后已接近疯狂的野蛮金人。衡量几番,还是先老实呆着。不过,完颜宗翰居然也会用“坐怀不乱”这个成语。又想起那些汉家书籍,心里微微感叹。女真人能在先天落后的劣势下接连灭掉辽国和北宋,与他们不甘落后、积极进取的民族性格也是密不可分的。如此求机若渴的学习中原文化,看来是大有一统天下的勃勃野心。在这样一个意志顽强的民族面前,北宋的灭亡是无可避免的。可怜我一直视为偶像的宋太祖赵匡胤,九泉下得知自己的基业被后世子孙糟蹋成这样,该有多痛心啊。
起先心里还有些紧张,绷紧神经盯着眼前鼾声连连的完颜宗翰。可不到一会,自己也跟着犯起困来。不过紧接着又清醒过来——现在,无疑是一个逃走的好机会!
悄悄掀被,悄悄下炕,悄悄穿鞋。贴在屏风后,仔细听了听外头的动静——还好,花涟不在!
欲拔腿就跑,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眼酣睡中的完颜宗翰。居然不合时宜的咽下了一抹口水,不禁想抬手抽自己一巴掌。任他再帅再英武,我还是不能这样冒冒失失的呆在他身边。何况…他是一个双手沾满汉人鲜血的军人!我虽带着现代的灵魂,带着民族大同的意识,带着二十一世纪的思想。此时此刻,还是会从心中抵触、惧怕这样一个古代军人。或许是一切都发生的太突然,我实在是难以消化、难以适应。现在只想找个安全的地方躲着,再细细打算今后艰难的日子…
第004章 我逃
呵!侍卫们都不在了,是不是完颜宗翰以为自己回来了,就觉得没必要再弄这么多侍卫守着了?哼,自负的男人。
因为已是黄昏时分,又是冷冷冬日,天黑的很快。此时又下着大雪,外头走动的侍卫很少。我一个小小的身子在帐篷成堆的营地里窜溜,还是很得心应手的。只是心里到底还忐忑着,稍微碰见一个人,我便赶紧就近躲藏。如此小心翼翼,竟是花了很久才溜出了营地。一出营地,便是撒腿就跑,如同那日从昭媛宫里逃出来的那样,只是跑着跑着。
然而跑着跑着,我的眼泪就开始狂飙起来。我不知道我要跑向哪里,我不知道这个小身子里藏着什么样的生存技能,我不知道老天究竟为何要把我弄到这里?
而且这时才发觉,我只顾着抓住机会往外逃,却忘了顺手带上一件棉袄,身上只有一件薄薄的单衣…
环顾四周,白茫茫一片,前方是望不见尽头的树林。
我已经预感到我的死法了,看来昭媛不在这里真是可惜了。她不是想看我冻成冰人是何样奇观吗?她若是在这儿,不出一个时辰,便可以欣赏到了。
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喧嚣声,我心一急,也顾不得那么多,直接往林子里跑了进去,暂时躲在一棵粗壮的树干后。
待近了,才发觉是一队金兵骑着马呼啸而过,那气势果真不是宋军可以比的。女真人生在长白山,从小与恶劣的自然环境做斗争,个个都练就了一身的本领和肌肉,加上又能吃苦、不怕死的拼劲儿,不踏破辽宋的国土,那才是稀奇了。
周围渐渐安静下来,我缩手缩脚的蹲在树干下。心里如同这白茫茫的大雪一般…迷茫、恐慌、委屈…最后化成一股深深的绝望,冻住了我本来就开始僵硬的身子。
不能再这么一动不动的待下去,无论如何得先活动起来。我咬咬牙,用力拍了拍冻僵的脸颊,不敢朝外头跑,怕再遇上金兵,只好往林子里奔去。但也不能跑得太深了,否则会迷路的。
努力克制心底的害怕,什么也不想,告诉自己我不过是在运动暖身。
也抱着一丝希冀,说不定可以碰见汉人。然后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求他们收留我,看在这个小七是个小美女的份上。
“啊——”脚下突然一空,像是踩到了一个坑,正准备稳住重心,坚决不让自己摔倒,一阵蚀骨疼痛蓦然传遍我整个身子,痛得我顾不得是否有金兵在附近,直接大声叫喊出来。那叫声瞬时在空荡荡的林子里起了回应,一波一波,传回我耳边时竟异常凄惨!
忍痛低头一看,暗中哀嚎,我不想再活下去了。
暗红的鲜血从我脚踝处慢慢流出,很快将周围的白雪染成了粉红色,钻心的疼痛并未减少半分。我拨开厚厚的雪,才发现脚踝被一只大夹子给夹住了!这…什么叫做祸不单行,此时此刻,我算是彻底明白了!
估摸着这就是古人使用的兽夹子,个头不如现代人做的那么大,自然也没有后世的那么锋利。不然,我此刻的疼痛就不止这些了,说不定骨头都能夹碎了。
很快,我又意识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既然这里搁了兽夹子,就说明——这林子里有野兽出没!
真真正正的恐惧来了。
我试图将兽夹子掰开,却始终是徒劳无功。而且稍微动一下,扎在我肉里的利齿便又往里陷了一分。我几乎是边叫边掰,最后连叫喊的力气也没了…
好冷好冷。
好怕好怕。
我不敢朝林子深处看去,总觉得在那望不见的尽头,潜伏着一头猛兽,时刻准备扑上来把我撕成碎片。
怎么撕?我想到了《寂静岭》里,当众人往教堂里逃去的时候,那怪物抓住了一个没来得及逃的女人。提着她的脖子,硬生生的连皮带肉给撕开了。淋漓的鲜血,撕开的人皮,那么真实的画面感…
於是,就在我痛的、冻的渐渐陷入昏迷的过程中,脑海里一直胡思乱想着,想着我待会怎样被猛兽吃掉…原来将死之人,心头的恐惧感反而没有了…
心中居然还生出一丝妄想:好吧,让我死了吧。说不定等我一觉醒来后,我又穿回了现代。即使现代的我已经死了,我也认了。与这人命如草芥、生存困难的乱世相比,我还是更愿意在现代做一个孤魂野鬼…
很可惜,我始终未能如愿。
醒来的时候,额头上盖了一个温热的手巾。
头顶上方一张让我无比害怕的大胡子俊脸正带着焦灼的眼神看着我。
他嘘气,“谢天谢地,你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