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允恭。
迎进门,奉上茶,拓雅秋兰围着我寒暄良久。允恭坐在一旁,面有所思,微微含笑。我打量他几眼,满意一笑,说道:“允恭长大了,颇有乃父之风,俊秀不失灵气,真真是好啊。”
拓雅笑一笑,打趣我道:“娘娘别夸了,人家允恭年纪轻轻,脸皮又薄,如何禁得住你如此直白的夸奖。”
我笑睨她一眼,端起茶杯,问道:“是你父亲打发你来的吗?”
允恭敛去笑意,摇头道:“不是,是我自己的主意。”说毕,他迟疑几下,上前低声道:“不瞒伯娘,羊蹄是生是死,侄子十分怀疑。侄子不敢告诉父亲,只想问问伯娘,倘若伯娘希望侄子帮忙寻找羊蹄,侄子愿尽最大努力…毕竟,羊蹄也是我的兄长,我的心情和伯娘一样悲痛”
我手微微一颤,溅出几滴茶水。拓雅不明所以,拉着我问:“你也怀疑羊蹄没死?”我点点头,说道:“本想叫你们帮忙打听,但又怕过于惹人注目,便一直不曾告诉你们。”
我微一思索,望着允恭说:“寻找你兄长,势必困难重重,你要有足够的耐性。如果你愿意承担此事,就切记保密,连你的父亲一并要瞒着。毕竟一旦事情暴露,你大可说你是念及兄弟情义,但你父亲若是也参与其中,性质可就大大不同了…陛下疑心重,如今更是喜怒无常,你凡事量力而行,不要逞强…伯娘自己,也会再想想法子的”
允恭郑重地点头道:“伯娘放心,侄子明白了。”说罢跪在地上,给我磕了三个头,又道:“侄子不宜久留,伯娘请保重。”
我颇为动容,亲自送他离开,又吩咐茗儿下山,看看是否有人跟踪允恭。
回了堂屋,拓雅凑近,试问道:“你方才说…说陛下如今喜怒无常…如此说来,近日宫中的一些事你都晓得了?”
第416章 摔伤
我淡淡一笑,颔首道:“尚食局的几位嬷嬷,每隔半月便会送来滋补物,都是上了年纪的人,可不就喜欢唠叨闲话。”
自迪古乃下诏采选淑女以来,宫中陆续进了一批新人,位分最高者为丽妃唐括石哥,听说是唐括定哥的本家妹妹。此女貌美善妒,一同进宫的好几位妃嫔皆受过其折辱,近日又对新晋的昭媛耶律氏大发责难。迪古乃连日与她饮酒作乐,一个月内杖毙了百名宫娥,发配了数十名内侍。用嬷嬷的话说,宫中是人人自危,无人敢掖丽妃锋芒。
秋兰愤愤道:“娘娘,您就任由这个丽妃独霸后宫?她进宫才多久便如此嚣张,难保有一日不会打娘娘的元妃之位,您可不能坐以待毙啊。”
我心中闷气,嘴上笑道:“秋兰说得过于严重了,宫中还有皇后和宸妃,她们虽然外表柔弱,其实心底像明镜一样。再说,我已经离开皇宫,不想也不能再插手后宫了。”
拓雅握住我的手,怜惜地说:“你说的是,既然离开了,就彻底放下为好。其实,住在云梦山,每日赏花赏景,也是多少人羡慕不来的福气,何必再去理那些烦心事。”
我会心一笑,应道:“确实如此。”
秋兰见我神色淡然,只好作罢,又四处张望几下,问道:“来了这么久,为何不见咱们小皇子?”
秀娥端了糕点进来,闻言笑道:“小皇子随玄真道长去泰安寺串门去了。”
茗儿嗤笑道:“这玄真道长奇怪得很,今日去和尚庙里撞钟,明日去山下草堂讲儒经,后日又跑去城里开诊卖药。”
我笑着接话道:“玄真道长活得潇洒,儒释道样样精通,又长期研究医术。可不是人间的活神仙。他今年约莫四十有六,却已游遍大江南北,只差不曾去过海上。他前几日还在说,要是我足够信任他的话,他就带耀灵去一趟高丽,见识见识异国风情,可把我纠结坏了。”
拓雅兴奋道:“还纠结什么,放心地让耀灵跟着他去,没准儿对耀灵的恢复有很大帮助呢。到时候呀,再把咱家福宁也捎上。身为男儿,年轻时不出去走走怎能行呢。”
我打趣她道:“是呢是呢,就像咱们拓雅。当年走南闯北,不仅眼界大开,还学会了不少骗术诡计呢。”
拓雅大叫一声,扑过来挠我痒痒,“好啊。又取笑我,看我不治一治你。”我边笑边告饶,起身往寝室躲。就这样,几人闹了整整一下午,不知不觉天色便暗了下来。我担心夜里山路难行,吩咐小福子和茗儿送她们下山。又定了再见的时日,方才依依惜别。
烛火昏黄,宝镜中的容颜略显清瘦。双眸似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雾气。我静坐片刻,伸手取下发簪,一头青丝如瀑布般落下,微微遮住了愈发模糊的视线,亦遮住了难以压抑的闪闪泪光。
我双肩微颤。为了不使自己发出动静,用手紧紧捂着口鼻。饶是如此。寂静的寝室内,哽咽声仍是时起时落,就像案前跳动的烛火,似断未断,不绝如缕。
推门声轻轻响起,我微微一惊,忙举袖擦了擦眼泪。秀娥摇头叹息,疾步来到我身前,心疼地将我搂进怀中。
她的慈爱与温暖,彻底令我溃不成军,当下便紧紧回抱着她,号啕大哭,肆意发泄。
秀娥轻抚我脊背,叠声道:“哭吧,哭吧,姑姑陪着你,陪着你”
我的泪水染湿了她的衣襟,口吻夹着丝丝哀怨与酸涩,“姑姑…我好难受…我心里好难受…我忘不了郎主,我放不下…一个和你相爱多年的男人…他现在,他现在正流连忘返于形形色色的美人中…左拥右抱,应接不暇”
秀娥捧住我的脸,仔细端详了一番,静静地问:“后悔了?”
我痴怔半晌,眸中闪过一丝光彩,可不过一瞬,又渐渐变得暗淡,空洞洞的仿佛失去了意识。
我止住抽泣,喃喃说:“我不知道,只是心痛难受,如何也排解不了。”
秀娥沉吟道:“旁人难以替你解决,你只能学会慢慢克服,大不了咱们现在就下山,看到时候站在宫门前,娘娘还愿不愿意进去。”
我露出苦笑,正欲说话,耀灵乐呵呵地从外头跑进来,挥舞着小胳膊甜甜地叫道:“阿母…阿母”
我抹了把眼泪,笑着将他抱至膝头,问道:“灵儿今日乖不乖?可有给玄真伯伯添麻烦?”耀灵往我怀中蹭,嘟嘴道:“嗯…乖,灵儿很乖”
秀娥笑道:“耀灵一回来,娘娘笑得比花儿还美。行了,你帮耀灵换一身衣裳,我得去准备晚饭了。”
耀灵一听,转着黑眼珠咯咯笑道:“鲈鱼…我要吃鲈鱼”
我喜道:“我的宝贝真聪明,连鲈鱼都说得出来。阿母太高兴了,宝贝棒极了,快来亲亲阿母”
耀灵娇憨一笑,依言亲了亲我右脸颊。我心花怒放,紧紧抱着他,唇角浮上一抹宽慰的笑意。
日子一页页翻过去,当最煎熬的时刻熬了过去,剩下的便是悠然与闲适。
偶尔半夜醒来,情绪依然会剧烈波动,而视线落在熟睡的耀灵脸上,再多的痛楚与浮躁皆慢慢归于平静。
或许我原本就憧憬做一个富贵闲人,抑或是我早已失去了最初的澎湃激情,领悟到何为“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
我想着你,我怨着你,我恨着你,就是不能再见你。
拓雅再来时,院中的红梅怒放而开,为苍茫雪白的天地添了一分色彩和幽香。彼时我正坐在游廊中,反复练习一首新谱的曲子。得知她来了,并未即刻起身相迎,待完整地弹奏完毕后,却发觉她还带来了一个人。
我诧然道:“茯苓?你怎么来了?”
进了堂屋,秀娥端来热茶,又将茯苓送来的补品礼物收了下去。我见茯苓神色凄然,不禁问道:“为何一副忧心之色?”
她看了眼拓雅,突然跪在我跟前,哀嚎道:“元妃娘娘,您不能再置身事外了呀!您可要给我家娘娘撑腰做主啊!”
我忙伸手扶她,说道:“快起来说话,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
拓雅叹气,忿然地说道:“还不是那个丽妃,快被陛下宠上天了,越来越目中无人。前日光英与小内监互掷雪球玩,不慎冲撞了她,也没摔着也没碰着。而且光英当时就赔罪了,怎奈那丽妃不依不挠,非要宸妃娘娘亲自向她赔礼道歉。宸妃娘娘资历老,又贵为太子养母,素日为阖宫所尊敬。丽妃提此要求,显然是想折辱宸妃。宸妃是出了名的性柔,也只好忍气吞声,亲自上门道歉。如此也就罢了,昨日刚下完大雪,丽妃不在正殿受礼,偏要在阁楼上见宸妃。就在宸妃上楼时,不知哪里窜出一只大狸猫,宸妃受了惊吓,当即从楼梯上滚了下去,右腿骨折错位——”
我惊怒打断她道:“骨折错位?竟如此严重?”
茯苓泣道:“太医说了,至少大半年不能随意走动,即便骨伤痊愈后,每逢阴冷天气,患处就会时常疼痛,严重点可能影响到正常行走。太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最需要娘娘的照顾,可这一摔…唉”
我问道:“究竟怎么回事?那只狸猫是不是丽妃故意放出来的?你家娘娘上楼时你不在身边扶着?”
茯苓咬唇道:“奴婢本是跟着娘娘同去的,岂料一进门丽妃的侍女便拦住了奴婢…说什么陛下赏赐了几匣首饰,丽妃想送一匣给我家娘娘,要奴婢马上去拿。奴婢当时就觉得不妥,可娘娘不愿再生是非,便叫奴婢尽管随她们去,哪知过了一会儿就出事了”
我脸色阴沉,问道:“郎主和皇后有何反应?”
茯苓委屈地说:“郎主根本没有怀疑丽妃,只叮嘱太医尽心为我家娘娘医治,连看都没来看过我家娘娘。皇后娘娘入秋后便病了,整日药不离口,根本不见外人”
我压下怒意,轻抿一口茶,说道:“你家娘娘和我情分不浅,她此番受了委屈又受了伤,我自然不会坐视不理。但我身在道观,难以亲手料理此事,更不便直接与那丽妃交锋。你要记住,凡事暂且忍一忍,凭你家娘娘的本事,不可能再叫那丽妃为非作歹,生生白受欺侮。”
说着,我想了想,向秀娥道:“姑姑,准备一些珍贵的药材,今日你和茯苓一同回宫去,就说我听闻宸妃摔伤,心中十分惦记,特意打发你去看望宸妃。记住,越高调越好,一定要阖宫都知道,尤其是郎主。”
茯苓感激一笑,又要下跪磕头。秀娥拉她起来,笑道:“行了行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娘娘都吩咐了,咱们赶紧下山吧。”
第417章 活着
拓雅翻开琴谱,欣慰地笑道:“不错,瞧着是用了心,娘娘可是好兴致。”
我嗤笑道:“我哪里擅长谱曲,不过是选了几阙词,请了妙清观的一位女冠帮着谱的,闲来打发时光罢了。”
她嗔我一眼,拉着我在琴案前坐下,说道:“来来来,请元妃娘娘赏脸弹唱一曲,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我拗不过她,只好接过琴谱,嘟哝道:“人家可不闲,原本睡的正香,却被你给叫醒,害我以为姑姑回来了,瞎着急一场。”
拓雅嘲笑道:“行啦,你都睡了那么久,再睡就彻底成小懒猪了。快别抱怨了,奴婢呀给您倒杯茶,润润喉。”
我哼笑一声,不再多说,低头喝了几口茶,便开始调试琴音。突然一阵冷风吹来,琴谱被吹开了好几页,不经意地一瞥,恰巧是一曲《西江月》。
心下微微波动,我摇头笑一笑,低头拨弄琴弦。朱唇随后轻启,歌声与琴音缠缠绕绕,如流水波纹般悠悠荡开:
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青烟翠雾罩轻盈,飞絮游丝无定。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笙歌散后酒初醒,深院月斜人静。
曲终歌尽,我一时忘了身边还有人,双手压着琴弦,面色怔怔地望着廊下红梅发呆。拓雅静坐半会,轻轻拉过我的手,淡淡地说:“你心里在想他。”
我醒过神,局促地笑了笑。正在此时,院门“吱呀”一声打开,秀娥噙着笑进来,远远地笑说:“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听娘娘开口一唱,简直就是那什么昆山玉碎、香兰泣露啊。”
我“扑哧”一笑。起身迎上去,问道:“事情都办妥了?”
秀娥点头道:“办妥了,宸妃娘娘说不必为她操心,叫娘娘多多保重身体。”
说完,只听附近山林中传来一阵马蹄声,随后越来越远,直至消失。秀娥见我留意,眼神微微闪躲,显然正纠结着什么。
我纳闷道:“怎么了?”
秀娥脸色一白,迟疑了几下。低低道:“是陛下。”
我心大惊,失声道:“郎主?”秀娥抿唇道:“陛下与我一起上了山,方才娘娘弹琴唱曲时。陛下一直站在院外聆听。我问陛下是否要进来,陛下沉默了良久才说不必,於是”
拓雅焦急地说:“你是说,陛下来了又走了?”
秀娥点头,不安地瞅我一眼。我未及思索。急忙推开她二人,疾步向前冲了出去,却不慎被门槛绊倒,重重地摔了一跤。
秀娥和拓雅“哎”一声,慌慌张张地跑来扶我。拓雅又气又笑道:“娘娘若想留住陛下,直接吩咐外头的护卫去追便是。这么着急作甚。”说完将门外的护卫唤了进来。
我却摆摆手,默然道:“行了,扶我进屋吧。”拓雅瞪着眼睛道:“回屋?你不追了?”我无言以对。一瘸一拐地往回走。
她俩忙跟上来,见我双唇紧闭,也不再多话。
过了两日,茯苓出宫来此,高兴地不得了。原来昨日。迪古乃严厉训斥了丽妃,以“目无尊卑、性格乖张、悍妒失德”之罪名褫夺其封号。降为正五品才人,并命她向宸妃磕头赔罪,可谓风头扫地,苦不堪言。
茗儿抿唇嬉笑道:“还是咱们娘娘分量重,不过是派姑姑回了宫一趟,陛下就立即惩罚了那个嚣张跋扈的丽妃。以后啊,看谁还敢在宫中作威作福,妄图取代咱们娘娘的地位。”
茯苓笑道:“可是不嘛,此事一出,宫中新晋的妃嫔无一不对元妃娘娘充满了敬畏和好奇。今早耶律昭媛和南才人还去请示我家娘娘,说是想携礼物前来云梦山拜见元妃娘娘。”
我一听,忙放下茶杯,道:“这可不行,千万别叫她们来。”茯苓嗤笑道:“那是当然,娘娘放心,我家娘娘有分寸的。而且此事还得请示陛下,陛下那边也不会同意她们过来的。”
我点头道:“如此就好,我来这儿是图个清静,她们要是来了,我就得搬家了。”说着,耀灵从外头进来,奶声奶气地道:“阿母…阿母教灵儿…做衣裳好不好?”
茯苓眼睛一亮,笑道:“娘娘,三殿下仿佛好了许多呢。”我欣慰地“嗯”了一声,拉着耀灵笑问:“你又不是女孩家的,怎么突然要学这个呢。”
耀灵含糊地说:“伯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