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云淡风轻地说:“原来是挺恨你,但我观你多年,发现你也不容易。”说完冲我一笑,转身就走。
我神色怔怔,她忽地顿住,回望着我肃然道:“你是与乌林荅氏交情甚笃,但你如今更是郎主的宠妃,不论再你如何悲伤,也不能忘了咱们才是自家人。想想当年你义父的遭遇,你不过是一个妇人,你根本什么也改变不了。安安分分地过日子,不要再试图左右郎主,否则我大金国必然因你生祸。”
我蹙眉,她最后盯我一眼,低低道:“不瞒你说,我曾请过珊蛮法师暗中观你”
蒙古那可儿:蒙古勇士。
安答:盟友,把兄弟。
第331章 允恭与阿容
我心中蓦然一紧,皇后微微一笑,轻轻瞥了眼永宁宫,“姐姐多年来容颜不改,不知信奉珊蛮的西太后作何感想?”说罢施施然离开。
秋兰小心翼翼地瞅我一眼,低声道:“娘娘莫要放在心上,奴婢瞧着皇后又想耍什么阴谋诡计。”我垂目道:“看来,大家是把我当妖怪了。”
她忙摇头道:“娘娘驻颜有术,皇后那是嫉妒娘娘!”
我哼笑出声,哂然道:“皇后膝下儿女双全,她犯得着嫉妒我么。”说毕,只见高怀贞迎面而来,躬身施礼道:“臣高怀贞请娘娘金安。”
我提步向外行去,问道:“可是陛下醒了?”高怀贞说道:“燕京役夫发生暴动,官兵死伤者不计其数”
我止步蹙眉道:“前几个月,陛下面恤民夫劳苦,特别诏发燕京五百里内医者为民夫医治疾病,连药物也是官府无偿提供,后来更是加大了赏赐力度,怎地还会发生暴动之事?”
高怀贞欲言又止,我转一转心念,问道:“是不是有权贵从中贪污?”他沉默不言,复又道:“张浩大人今日送来奏章,想请陛下亲自批复如何处理,可陛下现在龙体不适”
张浩虽被调去燕京主持营建新都,但到底只是一名无家族背景的文官,必然处处受到燕京女真权贵的刁难,不敢擅自做主对他们施以惩戒。
我问道:“郎主卧病,朝政暂时由何人处理?”高怀贞道:“陛下胞弟,太尉完颜梧桐大人。”
梧桐代为监国?我摇了摇头,梧桐虽是迪古乃宠爱的弟弟,思想却十分保守老旧,极度仇视朝中汉官,且当初曾反对过迪古乃迁都。而今出了暴动之事,恰巧正合了反对派的心思,认为迁都会引发动荡,该尽早取消这一大政。
高怀贞问:“娘娘可有了主意?”我无奈道:“便是有主意,谁又会听我的?再等等吧,兴许陛下今日就能醒过来。”
他颔首,我想起什么,望着远方道:“为了营建新都,陛下将亲信大臣派出去不少。如今陛下不能理政,难免会有小人趁机兴风作浪。梧桐虽是陛下胞弟,但心思”我顿一顿,勉强挤出一句话:“你们…要好好盯着他!”
迪古乃睡睡醒醒几日,精神略有恢复,但仍是倦倦无神采。梧桐每日必来请安,关心紧张之情溢于言表。我瞧在眼中,心头微微安定,甚是欣慰。
从太医手中接过汤药,我轻轻吹了几下,右手腕却突然被人握住,抬头一眼原来是梧桐。我下意识地躲开,他却顺势接过药碗,笑道:“嫂子小心烫了手。”说毕抢先坐在龙榻边,欲亲自喂迪古乃喝药。
我一时怔怔,脸有些烧,忙向秋兰道:“快将郎主扶起来。”话音方落,外头传来通报说高怀贞求见,我想着可能是扶灵队伍抵京了,便匆匆地掀帘踱了出去。
扶灵队伍离京城尚有数十里远,我跟梧桐交代了几句,裹着厚厚的斗篷就坐车出了宫门。带着满心满肺的伤感与忐忑,伫立在城外翘首眺望。
千言万语,在与乌禄照面的一瞬间,尽数堵在喉咙中难以发出声响。他神色疲惫,并未露出过多的悲伤之情,如漫天飘舞的洁白雪花,稍稍带着一抹难以察觉的冷酷。
高怀贞代我说了几句场面话,便知趣地退至一旁静候。我望着几步之外的棺椁,克制已久的泪水瞬时又落了下来。乌禄凝视我半晌,淡淡说道:“寒风这么大,娘娘贵体可吹不得,尽早上车回去吧。”
秋兰亦上前劝我道:“娘娘,郎主龙体尚未痊愈,娘娘岂能自己先倒下?”
乌禄闻言眉心微动,眸色深黯不见底,闪动着几丝复杂的情绪。我哽咽着撇开脸,眼前却出现了一只小手,手心中握着一方崭新的绣帕。我定睛一瞧,试着唤道:“允恭么?”
九岁模样的男孩,头上戴着厚厚的雪帽,容貌生得比乌禄当年还要俊秀。他踮起脚尖,把绣帕塞进我手中,怯怯地应了一声。
我强颜一笑,俯身拉住他的小手。允恭乖巧地由我拉着,身后的阿容却大步上前,将允恭从我手中拉了回去。
乌禄斥道:“阿容,不得无礼!”
阿容瞪大眼,怒容满面,“母亲是被他们害——”话未完,乌禄猛地扬起大掌,狠狠地扇了阿容一耳光。我急忙制止道:“乌禄,别打孩子!”
允恭吓得呜呜哭叫,我心抽疼,揽着他软声安抚。阿容紧咬着双唇,并未落下一滴眼泪。乌禄背对着我,脸色难辨,只是双肩微微有些颤抖。
葬礼低调而又体面,我与西太后亲自前去祭奠。环顾四周冷冷清清的白色,我的思绪渐渐变得恍惚。我多么希望,未来的路上,不要再出现这样的情景。
回来的路上,允恭与我同坐一辆车,握着他冰凉的小手,千头万绪一起涌上心间。
方才祭奠完毕,高怀贞悄悄向我道:“陛下诏令未收回,允恭世子仍是必须留在京中,不得随葛王同回济南。”
可是…小小的允恭先失去了母亲,我岂能再忍心剥夺一个孩子与父亲家人共同生活的权利。乌林荅香的意外离世,已经令我充满了愧疚与悔恨,若是再继续当初的决议,我的良心能安么?
上京葛王府中,阿容拦住我的去路,质问道:“敢问娘娘,我弟弟能不能不进宫?贵族子弟那么多,为何偏偏要选我弟弟作皇子伴读?”
乌禄闻声走来,正要再度斥责阿容,我已开口道:“不会,你们何时回济南,允恭同你们一起走!”
高怀贞急道:“娘娘。”我横他一眼,侧身望向乌禄。他冰冷的目光微微柔软,注视着我说:“我不能让你为难。”我勉强微笑道:“并非大事,不过是请皇子伴读,我可以自己拿主意的。”
第332章 梧桐的委屈
乌禄沉默一瞬,我有所领会,因道:“高怀贞,你去外头候着。”
高怀贞欲言又止,不放心地瞥了眼乌禄,方才领着其他宫人退下。允恭和阿容亦被嬷嬷们带走,廊下只余我和乌禄二人。
乌禄转身背对我,淡淡道:“你不必如此,我并非不知陛下的真实意图。将允恭养在宫中,无非是拿他作质子,借以牵制我。”
我上前两步,问道:“你早就知道陛下怀疑你?”我停下,绕至他身前,紧张地问:“唐括辩谋反,到底与你有无关联?那封未烧尽的密信上,为何会出现你的名字?”
乌禄未语,默默凝视我半会。我神色惊异,不由自主地往后退,“竟然是真的?竟然是真的!”
他嘴角轻抽,我难以置信地道:“你一向敦厚温润,为何…为何”话未完,我逐渐平静下来,笑容略显苦涩,“也罢,迪古乃践位不正,即便拥有治国之才,终究难以令你们真正臣服。”
乌禄摇一摇头,眼瞳闪动着几丝晶亮,如强烈的日光直透我心底,“不瞒你说,迪古乃弑君之夜,我的叔叔宗本和宗敏,便急忙来找过我,共同商议对策。可我…可我当时虽惊怒,虽为难,但我不得不把你放在第一位。倘若我支持宗本宗敏讨伐迪古乃,一旦事情成功,你作为他的内眷,必然受到牵连…即便我能勉强护住你,你也一定会恨我”
我呆立不动,心头悸颤,只能沉默无言。乌禄扭过头,继续道:“后来唐括辩多次游说我,希望我能加入他的阵营,并承诺如果事成则推我上位。”闻得此言,我不禁抬头望向他,“不过,唐括辩品性如何,我心知肚明,到不至于会相信他的承诺。再来,我妻妾和睦,儿女双全,无意更无愿参与此事,只想过得平平安安。何况扪心自问,陛下即位以来,确实将大金国治理得很好”
我握紧绣帕,难过地摇头,“我应该先问你的,我就知道你不会,我知道你不会…可是”我撇过脸,喃喃自语:“一切为时已晚”
乌禄神色黯然,伸手将我垂落肩头的发丝抿在耳后,“不怪姐姐,只怨我自己,未能及时与唐括辩划清界限,未能尽早告发他的一举一动”他猛地抽回手,扶上朱漆栏杆,双肩微微颤抖,“是我…是我害死了香儿,真正害死香儿的人是我”
日暮时分,天空中飘起了鹅毛大雪,马车缓缓驶入宫门,径直停在宵衣殿前。
一室温暖,进去时,吉月姑姑正哄迪古乃喝药。闻得动静,迪古乃撑起身体,朝我招了招手。我脱去斗篷,酝酿出一抹微笑,从宫女手中接过香甜的点心。
吉月姑姑站起身,笑着说:“娘娘瞧瞧,陛下还和儿时一样,要老奴求着哄着才肯喝药。”我笑一笑,在榻前坐下。迪古乃抓起我的手,语气迟疑地问:“今日见着乌禄了?”
我点点头,如实答道:“见着了,说了许多话。”
他眼睫轻垂,不停地摩挲我手背,“朕的过失,却让宛宛为难了”我拈起一块点心,送至他唇边,淡淡道:“都过了,不必再提了,好好养病才是正荆”
吉月姑姑跟着道:“娘娘说的是,陛下最近郁郁不乐,太医院再有良方妙药也是徒劳。娘娘既然来了,就好好劝劝陛下。老奴也该告退了,太后还等着老奴回话呢。”
迪古乃颔首道:“姑姑辛苦,回去告诉母亲,朕的身体已无大碍,让母亲勿要再挂心。”
用完点心,秋兰端来热水,我给迪古乃擦了擦脸,他闭着眼睛一言不发。自打卧病以来,他不仅精神不济,且变得寡言少语,眉头深深锁着,仿佛愁绪满腹。
我抚过他高耸的眉骨,将乌禄与我的对话说与了他听,并未刻意保留任何一句。迪古乃闻后默了许久,方才开口道:“上来陪我躺一会。”
他身上环绕着淡淡的药香,我依偎着在他臂弯,轻轻地嗅了嗅,“你长这么大,从未病得这样严重,可把我吓坏了。姑姑说的对,太医的药只能治身,难以医心病。你不必再郁郁不乐,亦不必再自责愧疚。你是皇帝,是万民之主,类似的事情只会多不会少,你应该学会彻底的无情寡冷”
迪古乃身体一僵,抱着我的胳膊渐渐圈紧,“宛宛,你这一番话,比责骂更令我难受…我要怎样做,你才能原谅我?”
我慢慢呼吸,一下一下抚摩他的胸膛,“此事并无谁对谁错之分,你不用求得我的原谅,我亦未曾责怪你”我深吸一气,抬眼望向他,“倘若你真觉内心不安,就把允恭放回济南,且日后无论如何都不得再对他们一家有任何猜忌”
迪古乃微微皱眉,我立即坐起身,惊怒道:“你还是怀疑乌禄?他今日与我吐露真言,摆明了他并无谋反之意。倘使他存心欺瞒我,何必与我说那么多隐秘之事。他要不是内心坦荡,他敢直接跟我说么”
“咳咳咳咳…咳咳”
迪古乃突然咳了起来,我又气又急地收了声,俯身帮他平顺气息。秋兰闻声进来,我掀开床幔,说道:“快倒杯水过来。”
喝了几口水,迪古乃露出一抹厌恶的情绪,气恼地说:“老子居然成了一个病秧子!他娘的!”说完推开我,打算穿靴下榻。
我竟无语,急忙示意秋兰扶住迪古乃。正在此时,外头传来通报声,梧桐携几位宗室大臣前来探病。
迪古乃一听,更加不肯以卧姿见人,硬是要求我帮他穿戴好龙袍。我拗不过他的倔脾气,只好依言照办。待整装完毕,方才请梧桐等大臣入室。
梧桐进来一瞧,惊喜地问:“哥已经好了?”我勉强笑了笑,迪古乃望一望我,微笑道:“不过是寻常小恙,再加上元妃的心细照顾,岂能再病下去?”
梧桐点点头,向我深深一揖,“臣弟代母亲谢过嫂嫂。”
我和婉一笑,不经意地说道:“陛下卧病期间,三弟代为理政,将朝政处理地井井有条。若说尽心尽力,自是三弟的功劳最大,陛下定要好生嘉奖三弟。”
其他几个宗室纷纷附和,梧桐受到夸赞,面上微微泛红,眼中略显得意,巴巴地望着迪古乃。
迪古乃面色欣慰,拍了拍梧桐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你是朕最宠爱的弟弟,才能并不在朕之下,更有萧裕、蔡松年等大臣辅佐,你自然是游刃有余,不会出什么大错。只是朕听说,燕京曾发生民夫暴动,此事你是如何处理的?可有查出暴动缘由?”
梧桐未料迪古乃有此一问,微微一怔,皱眉说:“那些民夫贪得无厌,早前皇兄曾下诏为他们医病,更是一再加高酬劳,可他们仍然心有不满,逃亡的、滋事的、罢工的数不胜数。臣弟以为,若一味退让,只会增长他们的贪欲。遂臣弟下令给燕京留守,将滋事的暴民全部下狱,留待新都建成之日全部斩首。”
迪古乃微笑着听完,目光缓缓扫过其他人,悠然地问道:“你们可有话补充?”
在场的皆是与梧桐年纪相仿的年轻贵族,若非私下与梧桐关系铁,根本难以得见龙颜。他们闻得迪古乃问话,神色既激动又惧怕,一时无人答话,全部垂着脑袋不敢直视。
迪古乃眸光渐暗,梧桐不明就里,向我挤了挤眼。我本能地避开,伸手端起热茶,递给迪古乃。
一杯饮完,他重重地搁下茶杯,起身道:“摆驾勤政殿,召集所有大臣入宫。”
我惊道:“此时天色已晚,外头风雪交加,陛下龙体刚愈,岂能轻易外出?”梧桐亦是疑惑,跟着劝道:“皇兄若有急事,交给臣弟去办便是,何必亲自操劳一趟。”
迪古乃不管不顾地朝外走,口吻夹着一丝丝怒气,“朕若再继续卧病,大金国迟早要亡!”
此话甚为严重,梧桐一听,惶然地望着我,问道:“嫂嫂,我…我是不是惹二哥生气了?”我安慰道:“别怕,你快跟上去,你二哥需要你照顾。”
梧桐不敢出去,委屈地说:“自从二哥登基以来,总是对我这不满意那不满意。他宠爱萧裕,宠爱杨伯雄,宠爱那些汉人、高丽人…高怀贞和张仲轲都比我强,至少他们面见二哥无需事先通报…我就像个糖纸一样,被二哥丢在一旁”
我哭笑不得,亲手帮他戴上雪帽,“你想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