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礼一事,未再生出其他风波。而迪古乃,也渐渐掩去了骄色。
确如杨丘行所说,迪古乃心中有明镜,虽一时迷失了方向,终会及时清醒,不至于酿成大祸。
书房中,我正帮迪古乃研墨。
他的书案上,厚厚地堆积着一摞纸张,皆是他平日信手写下的诗词。此时此刻,他亦握笔凝神,干净的宣纸上,已写下一行龙飞凤舞的楷字。
我不由得凑近,一字一顿地念道:
书壁述怀
蛟龙潜匿隐沧波,且与虾蟆作混合。等待一朝头角就,撼摇霹雳震山河。
我心澎湃,怔怔地望着他。迪古乃刮一刮我脸庞,笑道:“此乃几年前所作,今日一时兴起,便写来激励自己。”
我呆呆点头,问道:“究竟何时所作?”
此等豪气千云、野心勃勃之作,定非安坐于书房内可以抒写而出。
果然,迪古乃回忆道:“仿佛是当年随四叔南下,我曾独自去了一趟秦淮河。”说毕,他又咂嘴笑道:“宛宛,秦淮名妓,当真名不虚传。”
我瞪大眼,不可思议道:“偷吃便偷吃,你还敢炫耀?”他诡笑道:“我逗你玩,你千万别当真。”我哼一声,戳了戳他额头。
阿律忽然在外面道:“王爷,杨二郎来了!”
迪古乃立即起身,面上喜不自禁,大声道:“快快有请!”我颇为纳闷,杨二郎不就是杨家二子杨伯雄么。上回他未来贺寿,迪古乃当时还骂他不给面子,显然对此人十分不满,怎地现在又一副心花怒放之态?
他行至门前,意欲亲自迎接。随后又想到什么似的,转身道:“宛宛,我这会儿要见客,你去里间回避一下?”
我正欲点头,转念一想,又摇头道:“不行,我要瞧瞧杨家二郎,看看到底是何人物,能让你亲自相樱”他无奈一笑,终是应允。
须臾,只见迪古乃满面含笑,领着一青年男子踏入书房。
长身玉立,不及迪古乃魁伟,颇为纤瘦单薄;丰神卓荦,不比迪古乃刚毅,颇为儒雅飘逸;神色淡淡,不似迪古乃喜色难掩,颇为拘谨寡言。
确是个气质出众的人物!
杨伯雄乍然一见我,忙低头道:“不知王爷内眷在此,伯雄还是先回避为好。”迪古乃哈哈一笑,口吻亲密如多年兄弟,“此乃本王爱妃张氏,她常听本王提及伯雄,今日执意要见你一面。”
可真会说话,你何时常在我跟前提起过。
杨伯雄闻后,礼貌地笑回道:“鄙人陋颜,恐污了侧妃尊眼。”言辞虽谦卑,口吻却毫无自贬之意。
迪古乃故作不悦道:“伯雄此言,可是与本王生分了!不瞒你说,张氏乃本王心尖之人。可你伯雄,又何尝不是我完颜亮的知己!”
杨伯雄见迪古乃改口自称名讳,一双清澈的黑眸中划过一缕微光,“承蒙岐王爱重,伯雄不胜荣幸。”
我接着笑道:“王爷时常念着能与你多走动,可令尊说你怕拘着,生性喜爱自由,一出门便是大半年。今日好不容易被王爷请来,定要留你住上十天半月才好。”
说话间,迪古乃已请他坐下,一面倒茶一面问道:“张氏所言正是我郁闷之处。自从几年前在中京相识,我已视伯雄你为一生知己,可回京后我每每邀你来府中做客,你却总是委婉谢绝,这是为何?”
杨伯雄回话道:“君子受知于人,应该以礼交往。攀附权贵,奔走门下,不是我的处世之道。”
迪古乃沉默了。
第260章 大胆小儿
我心下笑叹:此人若非惺惺作态,那便真真是痴人一个。放眼当下世道,淡泊名利之士何处可寻?莫非这杨家二郎,确实视功名利禄为粪土、不愿事于权门贵族?
见迪古乃面有愠色,杨伯雄并未惊惧,始终神色淡然地安坐着。片刻沉默之后,迪古乃微微笑道:“伯雄可还记得,你我二人初遇之景?”
杨伯雄轻轻颔首,启唇道:“中京街头,王爷头扎诸葛巾,身着儒服,与家父共同游赏上元花灯。四下游人如织,灯火璀璨,烟花如星如雨。伯雄与兄长出门寻父,远远见王爷施施然而来。英姿勃勃,貌若灵官,真亚如神仙降凡”
听着杨伯雄回忆,我的眼神亦随之飘向了迪古乃。按说杨伯雄并非溜须拍马之徒,那么如此一番描述便是发自内心的真诚之言。
一个男人赞叹另一个男人的外貌气韵,此时此刻我作为旁观者,还真是有几分别扭。而且,望着二人沉浸在回忆中的模样,我怎么觉得我突然显得很多余呢!
还有,迪古乃不与我一同赏灯,却与杨丘行一个老头子为伴!
我忍不住酸里酸气道:“过去这么多年,杨郎的记忆依然清晰,实属不易呵。”
迪古乃闻言,似笑非笑地瞟了我一眼,接着杨伯雄的话说:“当初你与伯英兄弟二人来中京省视令尊,我事前已然知晓。并叮嘱令尊,不要将我的身份告知你二人。那阵子,咱们经常聚在一起。雄谈阔论,出史入经,喝酒煮茶,亦曾骑马射柳。好不惬意快活。”
迪古乃话至此,停了一停,口吻颇为肃然道:“我知你秉性。故而以寻常儒生与你相交,而并非想招你来我门下,助我筹谋成事。这一点,我希望你可以明白:你于我而言,是无话不谈的知己;我之于你,亦是志趣相投的朋友,而非什么大金国的王爷。”
作为一个权势显赫的王爷。迪古乃此番言语已经足够真诚恳切。杨伯雄面色动容,感慨道:“王爷何故如此,倒是叫伯雄无地自容了!”
迪古乃朗声大笑,向我道:“张氏,快去倒酒来。我要与伯雄好好喝一场!”
我起身应是,看来杨伯雄已被迪古乃所打动,只是脾性终究太倔,不知以后是否会甘心追随迪古乃。
给他们张罗完酒食后,我独自一人回了屋,却见拓雅候在暖阁中,面色略显焦急。
她见我回来,拉着我坐下,低声道:“一刻钟前。秀娥姑姑来找过我。”
我惊道:“姑姑来过?你怎不差人把我叫回来?”
她摆摆手道:“先不提这,她说最近有位小相公看中了月儿,可她不知
此人背景如何,想让你先打听打听,探探底儿。”
我先是感叹道:“时间过得可真快,转眼间十来岁的孩子已到了成家年龄。”最近一次出城还是年前。文儿当时正外出打猎,月儿则安静地坐在屋中织布。她年已十七,出落的亭亭玉立,秀娥很是欣慰。
我答应过秀娥,定会帮忙寻一个如意夫婿,绝不会让月儿日后受半点委屈。
想到这儿,我不禁追问道:“姑姑可有说是哪家的小相公?月儿是否对其也有意?”
拓雅捧茶说道:“仿佛是沂王完颜查剌一个爱妾的小舅子,叫什么陈化,如今正在上京会宁牧手下任职。”
我微微蹙眉,完颜查剌是合剌的弟弟,亦是嫡系。迪古乃虽未与他来往,可这完颜查剌亦有可能成为皇太弟,难说日后会否成为迪古乃的政敌。而且听起来,陈化家世并不好,也不知其人到底如何。
正思量着,阿律进来道:“王爷说晚间不回来用饭,让娘子不必等着。”我轻“嗯”一声,示意他上前,问道:“你可有听说过一个叫陈化的小相公?”
阿律未曾回想,颇为愤愤道:“此人乃京中有名的花花公子。倚着长姐得沂王宠爱,这才混得一官半职。胸无点墨,目不识丁,穿了缤锦,吃了珍馐,随从的无非是一干游手好闲、谗谄面谀的光棍小子。整日帮着他使酒渔色玩耍游荡,可没少调戏掳掠过良家妇人!”
我与拓雅面面相觑,若真如阿律所言,这门亲事万万结不得!
阿律走后,我无奈叹气,问拓雅:“月儿足不出户,怎会让那浪荡小儿瞧见?”
拓雅攥着绣帕道:“还不是上元节的时候,文儿那晚带月儿进城赏灯,恰巧那小儿与家仆设台猜灯谜。文儿月儿又是打小有先生教的,两人年轻气盛,可不就挤进去凑了热闹,想争个第一出个风头。那陈化见月儿才貌俱全,硬是缠着月儿说出家住何处,第二日一早便带着聘礼上门求亲去了!”
我又问:“姑姑可有说过月儿的意思?”
拓雅笑道:“月儿能有何想法,她又不曾与陈化深交,只知对方模样生得不错。话又说回来,深闺少女,有人上门求娶,自是娇羞不已。你还指望她能像我们一样,清楚明白自己的心?”
拓雅所言极是,寻常女儿嫁人,若非父母之命,必是媒妁之言。她们嫁人前,哪儿有机会与未婚夫谈情说爱,以增进互相了解。婚姻的基础,亦不是建立在爱情之上,不过是女儿寻个夫家,男儿找个媳妇,如此便过一生了。
迪古乃回来后,我向他说明此事,希望他可以出面打消陈化的念头。
他沉吟道:“这小儿我有所耳闻,只是他家虽非大户,其长姐陈氏却深得查剌宠爱,并为查剌生了三个儿子,地位比查剌正妃还要高。且这陈氏十分溺爱陈化——”
我急切地打断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要袖手旁观,任那混蛋强娶了月儿回去?”
迪古乃抱一抱我,安抚道:“先别急,只是此事太过突然,牵扯的关系过多,我需要时间来考虑筹划。”他微一思索,继续道:“明日,我让木普尔出城去把姑姑他们接进城。中午咱们一同去福全楼聚一聚,点个班子听听曲,再详谈此事如何?”
我点点头,暂时也只能这样,明天见面后先了解了解情况再说。
待拓雅陪我来到福全楼时,木普尔已将秀娥、文儿及月儿接了过来。
二楼雅间中,我们几人围桌而坐,文儿正向我讲述当晚情景,月儿则似羞似恼地坐在一边不吭声。
我听着生气,不禁喝问月儿为何要说出家住何处。月儿顿时红了眼圈,哽咽道:“那相公说,若我不告诉他,他便当街把我给抢回去,还要把哥哥的腿打断。”
文儿自责道:“是我的错,我不该带妹妹去赏灯。”文儿今年十九,相貌倒是端正,不过久居乡下,眉眼间到底有几分傻气和土气。当晚遇见陈化这样的贵公子,只怕早已被唬得神志不清。
拓雅问秀娥:“既然明知此人并非善类,次日他前去求亲后,你们怎不及时来告诉我们?”
我想起一事,接着问:“聘礼可曾收下?”
秀娥无奈道:“当时也不曾想过那小儿会来求亲,且他求亲时态度诚恳,简直换了一个人似的,我总不能把人家直接轰出去。至于聘礼,他不肯拿回去,我没法子,只好把聘礼堆放在院墙外”
拓雅叹气道:“这下可难办了”
我默了一瞬,问木普尔:“王爷何时过来?”他道:“大概半个时辰后。”
文儿神色忧虑,望着我道:“后来我向人打听,说陈化家中姬妾无数,虽还未立正室,但光那些姬妾也不下二十人…我估摸,他虽说过娶月儿为正室,可嫁过去到底是何光景”他话到最后,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又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中。
月儿亦跟着哭了起来,我颇觉得烦躁,拍了拍桌子道:“嫁什么嫁,管他做大做小,都不能嫁!”文儿怯怯道:“宛姑姑说的是”
拓雅递给月儿绣帕,柔声道:“快别哭了”月儿接过绣帕,依旧啼哭不止,泪水如断线珍珠,染花了面上的胭脂。
我道:“文儿,带你妹妹下去擦洗一下。”文儿点点头,我唤来侍者,领着他俩下去。
约莫一刻钟过去,二人还未归来。
我微微蹙眉,说道:“月儿怎地还没哭完?”拓雅拍拍我的手说:“别急,让她好好哭一会儿。”我起身,在屋中踱来踱去,“月儿这性子,柔柔弱弱,实在并非好事。文儿虽生得高大,到底世面见的少,言行举止唯唯诺诺,太不像个男儿。”
说话间,房门忽然大开,侍者脸色慌张地奔进来道:“不好了,方才那位小娘子被人推进了另一雅间!”
我大惊,“何人如此大胆?”侍者畏畏缩缩道:“是…是沂王的小舅子,陈家幺子陈小相公”
什么!居然在这儿撞见那个浑小子!
秀娥惊慌道:“那陈化会不会没了耐心?直接把月儿抢回去?”
恐怕事实比这更加糟糕!
我来不及思虑,直接威胁侍者带我过去,一面逼问道:“他们有多少人?”
侍者舌头打结,回道:“不多,加上陈相公,共有三人!”说毕,他不放心地看我一眼,“小的还是奉劝娘子,此事您插不了手,那陈相公的背景可深着!”
第261章 临危不乱
他话音甫落,有打斗声从拐角一扇门内传出,旋即是一阵阵惨不忍闻的叫声。侍者吓得全身哆嗦,早已瘫倒在地上。我回头一望,拓雅和木普尔已追了过来。
木普尔一脚踹开房门,里面的情形却让我们惊骇得说不出话!
拓雅发颤道:“文儿…你…你杀了他?”
我脚下发软,但并非不曾见过眼前之景,不至于犯晕昏厥。
月儿衣衫不整,脸颊挂着泪痕,踉踉跄跄地跪爬至我身前:“宛姑姑…哥哥只是为了救我”我扶住她,瞟了眼正发懵的文儿。他手持短刀,刃上染了鲜红的血液。而他脚边,躺着一个全身带血的少年郎。除此之外,屋内再无其他人。
我努力镇静道:“文儿,死的这个人可是陈化?”
他眼神呆滞,轻轻点了点头。我又问:“他的随从呢?”文儿木然道:“他们打不过我,便跳窗逃跑了。”
拓雅正欲开口,我深深呼气道:“木普尔,控制住门外那个侍者,许他金银钱财,告诉他我们的背景,暂时不能让他多嘴。”
他未多问,立即行动起来。好在福全楼等级森严,一楼闹闹哄哄地坐着寻常百姓,二楼则只听得见歌舞乐器之声。过道上更是人影罕见,这里的动静并未被人察觉。
我又看向拓雅道:“你带着月儿和姑姑,从侧门迅速离开福全楼,先出城回家去。”她忙问:“你打算如何?”我上前掐了掐文儿,回道:“你先别问。按我说的做。”她欲言又止,搀着月儿往外去。
算了算时间,迪古乃马上就该来了。
文儿哭丧着脸说:“姑姑,我杀了人…我会被砍头”我继续狠狠掐着他的脸颊。认真道:“文儿,你杀的是恶人,杀的是一个恶迹斑斑的人。姑姑向你保证。你不会有事…不会”
我向门外看了一眼,松开他吩咐道:“你现在去门外,待王爷一现身,便把他带过来。记住,只带过来,什么也别说,一切听姑姑的。不准多嘴。”
文儿点头似拨浪鼓,丢开短刀,艰难地往门口移了过去。
我不敢再看陈化的尸体,伸手将发髻揉了揉,几缕发丝已垂了下来。又拔掉一支钗。扔到了陈化手边。
只须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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