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见一小丫头远远跑来,仿佛是乌林荅香的侍女。她笑着跟我说:“张娘子请留步,我家王妃让您稍稍一等,她马上离席过来。”我心里也挺想和乌林荅香好好说会话,便没有多想,笑道:“那你快去罢,我就在此地等候。”
然而待她的身影消失不久后,出现在视线中的不是乌林荅香,而是人高马大的秉德,正脚步匆匆地从筵席上出来。
我“呀”了一声,低头对秋兰道:“你先在这儿等着,我肚子疼。”
她道:“可娘子不识路啊。”我指一指远处的宫女,“我去问问她们,你好好呆着。等我回来。”说罢赶紧闪身进了树丛中。
秉德应该没有看见我,否则他刚刚不会东张西望,像是在寻人。他这小子,中途离席。难道是为了寻我?欲当面看个究竟?
可是他有必要对以前的我念念不忘么?
记忆中,他也没有表示过喜欢我,而我怎就如此害怕见着他。
是因完颜宗翰?还是害怕迪古乃误解吃醋?
树丛外很快响起说话声。我脑袋一疼,捂着嘴不敢动。
秉德的嗓音几乎未变,“你们家娘子呢?方才不是跟你一同离席的么?”
秋兰大抵是惊住了,结结巴巴道:“娘…娘子不舒服”她还未说完,秉德又问:“我问你,这张氏当真是燕京人氏?”
秋兰依旧惊讶不解,“是…是”秉德默了一瞬。追问道:“她是哪一年进的门?那年她多大?”秋兰虽胆小,此时还是忍不住反问道:“郎君,我家娘子何年入府、芳龄几许,你一外人男子过多询问恐怕并不妥当吧?”
秉德怒道:“爷问你话,只管答便是。再不回答爷一刀砍了你!”
我心一紧,秋兰临危不惧,高声道:“奴婢死了无妨,但郎君如何与我家二爷交代?此时离筵席并不远,若郎君不怕引来麻烦,尽管拿刀吧!”
秉德却笑了起来,“如此聪明厉害的奴才,也只有她能调教得出来!倒真叫我愈发肯定她就是我所寻之人。”说毕,秉德哈哈大笑三声。“也罢,我自己去寻,谅她也跑不远!”
一颗心顿时提至嗓子眼,我真的没有把握,面对秉德时能否装的自然。而万一露陷,我也不确定以后会发生什么事。秉德今时今日的权势地位。便是迪古乃也不能与他正面对抗。
只能避开他了!
於是,我悄悄后退,直到听不见他的脚步声,方才稍稍放心。
不知不觉走出了树丛,迷花倚石,夜虫啾啾,溪水潺潺,兜了几转,来到一太湖石屏嶂前。
嘘!太湖石假山另一侧,似乎有男人在对话。
往往此时,人最易矛盾。想偷听,又觉得不好;不听,又有点可惜,怕漏掉什么重大信息。
唉,我敲一敲脑门,管他的,不听白不听,反正一时半会也不能出去。
只是听清后,双腿微微开始发软。
是乌禄,他带着笑意问:“陛下怎地也中途单独离席?可是看厌了宫中歌舞?”显然,另一人是合剌。只听他抱怨道:“可不是,好不容易把撒卯那妖精盼来,她又围着四伯献殷勤去了。”
妖精?难道合剌看上撒卯了?假如真是如此,若撒卯为她夫君说情,合剌会不会重新重用常胜?那迪古乃之前的功夫,岂非白白毁在一个女人手中。
乌禄呵呵笑道:“四叔威风不减当年呐。陛下可是中意胙王妃?臣弟上回可是献给了陛下五个江南美人,陛下一个也不喜欢?”
合剌似乎拍了乌禄一下,“好弟弟,献美人一事可别让其他人知晓。否则鲁国王他们那帮老臣,又得唠叨朕一阵子。”
乌禄竟然给合剌私下献过美人…
合剌打了个酒嗝,又道:“还不瞒你说,撒卯那小妖精,朕早就临幸过她。告诉你你别不信,撒卯可是个难得的宝贝,朕恨不得化在她身上…那种感觉,朕这些年,竟是从未体味过…常胜那家伙,可真是享福…朕都不如他有福气”
乌禄笑了笑,颇有几分尴尬,我亦是暗暗吃惊。合剌哼笑道:“你和迪古乃这两个臭小子,今儿又占了朕一个便宜,那两匹汗血宝马,朕还真有点舍不得给你们。”
乌禄笑着说:“陛下无须不舍,臣弟不是正四处为陛下寻找良驹珍禽么?”
合剌欣慰笑道:“众多弟弟里,也就你和迪古乃心里有朕。不过…迪古乃,更多时候让朕捉摸不透。说实话,朕并不放心他”
乌禄沉默未语,合剌问道:“今日他的爱妾张氏,可有来赴宴?”
乌禄答道:“来了,陛下没有见着?”
合剌默了一瞬,接着道:“仿佛看见了,但隔得远,便没有在意。”他忽然停下,口吻严肃道:“乌禄,当年四叔…真的把颜歌送回了汴京?”
我屏住呼吸,却闻得乌禄这样回答:“臣弟…不敢肯定…四叔也不会允许臣弟多问。那张氏,也许就是颜歌也未可知。”
我惊住,乌禄为何如此回答!他难道想让合剌怀疑?
怎么会!
脑袋混沌时,乌禄紧跟着又道:“陛下,倘若颜歌真是那张氏”
他话未说完,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揣测意味。过了好一会儿,合剌才轻言细语的娓娓道:“午夜梦回时,朕偶尔会想起她…蓝蓝的天,绿绿的草,她骑着马在前,还回头嘲笑…笑朕骑得慢。笑容灿烂,如同天边的红霞,你不知有多美”
我咬着唇,静静听着。乌禄未出声,合剌继续感叹道:“不过,那毕竟是多年前。朕爱她的笑容,可后来的日子里,她再也没有为朕展露过那样的笑容。她先是喜欢朕的伯父,后来又爱上了朕的弟弟”
乌禄试问道:“那么迪古乃,有没有可能欺瞒陛下?”
我紧张的呼吸,乌禄到底想干什么!
合剌淡淡笑道:“罢了,罢了…终究只是一介女流,不值得朕与迪古乃互相争夺…朕累了,也不想去探究了”
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担心多年的事情终于可以放下!
然而听见合剌回忆起从前,心中到底有几分感伤与慨然。不过乌禄…
合剌又道:“咱们出来许久了,是时候回宴了,走罢!”
听得此言,我也直起身子,猫腰站了多时,此时竟有些直不起来。正欲转身,却惊然发现地上有个黑色人影。我惊吓不已,生怕来人出声,合剌和乌禄就在七八步之外,若是暴露了自己——
我迅速转身,不管三七二十一,伸出手掌就往来人嘴巴上捂。可惜没有对准,触手之处一片冰冰凉凉,手掌下竟是坚硬的盔甲!
第246章 嘱咐
他是谁?
我双眸大睁,心口“嘭嘭”乱跳。一只手按在来人肩上,不知该不该继续往上,捂住他的嘴巴。
直到身后的脚步声彻底消失,我才反应过来,立马双手合十,点头哈腰谄媚道:“多谢多谢。”
放松的一瞬,也有丝丝惊讶,此人仿佛是皇宫禁卫,可他发现我正偷听君臣对话,却为何没有出声喝住我?
他勾唇一笑,我忙后退一步,偷偷打量。
身高体长,面如古月,准头端正,四字阔口。两道浓眉直插入鬓,二目圆睁类如朗星。虽然称不上英俊,倒也能引人多瞧几眼。
尤其是配上一身甲胄,更显得魁梧威猛,仿若门神。
不过,他怎地一直不把目光移开?
我微微侧过身子,装腔作势地轻咳一声,“这位将军,你盯着我作甚?我谢也谢了,将军请便。”说罢,我低头欲离开。
胳膊却被拽住,我惊得抬头,喝道:“放肆!”
他呵呵一笑,并不放手,“我方才可算救了你一次?”
我一时语塞,毕竟确实如此,“你对我有恩,我方才也谢过了。可你若再不放手,我可要喊人了!”
他挑一挑眉,松开了我的胳膊。
我轻哼一声,揉了揉被他捏过的地方,没好气道:“你报上你的名儿,我改日好重谢将军。”
他答非所问道:“娘子是宫妃、还是今晚随各位郎君参加宴会的家眷?”我不觉笑道:“自然是后者,你见过这样大胆的宫妃?”说罢忙收声,不再多言。
对方轻嗤一声。旋即微微笑道:“确实很大胆,足够你丢掉性命,连累夫君。”
我勉强一笑,不愿再逗留。因道:“敢问将军尊姓大名?所司何职?”
他望着我说:“殿前都点检司——”
忽有脚步声传来,他话未完,我便伸出食指“嘘”了一声。“先别说话,大恩人,你再帮我一个忙好不好?”
他表情既惊且无奈,我朝他身后望了望,压着声音道:“倘若来者是完颜秉德,他可能会问你一些话,你便装作不知。行么?”说罢,我很无耻的扮起了青春少女,睁着无辜可怜的双眼仰视着他。
实在没有办法,此地花木稀疏,背靠荷塘。只有一桥。若直接跑出去,定会被他看见。那可就真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见他点头,我赶紧绕过太湖石,屈着身藏了起来。
只是——这儿离湖面竟然只有两步的距离,有一只类似青蛙的生物正蹲在岸边一动不动的瞧着我。
青蛙王子,我求求你千万不要过来,不要激起我的尖叫声——
果然是秉德寻了来。
只听得他问:“将军巡逻此地,可有见到一位绿衣娘子?”
那人笑着回道:“郎君怕是醉了,这里冷冷清清。怎会有娘子在此?莫不是郎君眼花,以为有仙女下凡尘?”
我暗自偷笑,这个将军倒是挺会扯话题。
秉德貌似叹息:“寻了这么久,也不见她身影,难道她原本便是仙女么?”接着,脚步声又起。慢慢消失。
我探出脑袋,嘻嘻笑道:“谢啦!”说完不等他回答,我见好就收,溜之大吉,省得他还要问东问西。
一路躲躲闪闪,待踏上游廊时,忽与一个身影匆忙的人撞了个满怀。正欲道歉,腰肢却猛然被人搂住,把我吓一了跳:来者何人,如此大胆!不懂男女授受不亲么?
抬头时,却满口结巴,“迪…迪古乃!”说着,瞥见秋兰正跟在后面,估摸是这丫头一直不见我出现,便回去报告给迪古乃了。
他阴沉着脸,低声问:“去了哪儿?”
我眨一眨眼,“我肚子疼,还能去哪里。”说罢心虚的低了低头。
关于躲避秉德,以及偷听合剌与乌禄说话,这两件事我暂时还不想告诉迪古乃。一来怕他责怪我胆大,二来也不想他操心,三来…我需要时间来整理整理思绪…
他仿佛不信,“为何这么久?可遇见什么人?”
迪古乃此言,应该是想问我是否遇见了秉德,秋兰肯定说了秉德向她打听的事情。
我茫然道:“什么人?”
迪古乃瞅我两眼,叹了叹气道:“没事,回来就好。”我点点头,甜甜笑道:“你不必担心,我又不是三岁小孩,还能丢了不成?”
他未接话,却伸出食指戳了戳我额头。我嘿嘿一笑,趁秋兰不注意,踮脚亲了他一口。
迪古乃忙四处看了看,见无人注意,这才不怀好意的低声笑说:“晚上有足够时间让你亲!”我嗔他一眼,抿着唇不语。
他向秋兰道:“去告诉葛王妃,娘子回来了,让她不必帮着寻人了。”秋兰点头应是,迪古乃拉着我提步往筵席去。
快下游廊时,我回头瞧了瞧,并未再见着秉德的身影,但愿他已经放弃了寻找。可正要收回目光,却惊见之前那个陌生的禁军侍卫,隐在一根廊柱旁似笑非笑的望着我。
重回宴上,合剌与兀术等人喝的正酣,气氛热烈,不见消减。只是女眷席位,却比之前空了许多。徒单桃萱说许多女眷难得入宫一次,此时三三两两全离席游赏去了。当然亦有个别女眷,趁此良机前去拜访各宫娘娘,为自己夫君寻一位后宫主子。
一轮歌舞过后,筵席渐渐安静了下来。我心纳闷,往御座望去。只见兀术站起身,朝外拍掌两声,旋即有两名宫人,手捧红漆盘,飞快从容地走近御座。
兀术指着红漆盘上的书卷,向合剌笑道:“陛下,请过目。”合剌问:“这便是四伯所提的《太祖实录》?”兀术道:“正是,请陛下检阅。”
乌禄接着笑道:“四叔回朝后为政事操劳,如今又为我大金修订国史,实在令我等晚辈心中有愧!”话说完,他端起酒杯起身,“各位哥哥弟弟,咱们一起向四叔敬一杯!”
合剌亦起身高声道:“乌禄说的是,朕也一同敬四伯一杯!”
一时间,男人们纷纷举杯立起,兀术端起一白玉酒盏,颇为感慨道:“若非亲自修订国史,只怕会慢慢忘了咱们当初开疆辟土的艰难与牺牲。你们皆是我女真年轻一辈,只在军中锻炼过两三年,未经历过开国之初的战争苦。如今我们大金与宋分治南北,看上去仿佛是歌舞升平,实则隐患重重,根基未稳。汉人有句古话,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我希望你们这些年轻人,千万不要让先辈们的鲜血白流!”
合剌哈哈笑道:“四伯不必多虑,有四伯的英明神武,他赵构不敢再打过来!”
众人纷纷附和,惟有迪古乃和乌禄,正侧头沉思着。
兀术饮完酒,坐下道:“先不提南面的宋国和夏国,你们可知咱们西面的蒙古人,实力亦在渐渐壮大。东面的高丽,暂时与我们修好,但从前并非没有过纷争。简而言之,咱们虽打下了半壁江山,却亦被几个有野心的民族包围着。最近几年,我时常为此忧虑,遂不得不提醒你们,切莫高枕无忧,丢了女真男儿的本性!”
我若有所思的望着他,兀术停一停,发出一声略显沧桑的感叹:“我老了!恐怕不能再为大金国尽忠多少年了!你们别指望我,你们得学着辅佐陛下,而不是只顾着争权夺利,只忙着修大宅寻美女…咳咳咳”
兀术突然一阵猛咳,邻近而坐的迪古乃急忙起身扶住他。我亦暗自心惊,眼神里也多了几分关切与担忧。
兀术摇头示意无事,随即又拍一拍迪古乃肩膀,语重心长道:“倘若你们都像迪古乃这般,谋国不谋身,少私寡欲,贤德兼备,我也就可以稍稍放心了。”
迪古乃赶紧回道:“四叔谬赞,贤德乃赞誉君王之言,迪古乃万万不敢当。”
兀术笑一笑,众人皆盯着迪古乃,安静无声。我不安地捏了捏手心,竟发觉渗出了丝丝冷汗。
兀术为何要夸迪古乃贤德?他难道不知如此会引来合剌猜忌么?
同在筵席上的梧桐出口打破沉默:“不过四叔,既然咱们能灭掉辽国,为何不能灭掉宋国呢?倘若当年能一举征服宋国,四叔方才所说的忧虑岂不是就不存在了?侄儿一直不明白,二哥亦是糊里糊涂,咱哥儿俩时常为此事讨论呢。”
迪古乃看他一眼,紧跟着道:“三弟所言甚是,此惑确实困扰了侄儿多年,还请四叔赐教一二。”
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