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这个阳南生在换之心里的地位很不一般,夏含秋自是不会拒绝,低头看了下自己过于简单的穿着,衣袖上不知何时还染了墨迹,起身道:“我去换身衣裳。”
段梓易心里却另有想法,阳老是什么人他再清楚不过,他不在乎自己的女主人是个有着怎样身份背景的女子,对他来说,主子便是主子,该敬的时候定要敬着,可若是这个主子没本事让人信服,他也只会敬着,不会服,也不会真心接纳。
他将阳老当成长辈,秋儿是他心尖上的人,他希望这两个人能多亲近。
秋儿就是去将自己收拾得一朵花儿一样。阳老也不会因此高看一眼,可若是知道秋儿的才情,阳老定要另眼相待。
在秋儿转身之前拉住她,段梓易笑。“自己人,不用在乎那些。”
“你确定?”
段梓易拉着她就往外走,直接用行动告诉她他有多确定,还不忘回头吩咐,“几案上的东西看好,一张都不能丢。”
“是。”
两人此时是在凉亭里,天气渐热,四周的帷幔已经收了,这样的天气,在这里说话是个好去处。
段梓易心里的算盘打得啪啪响。
阳南生是个留着长须的老人。因着年纪的关系。长须和头发一样是花白的。
从他的眼中可看出沧桑。从他的神情中能看出倦怠,从他的气度中知道这是个有过许多经历的老人,可他脸上的褶子却并不多。哪怕是花白头发长须衬着也不特别显老。
因着段梓易早和门房打了招呼,他一报名字便将人引了进厅堂,此时他也不四处打望,端坐着闭目养神,屋子里安安静静的,如若无人。
直到外面传来脚步声,阳南生才睁开眼,再一听脚步声是两人,脸上便有了笑意。
起身给自己整了整仪容,往前行了几步。
像是算计好了一般。他停下脚步时段梓易和夏含秋两人就到了。
“老臣见过王爷。”
“都和您说过多少遍了,私底下不用在乎这么多礼节。”段梓易上前将人扶起来,嘴里抱怨着,眼里却全是笑,夏含秋看在眼里,心里更清楚换之有多待见这阳南生了。
阳南生顺着力道起身,看向段梓易的眼里分明也是带着纵容的。
段梓易心心念念的全是秋儿,这会自然也不会冷落了她,亲昵的拉着她上前做介绍,“阳老,这便是夏含秋,秋儿,你也随我叫一声阳老就是。”
夏含秋蹲身行礼,“阳老。”
阳南生避开不受礼,非是不喜这位未来的女主人,而是不能受,他和王爷再亲近也是主从关系,哪有属下受主子礼的规矩。
可是他喜欢夏含秋摆出来的态度,如果她跋扈不懂事,不会行这礼,如果她因着王爷的关系自抬了身份,不会行这礼,更可以从她的态度中看出王爷私底下肯定和她说过他什么话,而且绝对是好话,这个小姑娘,最出彩的莫过于那双剔透的眼睛,坚定,不游移,是个主意正,心也正的好姑娘。
“夏小姐不用如此,您是老夫以后的女主人,断没有受您礼节的道理。”
夏含秋也不强求,微微笑了笑便看向段梓易。
段梓易再自然不过的回了她一个笑,后转头看向阳南生,“阳老,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也好。”
慢慢的行走在抄手游廊上,两人边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夏含秋听着,却绝不插言。
阳南生更喜欢这小姑娘了。
怪不得王爷待她会这般上心。
段梓易将人领到了亭子里,现在的郭宅并不特别大,至少对他来说是如此,前后加起来也就三个院子,规规矩矩的,这样一个亭子若是在他的行宫里他瞧都不会瞧上一眼,可在这郭宅,这亭子却是唯一让他觉得建得好的地方。
总是去秋儿的院子总归不太好,尤其是夏家以后会搬过来,该避开的地方还是要避开的,这些日子,他们大多时间都是呆在亭子里。
有时候是一人写一人磨墨,有时候是两人各捧一卷书,有时候则是相对而坐,看秋儿手势翻飞的分茶。
他还是头一次知道茶之一道还可以这么玩。
秋儿也不知是从哪学来的,才开始时手势生疏,还时常烫到手,白嫩的手指上豆子大一个的水泡,他看得心疼不已。
有心劝阻几句,可看她兴致盎然,他也就暗暗心疼,不去搅了她的兴,只是自此以后每每秋儿来了兴致,再不许丫鬟上滚烫的水。
那时他想,不就是沏个茶吗?有这么多丫鬟侍候着,何用自己来,就算真有什么花样,教给丫鬟,让她们去练,练好了再给她看不就完了。
可渐渐的,他就不这么想了。
看着秋儿因为茶杯中看不出什么形状的图形高兴的差点又烫到手,他才明白过来,秋儿的乐趣就在于这个亲自动手的过程,而不是仅限于用眼看。
当前几日秋儿在他的注视下在茶杯中成功点出一个之字时,他比秋儿自己还要激动,秋儿吃了这么多苦头,可她头一个成功点出来的却是之字,换之的之。
他绝不会会错意,秋儿就是在用这种方式隐讳的表达自己的心思。
看她红了的耳根他更加肯定。
这是到目前之止,秋儿唯一能点出来的花样。
分茶并不易学,他不想秋儿太辛苦,可他心里也期待着有朝一日他的名字秋儿能全部点出来。
当然,今日他不是想让秋儿来一展技艺的,要是可以,他并不想让人知道秋儿的太多本事,但他希望秋儿能得到阳老的认同。
亭子里几案上的宣纸用镇纸压着,东西全在原位,没人乱动。
阳南生却误会了,眼神隐讳的在夏含秋的衣袖上扫过,那个地方的墨迹他早就看到了,当时还以为她是在哪里扫到的,没想到两人却是在这里红袖添香呢!
“阳老,坐。”
阳南生微微一礼,在下首坐了。
眼神微抬,看到坐到几案后并径自整理几案上东西的人居然是夏含秋时,他愣了下神,这是……
“秋儿,先放着吧,一会我给你收,整理过的和没有整理的我分开放着了,你别弄混。”
夏含秋手一顿,听话的将东西放了回去。
丫鬟上了茶,阳南生的眼神还是时时往那几案上落。
段梓易心思一转便明白过来,心底暗笑,主动将话题转到那上面去,“阳老,我打算和秋儿合伙做个买卖,在我的封地。”
一听是正事,阳南生马上正了神色,“不知王爷想做何买卖,有何要求。”
“想做个书局,其他的你先别问,如月,你去书香斋将惊世劫的第一册拿来。”
“是。”
夏含秋知道换之想做什么了,刚想开口说话,段梓易动作却比她更快,将几案上的一叠宣纸抽了几张出来递到阳老面前,抢过话头道:“你先看看这个。”
阳南生疑惑的扫过上首两人,低头翻阅。
不着头不着尾的,一般人看不出什么来,哪哪都觉得接不上,可阳南生不是一般人。
段梓易曾在他投靠时派人将他查了个底朝天,那实在是太好查,前面二十年在南岭,后面二十年在南岭,只有中间那十年费了点时间,可就算是那十年里,他的行踪也明朗得很。
除了那个他贴身收着,时不时拿出来把玩的玉锁片,以及每年有那么一日他会在路边烧上一撂厚厚的纸钱查不出缘由外,他在段梓易面前简直可以说是清白得像个透明人。
正是因为如此,段梓易更觉出他不一般。
这些年来阳南生在南岭的所作所为印证了他的想法。
看着翻阅速度越来越快的人,段梓易知道自己得逞了,朝秋儿眨了眨眼,将下面那一叠又递了过去。
阳南生头也不抬的接了继续看。
也许是看完了一个情节,也许是觉得看到这里够了,阳南生并没有全部看完就停了下来。
眼神在两人脸上扫过。
一个是与有荣蔫的洋洋得意,一个则是带着些微紧张。
阳南生哪还不明白这是出自谁之手,眼里不觉就透出些欣赏来,“没想到夏小姐竟有如此才情,老夫小瞧了。”
夏含秋放松下来,抿了抿鬓角头发,低了下头又抬起来,神情很有些宠辱不惊的恬淡,“阳老过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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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续奔走在拜年的路途中,好累。
095章 破茧
阳南生眼里更多了几分欣赏,转而看向主子,“您看中了这个?”
“对,我想做个书局,以后只卖秋儿的书……”
“换之!”夏含秋忙阻了他话头,“如果你是为了我,这个书局没有办的必要,我若是有本事写出受人追捧的故事来,就算只有我的一家书香斋,也会有人慕名而来,办一个书局却只卖我所著的书,未免太荒唐了些。”
“秋儿,你今年才多大?以后还有多少年可活?你这一辈子,就写《惊世劫》这一个故事了吗?你不觉得,看着书局慢慢的一点点的充实起来是件很棒的事?”
墨香浓烈的书局里,两人并肩看一本书,或者还会有几个孩子环绕膝下,给他们讲讲秋儿书里的故事,让他们知道他们的娘有多了不起!只是这么想像着就觉得幸福。
段梓易眼里浮出细细碎碎的温暖笑意,若是一辈子能这么到头,他死而无憾。
夏含秋眼里有光芒在闪,短短几句话,明明说的人可能都没有想得太远,表明的却是一辈子的决心。
她想,她也要多添一些信心才行。
“会不会太起眼?你当时好像不是这么说的。”
听得秋儿松口,段梓易笑意更甚,强忍住去碰触她的冲动,道:“我原先也没这么想,可现在却只想这么做,南岭是我的封地,谁还能对我指手划脚不成……不,现在不一样了。”
段梓易眼光往秋儿的脖子移。那里,挂着他送的定情信物——半只玉佩,“南岭是我的没错,可我都是你的了。做主的人自然变成了你,得你同意了才行。”
夏含秋的脖子到耳尖到脸哪儿哪儿都红了,眼神努力不往阳老的方向瞟,她无法相像阳老听了这样的话会是怎样一副表情,也不想看到。
“秋儿,你不要当我这是说好听话哄你,我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认真的,我娘临终前和我说的话我现在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段梓易将自己也挂在了脖子上的另一半玉佩从衣领里拿出来攒在手心,人因为陷入回忆,说出来的话听着显得轻飘飘的。“我娘说。若是我哪一天对一个女子动心到愿意送出这对玉佩的其中一个。我所有的聪明都不能用在这个女子身上,她说以我的地位权势我就是一天换一个女人都做得到,可就算换得再多。我的心都是空的,我身边睡了再多的女人,到头来依旧只得我一个人,人活一辈子,若是连爱一场都不曾,若是连一个可以交付一切的人都没有,活着和死了有何区别?”
段梓易的声音低落下来,“我娘说她一辈子身不由己,不识情滋味,不知爱情是不是真如野史杂记上所说的那般美妙。她希望她没有得到的东西我能得到,你说是不是很可笑,她自己都没有得到过,却幻想着我去得到,可是,我又如何不想得到呢?”
夏含秋不知要如何安慰情绪低落的人,笨拙的道:“你娘是希望你能幸福。”
“恩。”段梓易抬头看着这人,情绪渐渐又好了起来,“我比我娘幸运,没有她的身不由己,还得到了她梦寐以求的……爱人,下次再拜祭她,我会告诉她爱情真的有那般美妙,她下辈子,要投个好人家,去尝尝这种滋味。”
看着秋儿脸飞红霞,段梓易也不停嘴,反倒问出一个直白得让夏含秋应不对,不应又怕冷了人心的问题,“秋儿,你愿意做我的主吗?”
夏含秋此时只恨不得狠狠踩他一脚甩手走人,当着他人的面说这个,让她的脸往哪搁?她知道他没将阳老当外人,可也不能是他们之间的内人吧?!
哪有这么问人的!
阳南生眼观鼻鼻观心,眉眼不抬耳朵却支得长长的,他头一次知道他家主子说起情话来那叫一个情意绵绵,那叫一个脸皮厚实。
“你不用顾及阳老,你就当是……我让阳老在这里做一个见证人,就像那天伏城主为我们见证一样。”
段梓易的话太直白,他的态度太直白,就像一把尖刀,将夏含秋严防死守的心撬开了一道缝,有光,从那里进来,让她的心上亮堂,温暖,一鼓从没有过的冲动从心底翻涌而出。
她何用一直如此战战兢兢!何用缩着藏着!何用畏惧人言!
她如何不能活得任性一些,更像自己一些。
如果她上辈子的父母兄长知道她活得如此窝囊,是会骂她不争气还是心疼她活得憋屈?
如果上辈子她是健康的,一定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吧!
不曾真正让父母为她展颜,还让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是她最大的遗憾。
在这里,她没有了父母的庇护,可她并非半点资本都没有不是?
事实上她有着任何人都不能及的资本,只是她从没有过野心,就算脑子里多出来很多东西,本质上,她还是那个只想平安度日的章含秋。
哪怕明知以后不可能平安渡日,她也自欺欺人的告诉自己,她来了会亭,这里是战火祸及最少的地方,熬过去就好了。
可真的可能吗?
不可能的,这辈子已经不一样了,她不能置夏家于不顾,不能置弟弟于不顾,甚至都不能置夏家的姻亲伏家于不顾。
老天爷将段梓易这样一个人送到她身边,她隐隐觉得这就是上天的意思。
不然原该销声匿迹的段梓易怎的突然就冒出来了呢?
她——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不管是为了谁,或者就是为了自己,她也不能这么畏畏缩缩着活下去。
这样她都看不上的自己,段梓易能看上几天?要想让这个男人的心一直缠绕在自己身上,要想让他的视线不从自己身上移开,她必须让自己拥有留住人心的魅力。
看她一直沉默不言,段梓易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太过心急了,秋儿是个慢热的性子,他再多等上一等又如何?
“秋儿?我……”
“我愿意。”
段梓易怀疑是不是听错了,“秋儿,你刚才说……”
“我愿意。”夏含秋笑容明媚,她身上总是不自觉的散发出来的生人勿近的感觉这一瞬消失无踪,“我愿意做你的主,只要你需要。”
“需要,我需要。”段梓易忙不迭的点头,笑意布满脸,再不见半点算计只剩傻笑的模样就像个傻瓜,“秋儿,你怎么,怎么突然就……”
“我刚才想明白了一些事。”指尖在宣纸上轻轻扫过,视线低垂,夏含秋笑得云淡风轻,“我是没有倚仗,我还是个女人,可这世上无人规定女人就不能给自己撑腰,无人明言女人就不能挺直了腰板指手划脚,千百年来都是由男人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