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晴心虚:“无论如何,我就是不愿看到小姐受伤。”她撕了一块衣摆,小心的缠在锦夜脖颈上,叹气道:“这附近该是没有医馆,只好先回府再找大夫。”
锦夜认真盯着那双真挚又担忧的清澈双眼,想说的话卡在喉咙里,怎么都难以开口。
初晴察觉出端倪,停下脚步,笃定道:“你有事瞒着我。”
“真不愧是我的贴身丫鬟。”锦夜笑笑:“我中毒了,呃……似乎有点严重。”不说也不行,这丫头从小跟在身边,一个眼神就能互通心意,若想骗过她实在不容易。
初晴张了张口,没说出话来,那眼泪却开始扑簌簌的往下掉。
锦夜慌了神:“你哭什么?我还没同你说下去呢。”
初晴只是一个劲的哭,良久才哽咽道:“我最了解小姐,小伤小痛你只会隐忍着不说,能说出口的想必是……呜呜……”她哭得毫无形象可言,同时还不忘单手扣在她腕间,好一会儿才渐渐止住泪水,抽抽噎噎的道:“好、好奇怪,小姐脉象平稳,不像是中毒之人。”
锦夜怔住,小声道:“是么?”难不成这毒是潜伏在深处的?转念一想又觉不对,那姓严的怎么可能有心情同她开这种玩笑,若没中毒他才不可能如此轻易就放她走了。
“我也不是很确定。”初晴忽而又沮丧道:“我不通医理,只懂些皮毛,曾听得大夫说毒入皮肉之际,脉微弱,入骨血之际,脉急动,入心肺之际,则脉絮乱。”
锦夜若有所思,若真如初晴所说,此刻不清楚毒源在哪,就算是想把它逼出来都不行,怕就怕这是唤作缺月的毒药是种例外,平日隐藏在平静表象下,一到半夜时分就伺机而动。
“小姐。”见对方发呆,初晴不由得拉拉她的袖子。
锦夜回过神,抬头望望那一抹圆月,下了决定:“先回府。”是祸躲不过,不过她终是有信心能捱过去,真不行的话,也只好再另作打算……
两人相携而行,在月夜下拉出长长倒影。
行至百步外,锦夜背上的火灼感愈来愈明显,那种渗入皮肤的不适感令她步履不自觉放慢,终是忍不住用手摸了摸,指尖触到的一瞬却是意外的冰凉刺骨,全然没有原本所认为的炙热温度。
为什么会这样?
她瞪大眼,暗自诧异。
“小姐,是不是察觉到不舒服?”初晴侧过头,紧张的六神无主:“得快些找大夫才行……但老爷留给我们的软轿都不翼而飞了,不如我、我背你吧!”
锦夜勉强微笑:“不用,我只是在想,这条路有些远,不知要走到什么时候才能到家。”
初晴咬着下唇,愁容满面,半晌眼角倏然瞟到了什么,欣喜道:“小姐你瞧那儿!”
锦夜顺着她的指尖望过去,但见路尽头凭空出现了一辆马车,大约看得清陈旧模样,车厢甚至随着前行的速度颤颤悠悠的摇晃,不紧不慢的朝她们行驶而来。
锦夜再度怔住,还真是巧,说曹操曹操就到。
初晴迎上前,挥舞着双手,高喊:“这位大哥……这位大哥……请你停一下。”
马儿长啼一声,停在路中央。
赶车的车夫一身黑衣,面容年轻,神情严肃,眉梢处带着些许冷意,令人不寒而栗。他拉了拉缰绳,轻扫一眼二人后淡淡道:“要搭车?”
锦夜拦住欲答话的丫头,笑道:“我们是要去城北的郊外,若是不顺路的话就算了。”
黑衣人冷冰冰道:“我正是要去城北。”
“那就叨扰了。”初晴忙不迭道谢,一个箭步跃上马车,对着锦夜伸长手:“小姐,快上来啊。”
锦夜不动,不着痕迹的又看了车夫几眼,这般的气韵,这般的体格,怎么看都不像是个赶车的。
黑衣人不耐:“姑娘,是瞎子都看得出你先前受了些磨难,我出于好心帮你一把,你若怀疑大可走开,不必杵在这儿浪费时间。”
锦夜这才福了福身,展颜道:“多谢。”
马车重新前行,初晴细心关上车门,安慰道:“小姐,忍一忍,很快就到家了。”
锦夜点点头:“我有些事情想要问你。”
初晴替她拉好衣角,柔声道:“小姐请说。”
“你是怎么打赢辟岐的?你的武功还不足以应付他……”语毕,她又道:“该不会是那根木头故意放水吧?”坦言之,跟在严子湛那种人身边,这辟岐的心肠相比之下的确是软的不像话……
“小姐该不会是初晴拢了拢衣袖,沉吟半刻道:“当时我出去替小姐拿衣物时就发现有人跟着我,待我回头看清来人时,他便迅速逼近同我动起手来,未过十五招我已落了下风。只是未料到……兴许是那人的仇家吧,居然凭空降临,射了一箭后又不见了人影。”她努力回想当时的场景:“似乎是个蒙面的男子,而那箭约莫是染了些加重分量的迷药,辟岐没多久就不醒人事了……”
锦夜挑高眉,还有救星,真叫人意外。
初晴靠过去,褪下自己的外衫给对方披上:“好了好了,小姐你就少费些心思,眼下清毒疗伤才是要事,好好的睡一觉。”
锦夜一脸古怪,推开她的手道:“你不觉得热么?”
初晴纳闷道:“怎么会热呢,城外的天气本就偏寒些,小姐这模样活像是从水里捞上来的,之前吹了那么久的夜风,还不加件衣衫,也不怕冻着了。”
锦夜刷拉一声坐起身,继而拽住丫鬟的手:“初晴,你来帮我看看好不好。”她背过身,褪下衣衫。
“小姐你……”初晴哽住,凑过去看了看对方渐渐裸露出来的背部,狐疑道:“怎么了,你想让我看什么呢?”除了原本光洁的皮肤上多了几道血口子之外,再无特别之处。
锦夜一手将长发全部挽起,扭头道:“你确定么?为何我一直觉得那里又痒又烫,会不会是毒发的征兆?”她颤着手指,一不小心触到了那块伤口处,疼的直抽气:“哎,似乎还痛得要命。”
初晴没好气的道:“小姐,别疑神疑鬼了行么,你背上受了点皮肉伤,不疼就怪了。”她不由分说的替对方穿回衣衫。
锦夜想了想,又瞅瞅接触过伤口的手指,指腹处除了血迹外还带了点儿褐色的粘液,再回忆起那药池的水烈性极强,这才释怀的笑了笑:“兴许是我多虑了。”想必是方才争斗间被池底的碎石弄伤,而后药水渗入,才会引发这般无稽的猜想。
“还有一件事。”初晴狐疑的眯着眸:“那姓严的怎会随身携带毒药?”
锦夜愣住,对方怀疑的不无道理,既是来药池浸浴的,必然未着衣衫。于是……那颗药丸要藏在哪里?塞在口中也不怕毒死自己么?
“糟了。”她懊恼的低叹,自己心急火燎的就被骗了,漏算了那家伙的劣根性,他那么轻而易举就默许自己离开,定是因为未带太多守卫,尽管无法确定,但照眼前这个状况推算,此药八成不会有毒性。
果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她素来自诩英明,碰到那可恶的狡猾男人,竟也像无头苍蝇一般被骗了一次,双拳不自觉收紧,她悔的肠子都青了……
初晴咂咂嘴,又道:“还有,那严大人不是不会武么?如何能够让小姐被迫服下毒药?”
“……”锦夜的脸一下子就红了,恼怒的背过身去;“初晴你真吵,别再问了,我要先小憩一会儿。”
大补之药,常人难耐
晨曦的昼色被挂在窗口的厚重帘幕所掩盖,房里除了床畔紫檀灯盏上的夜灯外,再无其他照明物,尽管光线算不得特别明亮,却依然足以映出在场三人那神色各异的脸色。
一人平静,一人惶恐,而被其余二者围在中心的男子则一脸阴霾,清隽面庞上丝毫不掩那风雨欲来的戾气。
“少爷,差不多了。”姚守义小心拿剪子剪去覆在严子湛眼睛上的多余棉纱,继而转头道:“方太医,我家少爷究竟情况如何?”
身着藏青朝服的方民浅半弯腰,拢着双手战战兢兢:“其实严大人的眼睛并无大碍,只是受了些灼伤,所以才会泪流不止,下官所开的外敷药每日一次,辅以内服清毒汤汁,约莫三日便可恢复。”顿了顿,又补充道:“用药期间,忌服带辛辣,甜腻,鱼腥等食物。”
“有劳方太医了。”姚守义接过话,瞅了瞅半倚在软榻上一脸阴骛的严子湛,见其嘴唇裂了个小口,面颊上布着淡淡的红色印记,不由得又悄悄对着中年男人使了个眼色。
方民浅心领神会,低下头奋笔疾书,半晌又忽而犹豫道:“下官眼下所开的方子主要是去淤,可治严相脸部红肿,但这唇上的伤实为敏感之处,不如就用些普通的凉膏……严、严大人?”
顷刻,桌面上的笔墨砚台瞬间就被横扫了一地。
“少爷。”姚守义惊呼。
严子湛静默不语,眉宇间盈满肃杀之气,原本就略显冷漠疏离的五官此时看来更觉无情凛冽。他抿着薄唇,长袖一挥,径自背过身去:“方太医早些回宫吧,老姚,送客!”
“严大人,下官……”方民浅唯唯诺诺,全然六神无主,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
“方太医,小人送你出门。”姚守义半强硬的轻推着他的背脊,在心底缓缓逸出长叹,说来也奇怪,少爷平日虽喜怒无常,但也少有这般大动肝火的举动,仔细回想之前听方太医所说的那两句话,似乎也没什么问题,少爷怎么就莫名其妙的发怒了呢……
同一时刻,方民浅也是百思不得其解,自己语气谦卑,每一个字眼均是小心翼翼,唯恐得罪了这朝堂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少年宰相,岂料最终还是灰溜溜的被赶出门来。哎,早知今日就不该出门,出门也就罢了,还偏偏碰上了微服私访的九王爷,一个指令下来,自己才不得不硬着头皮来这无异于龙潭虎穴的地方。
“方太医请上轿。”姚守义尽职的提醒,同时不忘替对方拉开轿帘。
方民浅抬手擦擦额上沁出的细汗,闷闷不乐的坐入轿中,片刻还未坐稳身子就又从布帘中探出头来:“姚总管。”
姚守义礼貌微笑:“小人在,方太医还有何吩咐?”
方民浅小心的朝四周望了望,继而压低嗓音道:“严大人如此暴躁,是因为那采花女贼还未抓到么?”
姚守义惊讶重复:“采花女贼?”
“原来姚总管还未听说此事。”方民浅轻咳一声:“罢了罢了,就当我未提。”他摆摆手,既然当事人身边的奴仆都不知情,那就更无须自己来多嚼舌根了。
姚守义恪守本分,倒也不曾追问,目光追随者那远去的轿子,若有所思。
少爷嘴唇的伤口……
少爷这些日来心情每况愈下……
少爷前些天还去了趟刑部……
他越想越不对劲,面容僵硬,脸上挂着的笑容比哭还难看,难不成真如方太医所说的,少爷被采花贼给欺侮了?
但、但是少爷是个男人啊!
姚守义顿觉不可思议,这年头就连女子都如此胆大妄为起来,朝廷命官的色都敢劫,果真是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啊——
拖着沉重的步子回了里屋,一进门就看到有负责打扫的丫鬟满脸迟疑,抱着扫帚站在最外边,而严子湛仍旧站在满地狼籍间,纹丝不动,唇瓣咬得死紧,一如其眉间明显折痕,一览无遗。
他赶紧迎上去:“少爷,头疼病又犯了?老奴扶你坐下吧。”
严子湛推开对方的手,淡淡道:“老姚,把缺月取来。”
姚守义一怔,小声道:“可是方太医说忌食甜腻,少爷还是先忍一忍,以免耽误了眼睛的复明。”
“拿来,莫要叫我说第三遍。”加重了语气,口气已然不耐。
姚守义无奈的摇摇头,走至偏厅的素漆檀木柜前,再取出其中用黑色绸缎裹着的锦盒,里头是被格开的四层小抽屉,每一层都放有十颗药丸。
说来缺月这味药,只有严家才有,为了炼制此药,上一任的严家主人还特地在北苑造了间炼药房,还雇了京城里最好的药师来家里。
另外,其起源也是颇为离奇的……十八年前,严子湛五岁那年忽而大病一场,自此体寒身虚,还落下了头痛的病根。而缺月便是用以百种珍奇药材炼制而成,目的便是驱除体内寒气。当然,如此大补得药唯有体寒之人才能进食,寻常人吃了轻则上火,重则鼻血不止。
至于缺月为何会变成甜食,那不过是某些人在掌权后受不了苦味刻意叫人药师多加了蜂蜜稠糖罢了。
姚守义瞅着面不改色含着两颗药的严子湛,心想,少爷嗜甜还真是严重,上次有个新来的小丫头偷偷吃了一颗,刚含到嘴里就吐了出来,直嚷着太过腻味。
“老姚,去把辟岐叫来。”甜腻的滋味在嘴里化开,严子湛总算是脸色稍霁:“若是还未醒,就……”
“大人。”高大身影从门外大步跨进,继而双膝一曲,就跪了下来:“属下护主不力,还望大人责罚。”
“眼下暂且给你一个将功抵过的机会,去做两件事。”严子湛冷冷道:“先去查一查昨晚袭击你的人,看看是谁那么好的身手,就连第一护卫都能轻而易举的被其打败。”语气不无讽意。
辟岐半垂着头,低声道:“大人还有第二件事未曾吩咐。”
严子湛面色倏然变冷,咬牙道:“把我放在书房暗门处的长命锁取来,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替我找出那个该死的女人来。”
“自我遇到那姓严的男人后,就再无一天安心日子。”锦夜捂着鼻子,又从被窝里钻出身来嘟囔道:“我就是不懂,为何这京城那么大,却总能狭路相逢。”
“搞不好那严大人也是正在抱怨同样的话语。”初晴笑了笑,利落从铜盆里绞干手帕,凑到床边道:“来,把手拿开。”
锦夜皱着眉,缓缓把手放下,那鼻翼下方是两道嫣红,在其玉白肤质下相衬下更觉显目,“你知道我有多久没流鼻血了么?自幼时被赌坊的伙计不小心绊倒后,我就发誓再不让自己有如此难堪的时候。”
初晴微微别开脸去,小声道:“其实那会儿大家笑的并不是你出糗这事儿,主要是小姐你挂着两管鼻血却板着脸孔故作老成的模样实在令人印象深刻。”
“你还说!”锦夜捶了她一下,佯装恼怒:“不要憋着了,要笑就笑。”
初晴这才回过头,难掩笑意:“我如今真怀疑严子湛给你服下的那颗是补药,而且还是一吃就让人上火失眠的仙丹妙药。”
“你这丫头,还敢在旁边说风凉话。”锦夜高仰着头,任对方轻轻替自己拭去血迹,心中郁卒难耐,自嘲道:“回来后便彻夜难眠,熬了一晚,居然还不觉丝毫困意,这么下去,我都该羽化飞仙才是。”
初晴抿了抿唇,但笑不语。
锦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