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发现小院门虚掩着。“报告!”林秀站在院门外说道。
院子里没有动静。
林秀有点纳闷:“他出去了?怎么没锁院门?在里面?怎么又没人答应?”
于是她又大声说了一遍:“报告!”
里面还是没有声音。
林秀推开院门,走进院子。院子很小,左边有一口水井,右边长着一丛月季。一间小堂屋是方向晖和同志们商谈事情的地方,堂屋东边的那个小房间是方向晖的卧室。
林秀站在堂屋门前,又说了一声“报告”。
屋里还是没有动静。
她试着轻轻推了一下屋门,推不开,门在里面闩上了。
“他在里面干什么?”林秀很好奇。
她又看看手中的电文,眉头微微皱起。
她仔细盯着那些不知其意的数字,脑海中总闪现着电报机上闪烁的“10。9 10。9 10。9……”,还有那个电台呼号:BTB66。
她转过身,向小院中间走了两步。她咬咬嘴唇,然后从口袋中掏出一支很短的铅笔,又摸出一张小纸片。迟疑了一会儿,她又把铅笔和小纸片塞进口袋中。她又紧紧地盯着那些神秘的阿拉伯数字看……
约莫2分钟工夫,她果断地再次向堂屋走去。她抬起手,在门上敲了两下。
“嗯……来了。”方向晖在屋内说道。声音有点迟疑。
林秀听到了方向晖走来的脚步声。
“谁啊?”方向晖在屋里问道。
“是我。”林秀仗着自己是情报功臣,又是方向晖亲自请来的,就有些随便,也不情愿再说“报告”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
方向晖衣冠不整地站在林秀面前。
林秀有点吃惊。
“是你啊。”方向晖说。
林秀发现方向晖头发湿漉漉的,还没来得及梳理;脸上清洁光亮,往日黑黝黝的胡须不见了;军装还没有扣整齐,露出里面破旧的对襟薄棉袄……
“你?”林秀尴尬地嗫嚅着。
“我不知道是你……”方向晖别过身,赶紧把纽扣扣好,“刚洗了一个澡……”
听他的语气,好像他不是林秀的上级,而像是林秀的弟弟。
林秀马上从尴尬中跳出来,很洒脱地调侃道:“一个堂堂的正师级科长,竟如此狼狈。把自己搞得像个落汤鸡……咯咯咯……”随后发出悦耳的笑声。
林秀的话提醒了方向晖,他赶紧跑进小房间,匆忙梳理了一下头发。
林秀反客为主,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环视着堂屋。
“还没化好妆?”林秀又进一步挖苦他。
“少废话!起来!”
方向晖一脸严肃地走出来,冲林秀喊道。
林秀一愣。“他这是怎么了?”再细一打量,眼前的方向晖和片刻之前的方向晖判若两人——军容整洁、面庞清新、神态威严。林秀心中一凛,暗叫一声:“当代周郎!”
“你真会饶舌!什么事?”方向晖沉着脸说道。他已恢复了往常的不苟言笑,只是比平常俊美了许多。
林秀霍地站起来:“报告科长,收到一份电报!”
“什么内容?”方向晖已完全进入到他的角色中。
“这是一份特殊的加密电文!我不知道内容!”说着她将手中的密电递上去。
“哦?”方向晖接过来。他一眼就看到了密电上方的那几个字符:BTB66。随即,他的目光移到电文纸下方,又下意识地把头扭向一边,看了一眼堂屋的西山墙。
林秀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西山墙上挂着一个破筛子,筛子的南边贴着一张陈旧的年画,年画上一个胖娃娃抱着一条大鱼;筛子的北边,挂着一条皱巴巴的军裤。显然,这是方向晖刚换下来的。他现在身上穿的裤子很整洁。
林秀正自不解,忽又见方向晖伸出右手腕,好像要看手表的样子。可是,两人只看到了方向晖洗得很干净、很迷人的手腕——手腕上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块手表印痕!
“你还有事吗?!”方向晖扬着手中的电文,突然很恼怒地下了逐客令。
林秀委屈地撅起嘴,泪水似乎快要溢出眼眶了。
她一扭头,逃也似的跑出门去。
“居功自傲!”背后传来方向晖的低声斥责。方向晖发火绝不是无缘无故的。
林秀走后,方向晖立即关上屋门,然后快步跑到西山墙,取下挂在山墙上的脏军裤,随手扔在一边的椅子上。挂裤子的地方有一张月份牌。他用手指在上面移动着,好像在寻找着什么。随后,他又走到小卧室,在有些凌乱的床头找到那块手表。他仔细地看了手表,然后戴在手腕上。
忙完这一切,他在桌旁坐下来。他拉开抽屉,取出一本破旧的《中文电报代码本》——这是明码本。然后拿起桌上的铅笔,歪着头看了一眼密电,接着在另一张纸上写起来。一边写,一边轻轻念叨:“2430,加3,2433;减15,加2,2420……”他翻了一阵明码本,继续念叨,“‘敌’。2372,加3,2375;减15,加2,2362……‘拟’。1468,直接减10,得1458……屠……”
手表上的秒针在轻轻行走着。
方向晖的表情越来越凝重。
终于,一份解密后的电文出现在方向晖的眼前:
“敌拟屠宁二监同志数十人。归路。”
六、溪口兵略
一月的江南,烟雨迷离。
浙东奉化县溪口镇也被细雨浸渍得湿漉漉的。
这是一个典型的江南古镇。山水之间,青砖黛瓦的民居错落有致,遮雨篷斜撑在雕木朱窗外。一条光滑的青石板路伸展在街心,玲珑的石桥拱卧在小河上。古镇外围,武山、白岩山低绵起伏,宛若翠屏;清澈的剡溪上,渔舟轻荡,鸬鹚啄翅。
在武山脚下剡溪南端,有一座别致的三层楼亭,飞檐翅角,依山傍水,名为“乐亭”。
蒋介石独自一人站在“乐亭”的伞台下。
他拄着手杖,身穿蓝色长袍皂色马褂,脚着黑面白底的棉布鞋——这是他在去年的总统就职大典上穿过的礼服。现在,面对着家乡山水间蒙蒙的细雨,他触景生情,在心里默念着《诗经》中的那一段名句: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是的,他自15岁那年离开溪口,满怀壮志,踏上异乡的土地。求学从戎,南征北战,纵横捭阖,转瞬间40多年的光阴倏忽而过。他已从当年的“瑞元无赖”、“蒋瑞元”、“蒋志清”成为中华民国的“总司令”、“委员长”、“主席”、“总统”、“总裁”……其间,激烈而残酷的政治军事斗争使他的宏图大业充满了曲折和坎坷。迄今为止,他已历经十余次辞职、“告假”、退位、下野。
如此频繁的进退,既有无奈被迫之举,也有他“以退为进”的政治权谋。但是,无论是何种原因,他几乎每次都“退至”溪口。家乡明丽的山水、淳朴的民风是他“疗伤”的最佳去处。
溪口是他的港湾!
“我又回来了。”他喃喃自语。
这一天是民国三十八年,即公元1949年1月25日。三天前的1月22日,他和蒋经国及一批随员乘专机由南京经上海黯然回乡。
现在,他正处于他人生中最寒冷的冬天。
他迈了两个方步,缓缓坐进伞台下的藤椅中。右腿放在左腿上,手杖轻轻地搁在大腿边,双手摊开在椅把上。
如烟的往事随着眼前的细雨纷至沓来。家国困顿,数次东渡日本;毅然赴难“中山舰”,赢得国父信任;黄埔岁月,培养了自己的嫡系部队和高级将领;雄姿英发,统领千军北伐东征;艰难“剿共”,收效甚微,共产党却越来越壮大;“西安事变”带来的耻辱和警醒;八年抗战的硝烟;开罗会议和罗斯福、丘吉尔比肩而坐的荣耀;重庆谈判的政治角力;重燃内战烽火,自己却节节败退,到如今……
“唉!”想到此处,他不由得在心里喟叹一声。“难道老天真的要亡我民国?中国之大竟无我蒋某人的容身之地?”一种宿命的悲怆油然而生。他记得自己在1927年为了迎娶宋美龄,忍痛将陈洁茹送往美国。他当时站在佛像前对陈洁茹的母亲发誓:“5年后洁茹仍然是我的妻子。如有违背,佛祖就推翻我的政府,把我永远逐出中国!”
“真的应验了吗?我真的输了吗?”这个念头一出现,连他自己都感到异常吃惊。以他倔强的性格和枭雄的自信,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念头,更没有想到输得这么快!输到今天这种地步!此时,真实而强烈的挫败感咬噬着他的心。尤其是他打出的寄予重望的一张牌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元旦前,宋美龄飞赴华盛顿请求“美援”,却遭到白宫的拒绝。美国已经不再看好蒋介石,他们把目光转向了李宗仁。杜鲁门甚至调查到,上次华盛顿援助给蒋政府的38亿美元,却被宋子文和孔祥熙截留了7。5亿投资在纽约和圣保罗。“他们是贪官和坏蛋。”“美国政府不能保证无限期地支持一个无法支持的中国政府。”杜鲁门如是说。
“美国人是靠不住的。”蒋介石气哼哼地想。但是没有“美援”的结局是很难想象的!尤其是现在!
“苦心经营了大半生的江山就要送给共产党?就属于毛泽东?不,不是这样的……我不是被共产党打败的,是被国民党打败的……”他的脸痛苦地抽搐着。两只手在椅把上慢慢握成拳头。
雨越下越大。
家乡的山水在他的眼里有点模糊。
“不!不会这样的!决不!!我还没有输!我还有百万大军!我还有半壁江山!我还有长江天险!还有……还有精心布置的‘长江防御计划’!!”
他想到这里,猛地站起身,鹰隼一样的目光直射远方,紧贴大腿的手杖“当啷”倒地。他已忘记了自己是一个花甲老人,他仿佛又回到了5年前、10年前、20年前……他挺直身躯,握紧拳头,一股不甘湮没的帝王之气重新在他的体内涌动,并在他严峻的脸上散发出来……
“总裁,他们来了。”军务局局长俞济时走上“乐亭”,垂着双手毕恭毕敬地说。他曾做过蒋介石的侍从室主任。
“哦。”蒋介石转过身,眼里闪烁着期待的光芒。
“我让他们上来见您?”俞济时征询道。
“不用了,还是我下去吧,上面有点冷。”
两人走下“乐亭”来到会客厅。俞济时推开大门,一股温暖的气流扑面而来。会客厅外间的壁炉里火焰正旺,苹果木段被烧得“噼啪”直响。没有缭绕的烟雾,只有果木的清香溢满客厅。屋子中央,一盆巨大的水仙花亭亭盛开。
蒋介石精神焕发,健步走进里面的小客厅。
小客厅里几位将军立即站起来,并向蒋介石敬礼。他们是:国防部长、一级上将何应钦;国防部参谋总长兼陆军总司令、一级上将顾祝同;京沪杭警备总司令、上将汤恩伯……
“都坐吧。”蒋介石摆摆手,自己先坐了下来。
“今天请你们来,就是研究当前的军事战略问题,进一步落实‘长江防御计划’。”蒋介石单刀直入,“目前,虽然共产党军队陈兵江北,但我们切不可惶惶失措,自乱阵脚。”蒋介石在“乐亭”上升腾起的斗志还在体内汹涌着,他要用他的这种斗志感染、激励眼前的心腹干将。他要给他们打气,而不是被共产党吓破了胆。
“从国际方面来说,虽然杜鲁门这家伙背叛了我们,”他用了“背叛”这个词,“但是艾森豪威尔、麦克阿瑟还是我的好朋友。杜鲁门在白宫坐不长,他的总统位置很快就要到期了。下届总统肯定是艾森豪威尔将军。”蒋介石的情报和预测是准确的,艾森豪威尔的确在1952年做了美国第34任总统。“所以,美国仍然是我们的战略盟友,将来也是,虽然我们暂时被动一点,但国际形势渐趋利于我们。我们需要的是等待和时机……美军游荡在太平洋海面的军舰是我们的定心丸。”
蒋介石说到这里,连他自己都感觉到希望就在不远处等着他。
“美国希望中国划江而治,搞南北朝。斯大林也想这么搞,他发了密电给中共,要毛泽东同意划江而治。毛泽东肯定不同意,我也不同意。但目前来说,划江而治对我们有利,我们求之不得。我们可以借机休养生息,整兵部署,静观其变。一旦国内外条件成熟,我们就可以打过长江去,收复失地,完成先总理的统一大业!”蒋介石对他的心腹干将们鼓劲。
“国内方面,共产党暂时还不敢轻举妄动。因为李德邻他们还在和共产党谈判。谈判期间,共产党如果动武,他们就会背上破坏和平民主的罪名。共产党精得很,他们才不会那么干呢。所以,他们在朝夕之间是不会渡江的,这就给了我们时间。”蒋介石说到这里,好像想起了什么,脸上流露出义愤的神情,“李德邻哪里是和共产党谈判?分明是出卖党国利益,捞取他个人的政治资本!比如昨天他发表的《七项和平措施》,什么取消戒严令、释放政治犯等,这不是向共产党献媚谄笑吗?他的和平谈判简直等于投降!!”说到这里,他余怒未消,“咕嘟嘟”连喝了两口白开水——蒋介石很少碰烟、酒、茶。
何应钦和顾祝同已经明白他们的下野总统刚才这番话的真正含义。顾祝同站起来坚决地说道:“学生唯校长马首是瞻!无论是共产党,还是其他什么人,只要与校长相左,必是学生的敌人!”
顾祝同的这番话出自肺腑。他和陈诚等人一样,是蒋介石忠心耿耿的黄埔嫡系高级将领。纵观顾、陈二人的一生,他们始终不渝地追随蒋介石,成为蒋介石的股肱干臣,也是他的武器和屠刀。“皖南事变”时,顾祝同、上官云相坚决执行蒋介石的消灭新四军的命令,并扣押了好友叶挺将军。
何应钦见此情景,知道不表态不妥,他也站起来说道:“何某坚决执行总裁的意旨,别无二心!”何应钦虽是蒋介石的黄埔嫡系,但时与蒋相左。此刻,他明白,蒋介石虽然下野了,但仍然牢牢掌握着权力,尤其是党军大权。在蒋介石和李宗仁之间,他当然选择蒋介石。“李德邻长不了。”他想。
蒋介石却故作姿态道:“敬之(何应钦的字)、墨三(顾祝同的字),我不是要你们表忠心,我知道你们对我是不会有二心的。今天请你们来,主要是研究‘长江防御计划’的。”
汤恩伯有点急,他为没有赶上表忠心的时机而后悔。他尴尬地站起来:“总裁……我……”
“克勤,坐下。我是了解你的。不必说了。”蒋介石向汤恩伯摆摆手,表示他对汤恩伯很放心。汤恩伯讪讪地坐下。
汤恩伯明白,自己虽非黄埔出身,也曾在中原惨败后被蒋介石骂得狗血喷头,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