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他已破译出“令、号、楼”三个字。
收音机里,贝多芬正紧紧地扼住命运的咽喉!
“破译了这三个字,就打开了一个缺口。因为,密码的特征已被我分析出来——它不是采用‘位移加密法’,极可能是‘替换加密法’中的一种。如果它采用了‘替换加密法’,那么,把这三个字的明文代码和密码进行比对,从中找出规律,顺藤摸瓜,就有可能破译其它内容。”
想到这里,他大为兴奋。
此时,收音机里的《命运》播放完了,正接着播放舒缓的《田园交响曲》。
他立即抓起钢笔,将“号、令、楼”三个字的明文及密文分别写在另一张纸上:
号:明文5714,密文2356;
令:明文0109,密文3941;
楼:明文2869,密文6038。
可是,他很快就从希望的峰顶跌落到失望的谷底。因为,他盯着这几组数字看了半天,也没有发现明文与密文之间有什么加密规律,或者说选辑特征。
“素材太少。一为孤证,二为偶合,三为凑巧。想从三个字的明文中找出密文的规律是不太可能的。况且,我到现在还不知道它采用了哪一种加密方法。唉——”
郑少青失望地叹了一口气:“冯儒可能知道密钥。因为他已知道这和‘长江防御计划’有关。而我到现在也看不出密电中哪里是‘长江防御计划’的蛛丝马迹。我……亲手开枪打死了他……他没有机会跟我说!他是如何知道这和长江防御计划有关的?”郑少青沉痛地想,“我是罪人。唉!”
他的眼睛有点潮湿,再次沮丧地躺倒在床上。
同样的阵营,同样都是潜伏特工,冯儒的悲惨牺牲使他自责不已,无法释怀。同时,也不禁让他想起自己长期潜伏的孤独和艰辛,还有未来不可知的命运。
《田园》交响曲渐渐进入尾声。
没有破解出密码让他感到受挫,冯儒的死让他无法原谅自己。他感到心力交瘁,不堪重负,精神已接近崩溃的边缘。
没有人命令他必须破解密码,也没有人命令他必须取得“长江防御计划”。然而,他知道,这是自己的使命,崇高的使命!
他从床上艰难地爬起来,喝了一大口红酒。
“不能放弃!”他振作精神,鼓励自己,“如果能知道它是何种类型的加密方法,事情就好办多了。”想到这个近乎愚蠢的问题,他苦笑一下,三年前的一幕又重现在眼前。
那时,一位名叫安德鲁的美军上校来栖霞特训班做一个讲座,和特训班的学员们谈密码电报问题。郑少青知道后,专门赶去旁听。
“……密码有很多种。比较古典的有栅栏位移法、恺撒替换法、维吉尼亚方阵法……等。栅栏法就是把明文的字符位置做有规律的位移。比如,要发送明文‘I LOVE YOU’,用栅栏法加密可以形成密文——”安德鲁将颀长的身体转过去,在黑板上写下了‘IOEOLVYU’。这就是栅栏法的一种。当然实际运用中远远不止这么简单,它会有很多变种。至于恺撒替换法,据说是恺撒大帝发明的,故名。它的基本加密方法就是字符替代。比如,用‘1’替代‘A’,‘2’替代‘B’等。简而言之,就是声东击西、指东打西、说东实西、明东暗西……”
“您说的并不简而言之啊。”
郑少青忍不住揶揄道。
台下有人笑了起来。
“哈哈。请原谅我的饶舌。我想让各位知道我是多么喜爱中国的成语,说远了!刚才说的‘替换法’就颇有点贵国军事家孙子先生三十六计兵法的意思。”安德鲁用不伦不类的称谓扬扬自得地说道,“所以,我们也可以把这一加密法称为‘孙子加密法’。”台下又发出一阵笑声。
“还有诸如维吉尼亚法、古代的表记法、现在流行的书籍报刊摘字密码法、密码棒编码法、机器编码法、德国之‘谜’——Enigma(恩尼格玛密码机)等。可以说,加密方法不胜枚举……”
安德鲁正滔滔不绝地说着,一个胖胖的学员突然插话问道:“安德鲁上校,加密方法这么多,请问我们如何知道某一封密电是采用了哪一种加密方法?谢谢。”
这个学员还没有坐下,教室里已经响起了一阵笑声。郑少青也轻轻地笑起来。
“谢谢你提了这么一个勇敢的问题,或者说勇敢地提了这么一个问题。”安德鲁的调侃刚说完,教室里的哄笑声更大了。
那个胖胖而慈憨的学员知道自己提了一个愚蠢的问题。
“你要想在密电中明白无误地知道是哪一种加密法,就犹如希望一个窃贼事先告诉你光临你家的时间和手段一样困难。”安德鲁耸耸肩,“不过,你不要过于悲观。加密的方法千变万化,但是,它们都脱不了‘位移’和‘替代’这两种基本类型。大部分加密方法都是这两种类型的变种。
理论上讲,任何密码都是可以破译的。之所以这么讲,是因为破译密码有一个屡试不爽的死办法,就是穷尽排除法。所有先进的解码手段都是建立在这个笨办法上的。如果说,规律性和逻辑联系是密码的本质,那么,假设、试错、穷尽、排除就是解码的本质。”安德鲁以哲学家的口吻说道。
“你们都听说过‘词频分析解码法’吧?这种解码方法现在很流行,其实它是一种建立在统计学基础上的试错法。”安德鲁接着说。
“上校先生,什么是词频分析法?”一个瘦瘦的学员问道。
“嗯,这种方法和在座的关系不大。它的解密原理是基于西语字母语言的,就是把一段密电中的每个字母出现的频率与样本进行比对,然后进行分析推理。抱歉,我没有任何语言歧视的意思。我想说的是,西语字母也就几十个,它的每一个字母出现的频率是有一定规律的,而汉字有成千上万个,词频分析对它束手无策。”
台下的学员静静地听着。
“对不起,是我讲得太沉闷了,还是你们过于守纪律了?”安德鲁夸张地摊开双手,一副无奈而又无辜的样子。学员们笑了起来。
“虽然理论上的事总是让我们感到乐观,但是事实上,要在有效的时间内用‘穷尽排除法’破解电文,确非易事。我想,这也是贵国政府花大价钱培训各位的目的。总之,事情是这样的,假若你愿意用一生来破解一条密码,或者让你的子子孙孙接着来破解这一条密码——像贵国的愚公先生一样,总有一天会破解它的。但是,你要在瞬间搬走喜马拉雅山,你得是一个神。”安德鲁总结道。
“穷尽排除法?天哪,我又不是神。”郑少青收回思绪,坐在椅子上作如是想,“穷尽法行不通,看看有没有捷径可走?他举起密电,放在眼前,“从已知的缺口切人,再扩大缺口。”
他站起来。
收音机里流出帕格尼尼神奇的琴声。
“为什么感叹号‘!’能够加密,却没有加密?还有,为什么‘1 2 2’一开始是明文,后来被替换成了密文?为什么?没有必要加密?显然不是!‘1 2 2’后来不是被替换了吗!加密人员疏忽大意,忘了加密?更不可能。如果是这样,这是非常严重的事故。责任者轻则纪律处分、关禁闭审查,重则直接枪毙了事。没有谁敢在这件事上掉以轻心。而且,‘1 2 2’被替换已经说明了加密员没有掉以轻心,他想出了补救措施。可是,既然‘1 2 2’已经被替换了,感叹号‘!’为什么不一起替换掉?”
“只有一种可能:感叹号‘!’根本没有办法加密!在他们约定的密钥里!而且,极有可能‘1 2 2’按密钥也无法加密,只是后来想出了一个补救或变通的办法!”想到此处,郑少青灵感的火花滋滋作响,“对!‘1 2 2’也可以写成‘一二二’,‘一百二十二’等!”
此时,郑少青心里一阵激动。
“什么样的加密办法可能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有的内容可以加密,有的内容无法加密?‘122’不能加密,换成‘一二二’就可以加密了?快想!趁灵感还没有溜走!赶快想。灵感稍纵即逝!为什么感叹号不能加密?!为什么‘1 2 2’不能加密?!”
他的大脑在高速运转,智慧的火花绚丽开放。
帕格尼尼拉出一个悠长而华美的高潮,然后遽然收弓,戛然而止。
郑少青随着音乐的节奏,猛地做完虚拟的拉琴动作,一个定格,然后大喊一声:“有了!是这样的!就是这样的!唯一可能的原因就是它采用了‘书籍摘字加密法’!因为这本书上没有标点符号!没有阿拉拍数字!所以,密文无法指代!只能用明文!”
他端起酒杯,猛喝了一口,接着反问自己:“什么样的书没有这些?”
“古籍!”他几乎要跳起来了!
郑少青知道,现在很多电台都在用书籍报刊作为密码本。按照安德鲁的说法,这是“替代法”的一种——用“四码数字”或“不限码数字”指示书中文字的位置。“不限码数字”是指一组密码的数字或为三个,或为四个,或为五个等。但这容易被破译者猜测到采用了“书籍摘字法”。而“四码数字”可以迷惑破译者——在中文电报领域,很多加密法加密后的电文都是四码数字,天知道它究竟用的是哪一种加密法!
“书籍摘字法”有一个好处:不容易破译!因为世界上的书浩如烟海,谁知道它采用了哪一本书作密码本。而郑少青之所以推断这是一本古籍,是有他的根据的。
标点符号是世纪末20世纪初传入中国,新文化运动中被大力宣传推广。20年代以后,书籍报刊陆续使用了标点符号,只有很少一部分书仍旧没有标点符号。
阿拉伯数字传人中国虽也有二三百年的历史,但正式出现在书籍中大概在20世纪20年代。
“可是,这是一本什么古籍呢?”郑少青刚刚点燃的希望之火又小了许多。
“古籍也是浩如烟海啊。不着急。到这一步已经成功一半了。范围越来越缩小。”郑少青给自己打气,“首先,它不太可能是一本太老太珍贵的古籍,因为它太显眼。第二,它不太可能是一本纯粹用文言文写成的书籍,像《离骚》、《昌黎文集》那样的书是不太可能的。因为,这样的古籍中缺少现代人常用的一些汉字。比如,电文中如果有‘什’、‘么’、‘磁’、‘桌’这样的字眼,在这类古籍中就很难找到。即使有,也影响加密效率。第三,它也不太可能是一本小册子。小册子字数太少,相应的,词汇也就较少,会发生找不到需要的字这样的情况……范围欢缩小。”
“第四,再反问一下自己,他们为什么不直接用现代书籍呢?呵呵,这就要问他们本人了。在破译领域,什么事都要事先百分百地确认是破译不了密码的,这不是破译者的思维。破译是尝试,是试错,是假设,然后再验证。可以推想的是,现代白话文书籍中有些字可能比较少。如‘岂’、‘孰’等,影响加密速度。而那些高级要员们都在四五十岁左右,他们喜欢在电稿用这一类文绉绉的字词,比如‘拎墨汁’。相反,他们往往不用标点符号。这个年龄段的人是在20年代左右上的学堂。”
他为自己的假设感到满意。
“那它究竟是一本什么样的古籍呢?现在即使不能确定它是一本什么书,但如果能再缩小一点范围,找到那本书就容易得多了……”
想到刚才自己假设的第二条,他对自己冷笑了一下:“笑话,古籍不用文言文写,难道用大白话写?”笑到这里,他突然一个激灵——有用大白话写的古籍吗?有吗?或者说,有文白夹杂的古籍吗?”
“有!有这种类型的古籍!那就是话本!小说!如‘三言二拍’、《水浒》、《红楼梦》之类的古籍!对了,它不一定是真正的古籍!它也有可能是现在出版的翻印本、影印本。只是它保持了古籍的一些特点!它里面一定没有标点符号和阿拉伯数字!范围小得多了!”
他转过身,“啪”地一下关掉收音机。
“冯儒一定知道这本古籍。因为他说了‘长江……防御……在……’这几个字。”
“很快就会知道它是一本什么古籍。我已经有了下一步的办法。”郑少青的大脑运转到这里,疲劳像潮水一样向他袭来。
十七、死亡宴会
3月23日晚。
国防部大礼堂小宴会厅内灯火辉煌,鲜花盛开。保密局举办的小型庆功宴马上就要开始了。
三四十位来宾或着戎装,或着礼服,三三两两地交谈着。他们来自国防部的相关部门。如作战计划厅(三厅)第一科科长章天翼、第二厅的刘主任和赵秘书,还有城防二营的马营长、二监的张怀文,以及国防部其它厅局的军官,甚至一位主管情报工作的少将也来了。当然,大部分人是保密局的,包括特情处副处长陈言、侦查组组长杭苏、谈岳等人。杜林甫则强压着内心的喜悦,彬彬有礼地和来宾们打着招呼。
小宴会厅内洋溢着喜庆的气氛,但又不显得喧哗嘈杂,这是由与会人员的层次决定的。
杜林甫在座席间张望了一下,像在找什么人,随后又抬起手腕看看手表。
这时,宴会厅正门的雕花彩饰旋转门缓缓转动起来。
杜林甫把期待的目光投射过去。
旋转门里陆续走出4个身着戎装的军官。走在最前面的是宁默之,汪碧茹紧随其后,郑少青的左胳膊缠着绷带,吊在胸前,跟着汪碧茹出了旋转门,最后是宁默之的秘书小高。
“哦,宁公终于来了。”杜林甫脸上泛出由衷的微笑,向宁默之伸出手去。他的礼貌和热情掌握得到好处。
“祝贺你。我没有迟到吧?”宁默之调侃道。
“没有没有。宁公说笑了,呵呵呵。以宁公的儒将之风,断不会无故迟到的。”杜林甫说的是真心话,他确实对宁默之很尊敬。刚才,他唯恐宁默之有事不来,使他的庆功宴大打折扣,所以频频看表。现在,他的心踏实了。
“说到祝贺,今天可不单是保密局的光荣。郑少青孤身毙敌,立下一功,也是可喜可贺啊。”杜林甫拉着宁默之的手,“来,宁公,你坐主席,和吕司令他们坐一桌。”杜林甫招呼道。
主席在小厅最里面,离他们现在的地方还有三四桌的距离。
“不必了,杜处长。章科长来了没有?我的同乡章天翼?”宁默之问道。
“哦。来了,来了。”
“我们几个就和章科长坐一道吧。”宁默之一边说,一边环顾席间找章天翼。
章天翼在宁默之进门的那一刻就看见他的同乡了,只不过杜林甫和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