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穿过门洞来到中庭小院。院子里,青草在砖缝里钻出来,长得有半人高。烂木头胡乱地堆在院墙边。院子的北面有一座后殿,也是殿门大开。殿门口的台阶上躺着一块“大雄宝殿”的木匾。
整个小庙,前后两进,没有一个人影,除了他冯儒。
一股悲凉从心头生起。
自己从大名鼎鼎的国立中央大学毕业,意气风发地投身革命,反日反伪,又在军统局、保密局潜伏5年,身处敌营,与敌周旋,虽没有奇勋,也算是对得起国家,对得起人民,对得起党。可现在,却落到这步田地。
他的眼角有些潮湿。
“林冲风雪山神庙,我冯儒是夜遁破丛林。唉——”(丛林,庙宇别称。)
他叹了一口气,在院子里走了两步。
“但是现在,这里是最好的地方、最安全的地方。”冯儒在心里轻轻地说。他觉得在这里要比躲在防空洞安全多了。
“防空洞里有流浪汉。自己的这身打扮,再加上怜着这只箱子,住在防空洞里,肯定让人起疑。警察虽不一定主动搜查防空洞,但有人起疑,事情就糟糕了。相比之下,这个废弃的小庙里就我一个人,安全多了。谁也不会到这个破庙里来,谁也不会想到我到这个破庙里来。更重要的是,我可以在这里从容地用特工机和组织联系。接上头后,就好办了。我就知道他们在哪里了。”
计议已定,他提着箱子,踏进后殿,在佛龛背面放下箱子,随后转过身,来到后殿大门前,找了一根木棍将大门闩上。
他打开箱子,取出电台。
这部小型电台具有灵活机动、使用方便的特点,尤其适合特工在野外通讯联系。而且功能强大,既可以收发报,也可以侦收无线电讯号。一般情况下用交流电工作,特殊情况下也可以用随机应急电池。
冯儒戴上耳机,打开电源开关。电台发出了一阵“吱”的蜂鸣声。
他把发报频率调到62千赫,开始呼叫BFX18。
一会儿,对方发来了一个缩写简语:“QRK”。(意即“你能听到我么?”)他的心里一阵宽慰。
“联系上了。”
随即他立即回复了两个缩写简语:GE、SOS。“GE”表示“晚上好”,至于“SOS”,它表示“紧急求援”。
电台之间的电报收发人员用这种约定俗成的简语传递信息,方便快捷,业内通晓。由于它不表示实质性内容,只是普通的问候和咨询,如“TNX”表示“谢谢”、“SRI”表示“抱歉”、“K”表示“再见”,所以,它无需加密,也就是明文。
对方回道:“PSE。”(意即“请讲”、“请发报”。)
冯儒想了一下今天的日期:3月29号,然后发了一道简短的加密电文:“我已暴露!速告我组织地点!归路。”
稍停片刻,冯儒又发了一个明文:“我急等回复。”
对方用简语答复道:“CUL。”(“请等候。”)
冯儒知道,对方收报员不能够立即知道他加密电文的内容,他或她必须要将自己的密电交给译电员,甚至有可能要直接送交给那位首长亲自解码。至于那个首长究竟是什么级别,在哪里,姓甚名谁,他一概不知。
想到对方不能及时回复自己,冯儒心里反而踏实一点。这说明,他和对方建立的联系还在按程序进行。
等了半个小时还不见回复,冯儒有点心焦,正要催问,对方回电了。冯儒解密后一看:
“请用明码和116千赫钱同志联系。呼号‘BXI5M’。他会妥善安置你的。祝归路平安!”
冯儒欣喜异常。他立即用明码简语发了两个字:“K、F。”(再见同志!)随后,他把电台往116千赫调去,并着手立即呼叫钱同志的电台呼号:BXI5M。
正在这时,一段电波信号闯进他灵敏的耳膜。他凝神细听。信号有点熟悉。他再看看示频器上的频率:10。9KHZ。
“不错,是那个电台。”
冯儒听见他正在用简语和另一电台打着招呼。
他的右手赶紧伸进黑缎长衫的口袋里,掏出一支钢笔。
信号还在继续。
冯儒的左手迅速伸进箱子里,取出一本灰色的笔记本。
“不错,这是国防部的电台。频率不错,他按电键的速度、节奏、轻重等习惯手法我也太熟悉了。”冯儒仿佛看见那个人正坐在电报机前,手指在键盘上跳着舞蹈。
需要说明的是,那个人不是在向冯儒发电报,而是冯儒凭着敏锐的耳朵,在“普渡寺”的上空无意中捕捉到了那个发报人的电波信号。
冯儒一手握笔,一手打开笔记本。笔记本的第一页上写了一些东西,他翻到第二页,开始熟练地记录电文。
数分钟后,一段莫尔斯电码出现在笔记本上:
1941 8013 5235 2356 9714 7620 9815 2603 1941 8013 4024 3356……1 2 2 2356 6038……
刚记到这里,发报台停止了操作。片刻之后,发报台发了一个Q短语“QRX”,意即“未完,请稍候”。
冯儒大惑不解。
当冯儒记下一开始的两组密码后,他的心里“咯噔”一下,随之一阵激动。但为了完整无误地抄录后面的电文,他必须集中注意力,不能对此多加考虑。现在,他在疑惑对方为什么突然停止发报的同时,也有时间想到了前两组密码——神秘而似曾相识的两组密码。
“1941 8013……”他默念道。
“这不是‘俯冲’二字吗?尽管它加了密。该不会是巧合吧?我对这两组代码印象很深。肯定是这两个字!”冯儒这样判断。
他的判断不是空穴来风。他收到过“俯冲一号令”。
一般来说,任何一个人,对一些有着特殊意义的数字,或者说,对一些重要的数字,都会形成较深的印象。这符合记忆学的一条法则——越感兴趣的,越容易记住。比如,你的生日,你经历的特殊日期,你肯定会记住。甚至是你长长的身份证号码,无须强迫你,你也会寻找技巧记住它。但是,对于那些无关紧要或者你不感兴趣的数字,哪怕它很短,你也未必能记住。
而冯儒是一个出色的谍报人员,对数字有着天然的敏感,“俯冲”二字及其代码给他的印象太深了。但是,在这封密电中,他也仅仅能识别出这两组密码。
“这么说,它可能和‘长江防御计划’有关?”
冯儒自然想到了昨天二厅召开的情报会议上说的将“长江防御计划”隐称为“俯冲计划”的事。
千里之外,山城重庆。
上清寺的一座别馆内,秀气的女报务员正在一间小密室内发送电报,“滴滴答答”的按键声清脆悦耳。
这时,一位穿着军装的年轻男子推门进来,皮鞋在木地扳上发出有力的“咚咚”声。
“停止发报!发到哪里了?”男子问道。
女报务员继续摁了几个电键后,停下来,摘下耳机,指着加密电文:“发到这里了。怎么了?”她抬起头问年轻男子。
“没什么。有三组数字本来无法加密,所以我就按明文写了,想稍后打电话告诉他们。现在,我想了一个变通办法,可以加密了。你就跟那边说,前面的作废,再重新发一份给他们。”说着,将手中的加密电文交给女报务员。
“好的。”她接过电稿,看了一遍,纤细的手指粘住电键上,并富有韵律地上下跳动……
冯儒正在思考之际,特工机上的信号指示灯由弱变强,对方又发了一组短语:刚才的电文作废,重新发报。
冯儒的心一凉。“莫不是要更换密钥?”
他想起了会议上要求各部门迅速更换密钥的事。
“即使是换密钥,怎么会在发报过程中突然想起更换?奇怪!”
容不得他多想,滴滴答答的电波声有节奏地传进他的耳朵里。
他赶紧飞快地在刚才记录的电码下画了一道横线,表示隔开,以免混淆。然后在横线的下方记录新的电文。如下:
1941 8013 5235 2356 9714 7620 9815 2603 1941 8013 4024 3356……3089 3501 9101 2356 6038……7710 9714 9982
记完上面的密电码,电波出现了数秒钟的停顿。而后,冯儒听见对方发了最后一个明文短语:“sk end”,意即“电文结束”。
冯儒摘下耳机,立即拿起笔记本,将横线上下方的内容简单对照了一下:
1941 8013 5235 2356 9714 7620 9815 2603 1941 8013 4024 3356……1 2 2 2356 6038……
1941 8013 5235 2356 9714 7620 9815 2603 1941 8013 4024 335……3089 3501 9101 2356 6038……7710 9714 9982
“还好,没有更换密钥!”
他舒了一口气。
“密钥很快就要换了。只不过他们双方还没有确定新的密钥。”冯儒猜想。
“抓紧时间看看这封密电。”
冯儒仔细观看密电。他发现,横线上方的“1 2 2”在横线下方的电文中变成了“3089 3501 9101”!
“这是怎么回事?”他一时想不明白。
“不过没有关系,我知道它的密钥,只不过不在身边。这不是我匆忙中忘记携带,而是不可能随身携带。况且,开过会了,这个密钥很快就作废了,会有新的密钥替代它,所以我没有必要……”冯儒在心里安慰自己,“现在出去买?”
他抬起头,透过窗格向庙外望去。天渐渐暗了下来。夜晚马上就要到来了。
“算了,可能要关门了,而且敌人正在抓捕自己。现在出去太危险了,明天去买,化装后去买……只要有了它,破解这封密电易如反掌……看来,这封密电里极可能有重要的东西!而且是我需要的东西!嗯,看样子我还要在南京再待上两天。”他在光线暗淡的后殿内踱了两步。
那部特工机模糊的影子进入了他的视线。
冯儒心中一震!
他这才想起赶紧用电台和钱同志联系的事!当他把手伸向电台调频旋钮,目光回到电台示频器上的时候,他大吃一惊!
随后,他的心彻底凉了!
电台上的红色指示灯消失了——
电池没电了!
庙门外,那个黑影又出现了。
原来,钱队长和孙英莲、阿芳收到江北发来的电报后,得知冯儒肯定已经叛变,而且营救人员牺牲是冯儒叛变所致,一个个恨不得立即抓住他千刀万剐然而,根据电文,他们三个人虽然知道冯儒在保密局特情科机要室,但谁是冯儒,他长什么样,他们谁也不知道。至于怎么接近他,如何快速准确地除掉这个“叛徒”,又要尽量不牺牲自己的同志,不重蹈上次的覆辙,他们更是胸中无数。
这时,阿芳开口了,她说她认得“夜行”同志,因为她在家里和“夜行”见过三次,彼此有印象。而且,她还知道“夜行”在监察局机要科。这只有孙英平和阿芳两个人知道,也仅仅知道他的代号叫“夜行”,并不知道他的名字。
于是阿芳主动请缨,要到城里慢慢和“夜行”联系上,然后再向“夜行”打听冯儒是谁,并和他一起商量如何除掉冯儒。
“都在国防部,‘夜行’打听那个叛徒应该不会难。”这是阿芳的理由。
“可是,你不知道‘夜行’的姓名,你又如何打听到‘夜行’呢?”钱队长反问她。
“这个……到时候再根据情况想办法。我见过他,认识他,这就好办了。”阿芳说。
最后钱队长同意了她的行动方案。由于孙英莲对城里的情况比较熟悉,再加上她为了照应嫂子——嫂子有家不能回了,在城里只能住在她的那个“莫愁烟酒店”——也要求和阿芳一同回城里锄奸。钱队长当然同意了。
事不宜迟。当天晚上,两个人就往城里赶。半路上,阿芳提出想顺道到家里去看看。孙英莲死活不肯,说太危险了,如果那个叛徒冯儒将这个地方告诉敌人,敌人派特务在这里伏击抓捕她们,现在回家不是送死吗?阿芳说,她想把孙英平的一张照片取出来,回家的时候在路上小心一点,先看看有没有什么反常的,然后再进屋。再说了,她们和冯儒素不相识,他也不一定知道她们住在这里。
孙英莲一时拗不过她,又见嫂子说的有点道理,就不再坚持了。两人左顾右盼,小心翼翼地踏上了家门口那条长长的麦田土路。
刚在路上走了几步远,就隐约看见迎面来了一个黑影。两人大吃一惊,心想不妙,难道真有特务摸到了这里?于是,立即转身,加快脚步往回走。
两人下了麦田的土路,上到大道上,紧张的心情才平静了一些。上了大道,就意味着和自己居住过的那个屋子没有关系了,更使她们轻松一点的是,那个黑影既没有追赶她们,也没有叫喊,更没有开枪,这就说明自己多疑了。
正在两个人轻轻嘀咕的时候,那个人却加快脚步向她们走来。两人这回真的吓出了一身汗。因为,黑影是明确地冲着她们两个来的。
阿芳刚跑了两步,那个黑影喊道:“夜行不能太仓皇。”
阿芳一听,愣了一下,声音好耳熟:“这不是‘夜行’吗?声音像,而且说了暗号。”
于是,阿芳激动地回了一句:“月亮出来不心慌。”
“嫂子,果真是你啊?”那人又惊又喜地轻声说道。
“夜行”还是穿着那件黑风衣,风衣的领子高高竖起,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
“夜行”就是郑少青!
他当然知道营救遭到重创的事情,但他并不知道陈言被捕。由于杜林甫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好,到目前为止,只有张怀文等少数几个人知道这件事。郑少青想到阿芳家来看看,了解一下情况,也顺便把监察局的电报新密码等事情告诉同志们。
他白天没有时间,就在今晚悄悄来到这里,十分谨慎地走进了这条田间土路。在他意料中的是,并不太暗的夜色下,他没有看见那只空菜篮子。他立即掉头就走。
却在这里撞见了阿芳孙英莲两个。起初,他不知是谁,不敢声张,还是按部就班地走着,手在口袋中攥紧了手枪。当他看到是两个女子的步态,又听到是两个女子的嘀咕声时,他放心地用暗语试探了一下。
双方在路上互相说了一下情况。
最后,郑少青在夜色中咬了咬牙,轻轻地说:“冯儒,我认识他。”
冯儒刚刚升起的希望之火瞬间熄灭了。特工机的电池没电了,庙里又没有电源插座,一部灵敏的电台立刻成了一蛇废铁。没有了电台,怎么和组织联系?
天亮后自己又要往何处去?
他不由得喟然长叹。
“天亮后的事等天亮了再说……眼前还有一个重要的事情。这封密电里究竟有什么秘密?先琢磨琢磨……”
崇高的使命、专业的兴趣,让他等不及到明天再去破译这封密电。
他再度拿起密电,凑在眼前。